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从李叔同到弘一

让我们先看大家耳熟能详的歌曲《送别》的歌词: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送别》—从李叔同到弘一

这首传唱了一百多年经久不衰的经典歌曲是李叔同先生1914年送别好友许幻园时所作。其时恰逢二次革命失败、袁世凯称帝，这样的社会动荡导致许幻园家中百万资财和家业荡然无存。为了讨回公道，许幻园决定赴京讨个公道。李叔同送别挚友，在百感交集中写出了这样的文字。这首歌的曲谱取自约翰.p.奥德威作曲的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绝妙的歌词、优美的旋律使得这首歌曲广为传唱、家喻户晓。

李叔同的父亲李筱楼曾经中过进士，做过吏部主事，后来辞官经商，挣得了一份雄厚的家业，成为天津巨富。李叔同出生时，据说有喜鹊口含松枝送至产房内，大家都认为这是佛赐祥瑞。可李筱楼在叔同年少时便去世了，那时他72岁，而李叔同只有五岁，作为父亲姨太太的母亲在李家的地位就有点尴尬，李叔同沉默寡言的性格或许从那时候就开始养成。李筱楼去世时，李鸿章前来吊唁，见到了五岁的李叔同，惊为"天人",对他的聪慧灵秀盛赞不已。李叔同也没有让中堂大人失望，成年以后，他在文学、艺术方面表现出来的才华使得他成为一颗熠熠生辉的文化明星。

李叔同的母亲24岁守寡后，便迷上了泡戏园子，每次都把李叔同带着。后来，十几岁的李叔同迷恋上了一个名叫杨翠喜的坤伶，还写了情谊绵绵的两首《菩萨蛮》送给她，但是随着杨翠喜的名气越来越大，不久她就被庆亲王收到了府上。李叔同的少年暗恋就此结束。

不久，在哥哥文熙的主持下，李叔同和年长他两岁的一个富裕茶商的女儿俞氏相识并订婚。俞氏通情达理、温婉贤淑，但是和当时的风流才子李叔同并不太搭。不过哥哥和母亲都比较看好这门亲事，哥哥还答应如果完婚，李叔同可以分得三十万大洋的家产。在讲究长幼尊卑的大家庭里，母亲其实过得并不开心，所以她早就希望出来单过，孝顺的李叔同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并与1897年同俞氏完婚。

"戊戌变法"失败后,为了表达对维新变法的支持，他刻了"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印章，这让守旧派颇为脑火。于是李叔同带着母亲和家眷移居上海。在这个当时世界的"八大花都"之一的开放都市，李叔同的才情发挥地酣畅淋漓。他加入了"城南文社",与许幻园等几位富家子弟号称"天涯五友",他们每日吟诗、饮酒、作画，是各大风月场所的常客，这样的生活，好不快活！但不久李叔同就厌倦了，他说"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他想改变这样的生活状态。

1901年，李叔同入南洋公学，追随蔡元培先生学习新思想、新知识，参加各种社会活动。

1905年，母亲去世之后，李叔同携家眷护送母亲灵柩回天津，安顿好妻子和两个幼子之后，他东渡日本留学，后考取东京美术学院油画科，专研西洋油画。

一天，李叔同在公园写生，偶遇了清丽脱俗的日本姑娘春山淑子，李叔同仿佛看到了年少时暗恋对象杨翠喜的影子，并且比她更加出色。原本寡言少语的李叔同忐忑不安地请求对方做自己的绘画模特，面对英俊潇洒的青年才俊，春山淑子也一见倾心。两人迅速相爱，春山淑子不顾家人的竭力反对和李叔同已婚有子的事实，跟随他来到了中国，李叔同把她安顿在了上海。

1912年，李叔同应聘到了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音乐和图画教师，在此期间，他开始深入接触佛学思想，结识了一些高僧。

李叔同后来写了一篇题为《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的文章，算是把自己如何遁入佛门做了一个交待。

……到了民国五年的夏天，我因为看到日本杂志中，有说及关于断食方法的，谓断食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时我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来断食一下……

