午夜的石阶睁开一双空洞的眼,同即将熄灭的灯盏,四目相对。这是清晨六点的街道,几株玉兰闹得正欢。他们总在企盼夜幕能永垂,这样也就不必再形如空壳般扮演各色人种的背景,堆笑于此起彼伏的闪光灯里。趁此刻众生皆未苏醒,自然要抓紧一切空闲,成双入对的相与甚欢。而这一幕,唯独一人在旁观。他日日旁观,日日呆望,已化为石阶的某个部分,记不得光明,就连黑夜也忘记了。
我说老乔,你是怎么回事?学学玉兰,越长越繁茂。再瞧瞧你,快要谢光啦,对方打趣道。
想来也怪,许是被花朵吸去了精华,以致于头发和身体明显在走下坡路,且是越走越快。准是你私自减少了养料用量,他们饿得发慌,才来拼命吃我。乔凡抱怨过多次,次次扬言要闭门修养,却始终舍不得离开。小漕装模作样的向其作揖赔礼,玩笑说,你该好生伺候,待他们成了精,赐你个兰花变的姑娘,到时请我喝顿酒,全当酬劳。老乔闷不吭声,蔫头耷脑地走了。
他回到家,窗门紧闭,试图隔绝一切喧嚣。然而透过这层薄薄的墙壁,仍能听见宸阳铿锵的嗓门,照例在招揽游客。老乔露出半张脸,朝屋外窥探。见宸阳和一碎花裙子的女孩聊得火热,忙推窗招唤,阳子,你来一下。因这声搅扰,令正值兴头的两人顿觉失味,女孩速速告辞,于衣袖间流出几缕幽香。男人立在原地,用尽浑身气力吸了一口,是久违的甜腻。
这股香气同样缚住了老乔的心魂,短暂却牢固。方才电视机瞎了眼,这会儿又好了,他假模假式的解释说。实在抱歉,耽误你的好姻缘。算准佳人必不再来,乔老汉掩不住的欣喜。宸阳没理会,毕竟类似此番突如其来的状况,早已属司空见惯。即便没有老乔,也会有旁人。更何况于整条乔街而言,作为唯一的赵氏,他始终既多余又生分。
赵宸阳原本也姓乔,其父乔安同多数痴迷美女的男人类似,视小蛾为仙女下凡,并立誓此生非她不娶。许是天性使然,赵小蛾生来巧手,素日间常要亲制新衣,且样式独特,争相欣赏者络绎不绝。乔氏既知,则投其所好,省下粮钱来买布料,数月未断,饿成皮包骨,这才俘获芳心。然此佳人却非池中之物,三年不过又另觅新归,五年之后差人送还孩子,从此再无踪迹,只告知幼子已改姓赵氏。乔安念旧,改便改罢,总归是亲骨肉。如此一来,父子俩相依为命已渡过数载,到底还算安稳。
正如那女孩一样,我正是夹杂在来乔街赏玉兰的队伍中,恰好和宸阳相遇。而我们相逢时,提及父亲,他说起两人初到此地的模样,当真落魄。那时大伙还尊乔凡为首,不敢怠慢分毫。乔爷爷问我们那女人还回不回来,我父亲极为坚定地摇摇头,又是签下保证书,又是赌咒发誓,才得以留下。这话在我听来,实在不解。你准是纳闷此事和我母亲有何关系吧,他已看穿我的心思。我尴尬地点点头,难道因为你父亲恰巧姓乔的缘故?对方似有犹疑,顿了片刻,喃喃道,这一路走来,你没发现什么不妥吗?我朝四周来回张望,人们皆在同玉兰合影留念,并无不妥。宸阳拉我到一边,刚欲开口,就听闻几声尖锐的疾呼,阳子,你来一下。宸阳指指台阶下的瘸腿壮汉,叹口气道,这就是最大的不妥。
我仍在思索宸阳口中的不妥之处,因而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
小心脚下,一只有力的手重重拍了下我的肩。我回过神,这才发觉已走到草坛边界。我的腿如今残了,可得拜它所赐。壮汉提起松垮垮的长裤,露出那条畸形的腿和斑驳褶皱的皮肤。他虽是残疾,却难掩挺拔的身板。阳子跟你说什么了?准是说我们都有问题吧,对方自问自答。我来不及解释,他又等不及道,我叫乔汉,前边那两个矮胖的叫乔虚,稍高的叫乔英,再前边的叫乔大龙,他呢,他叫赵宸阳,你说究竟是谁有问题?我愣在原地,无言以对。小姑娘,赏完玉兰就快回吧。兰花年年如此,阳子却越来越急。壮汉舔舔干涸的嘴唇,又去拍另个女孩的肩。
我只好往相反的方向走,大约行过两株玉兰,就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巧是乔汉所提的乔虚。我都看见了,他开门见山,汉哥跟你说什么了?听来似乎亲密,实则是假意。别管说什么,你可千万别信。记住我的话,千万别信,我是为你好。乔虚眯着眼,费劲地睁大。我如其所愿地点点头,他立即展开眉头,真挚的同我握手,直到手心冒汗。
送走乔虚,我继续等待下一个来访者。果然,换了个年老的。询问内容大致相似,结束的方式又从握手变为拥抱,是那种恋人之间才会有的拥抱,令我好不自在。我不敢再等下去,拥抱过后该是接吻?如此思忖,不禁难安。幸好宸阳及时出现,化解了一场诱发于脑海的不单纯的尴尬。
我想回去了,我告诉他方才发生的诸多不妥,以及一系列不祥的预感。
他好像早已知晓,甚至能抢答。其实他们也可怜,乔汉残疾,乔虚天生斜眼。年纪大点儿的要么是穷怕了,要么是智障。这些年多亏有玉兰的庇佑,否则恐怕要与外界隔绝了。
那你呢,不想离开吗?记得当时我直接脱口问道。或许那时我的确想和他一起走,无论去哪儿。