这回到虎跑寺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

我虽然在那边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里头却十分地愉快，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菜蔬，更是喜欢吃。及回到了学校，以后我就请佣人依照他们那种样的菜煮来吃。……

到了民国六年的下半年，我就发心吃素了。在冬天的时候，我即请了许多的经，如《普贤行愿品》《愣严经》及《大乘起信论》等很多的佛经，而于自己的房里，也供起佛像来，如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等等的像，于是亦天天烧香了。

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跑到龙跑寺里面去过年。……

到了二月初五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于是我就先于两天之前跑到虎跑去，在那边诵了三天的《地藏经》，为我的母亲回向。……

及到七月初的时候，夏丏尊居士来，他看到我穿出家人的衣裳但还未出家，他就对我说:"既住在寺里面，并且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而不即出家，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所以还是赶紧剃度的好。"

我本来想转年再出家的，但是承他的劝，于是就赶紧出家了。便于七月十三那一天，相传是大势至菩萨的圣诞，所以就在那天落发。

落发以后，仍须受戒的。于是由林同庄君的介绍，而到灵隐寺去受戒了……

李叔同出家以后，外界各种猜测纷沓而至，但是从他自己的讲诉来看，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弘一法师出家几个星期以后，春山淑子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在虎跑寺找到了他。

几个人在岳王庙前的一个素食店，相对无言地吃了一顿饭，弘一把自己的怀表送给了妻子作为纪念，安慰说，你有技术，回日本后不会失业。然后乘船飘然而去，岸上的人失声痛哭、船上的人却连头都没回。

李叔同抛妻别子，也被许多人骂为薄情寡义。

此刻，我想起最近热映的电影《建军大业》中的一个镜头，青年毛泽东要离家领导革命斗争，在两个幼子一声声"爸爸"的呼喊声中，泪流满面的杨开慧说"不要回头，你走，不要回头！"我想弘一大师此刻定然内心充满坚定，所以他没有回头。

弘一一生爱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愛过，我想他对男女情爱已然再无所求，所以春山淑子成了他留在尘世里的愛的绝笔。他追求的是大爱，他抽身离俗，把爱禅解为慈悲，把小爱最终升华成了大爱。

李叔同刚出家时留影

想起弘一大师弥留之际，告诉身边的妙莲法师，"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挂念人间或回忆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他留给人间的最后的绝笔是四个字"悲欣交集"。

我在想，他的憾事、他的悲当中是不是也有对亲人的愧疚和遗憾呢？

弘一在给春山淑子的信中这样说:做这样的决定，非我薄情寡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和财富。这些都是过眼烟云，不值得留恋的。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一位他的女读者疯狂地爱上了他，天天到寺里来找他求他还俗，弘一派人送给她一首诗，上面有这样两句:"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其实，他是有一颗柔软心的，他没有指责女读者打扰了他修炼的清净而只是表达了深深的遗憾。若干年后，他在要圆寂之时，要求弟子在他的骨灰坛下面放一钵清水，以防止过往的虫子被烫死。

他的学生丰子恺这样说，他的出家其实是必然的。因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灵魂生活。想来大师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也了无牵挂，他是要追求更高层次的灵魂生活。

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一个高傲的人，我从来都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赵朴初评价他:"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明月耀天心"。

弘一大师其实不想成为奇珍明月，连"民国四大高僧"、"律宗第十一世祖"这些都是别人给他的，他这一生在俗39年，在佛24年，他传经授禅，普渡众生，无论在俗还是在佛，所取得的成就都那么的熠熠生辉，但他自己的评价却是"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

弘一大师晚年 弘一自喻自己为"二一老人" 弘一大师圆寂图

我们还是从大师说的一些话语中去领悟和了解大师博大精深的思想之一二吧:

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

以"淡"字交友，以"聋"字止谤，以"刻"字责己。

物忌全胜，事忌全美，人忌全盛。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

我在写此文时，特地焚了一柱香，希望大师感念我的虔诚。

我所读的关于弘一大师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