宸阳摇摇头,我走了谁还肯来。
倘若仔细论起乔街的功臣,想来非他莫属。最初正是赵小蛾给孩子留下的兰花种,这些种子价格昂贵,是优品中的拔尖品。小蛾知道乔安喜欢玉兰,索性给丈夫留个念想。而恰是这瞬间的念想,在日后网络发达的今天,经由宸阳的拍摄,给乔街带来了丰厚的利润。
我没告诉任何人花种的来历,只说是随处可买的廉价货,他坦诚地说。若非如此,你以为谁还肯大老远赶来。大家之所以年年来,与其说是为看花,不如说是为看人,看整条街的男人。经其提醒,我顿时恍然大悟。总归有各自的原因,致使他们始终是独身。倘若有一人接触女色,其余人定会想尽办法前来阻挠。我不招客,难道让这种失衡的状态继续蔓延?毕竟乔街是我的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饱受无性生活的摧残。宸阳是这么说的,我至今记得清楚。
那你呢?他们也会阻挠,也会醋意大发。想起之前的诸多访客,只觉得恐惧。
我没事,我还年轻。嘴上虽快活,然而面前的男人已褪去青涩。
我下意识的踮起脚,做了曾经预想的最后步骤,离开了乔街。
回到喧嚣的都市,繁重的工作就像压在细枝上的鸟窝,迎接归巢的候鸟。我又开始扮演一只充满气体的车轮,在生活的轨道上飞速滚动,偶尔偏离,偶尔刹车。我多想成为命运的主宰,抹杀一切莫名的干预和无法回避的来自旁观者的目光,这样我将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全部,住进宸阳心里。
我猜乔街的玉兰之所以这么美,准是用男人的精华在滋养,晓枫发来微信和一个窃喜的表情。
你们看了吗,乔街就快挤进微博热搜了。是阿梅的回复,她该算彻底的刷博狂人。
早在闺蜜一词还未出彩时,我们仨便已深得此意。如今分隔各地,反倒愈发能理解这一词红遍网络的原因。友情这杯淡酒,待到越酿越纯的时候,大约生命已走过三分之一了。而世间的万物,若能催得结果,必得历经若干个四季的轮回,转念重生。倘若我所珍惜的那层浅情不是爱,或许此刻也该熟了。
我打开网络,快速点击热搜,滑看与乔街相关的全部,直刷到页面最下端标有赵宸阳三字的波浪符。在评论栏里,大家热议最多的还要属这些单身汉的婚姻,他们的爱情该如何开花。网友广开言论,纷纷献计,甚至特意前去采访,将收集到的完整信息制成征婚表,以此来打开乔街封闭多时的大门。尽管至今仍无消息,但至少有颗爱情的火种播撒在心田,总也能浮起春天的幻想,兴许就是场做进现实的梦。
从此,乔街开始为兰花代言,宸阳则继续为乔街代言。他身穿印有兰花图案的套装,出现在各大版面,很快被摄影公司招致麾下,成为摄影界的新星。我不知道所谓成名的体验,但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这是种比死后飘起的灵魂还要轻的错觉。我当然希望整条乔街的男人皆能收获两性的互爱,也不枉生来被赋予的这身躯体。然而假若事非人愿,原本善意的初衷于他们而言,是否会像自以为抓住岸边的一根结实木条的受难者,一旦其折断,即是更严酷的摧残。
你知道吗?赵宸阳只会拍兰花。这是近日来相当火热的讨论。
想来他同样有所关注,才会不厌其烦的予以回复,没错,你说的对。
摄影也是需要投入真情的,而离开乔街的赵宸阳只有虚情。我同意Z网友的评论,于是跟随Z的贴,敲下这句照猫画虎的肺腑之言,瞬间又秒删。毕竟来自匿名者的轮番炮轰是一浪高过一浪,尤其在其挑衅式的予以回复后,更是遭致若干批的粉转黑。假如宸阳真的从千万条状态中搜到它,大约也是怀着百无聊赖的情绪,扫过而已。我退出微博,点开相册,一张张翻看与乔街有关的旧照,哪怕仅是片落叶。
大家好,我是赵宸阳,乔街是我的家,他们是我的家人,请为这里点赞。这句话曾经连同照片,最早进入大众的视野,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面对这悄然降临的改变,我常会忆起乔汉的话,兰花年年如此,阳子却越来越急。
这是句彻头彻尾的预言吗?
静观其变吧。
告诉你俩一个好消息,乔汉的爱情有望了。当日凌晨,看到晓枫接近零点发来的微信,有个命运相似的妇人对其心生爱慕,说乔汉很像自己过世的丈夫,要约在家中见面,亲自下厨呢。其实赵宸阳也算办了件大好事,网友对他的攻击未免过了。兴许随着事态的良性发展,这场闹剧很快就结束了。
我转发了这个好消息,为乔汉,为乔街,更为了宸阳。
想来今天定是个吉日。回复了晓枫,我起身拉开窗帘,准备迎接美好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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