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傻子

他打小头脑不好，被大家叫做“傻子”，我觉得“傻子”难免太难听了些，便叫他“二傻”，既顺口又形象。他很乐意和我一起玩，我也乐意让他跟着，这样一来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便有人帮我做了。

“二傻，去，把球捡回来！”

“二傻，去隔壁赵大妈家偷两个柿子吃！”

……

二傻真是一个傻子，被我支配着干这干那的，一句怨言都没有。我喜欢这样的傻子，喜欢他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像个小跟班。后来无意中我向我爹打听二傻的事情，我才知道二傻并非一出生就是傻子。

“爹，二傻是从他妈肚子里出来就傻吗？”

“你个滚犊子，关心这个干什么？”

“咋的了？我就随便问问嘛！”

“想干嘛？欺负二傻？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惹是生非，我饶不了你。”

“我欺负谁也不会欺负二傻，他对我那么衷心。我就是想关心关心他。”

我爹瞅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道，“二傻命苦啊，一出生就没了爹娘，被村长做主过继给了他二叔，可他二婶不是什么善茬儿，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就要多一口粮食，换谁谁也不愿意。结果就在二傻刚好一岁的时候，因为放在炕头没人管，孩子饿得哇哇直哭，一不小心便从炕头摔了下来，妈的，这一摔，算是完蛋了。他二叔连夜送到卫生所，命是保住了，但是脑子坏掉了。”

“他爹妈是怎么死的？”

“咦，你问题怎么这么多？”我爹有些不耐烦，恶狠狠地看着我。

“不多呀，才两个……”那时候我们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都是被打大的，都是被亲爹打大的，所以和我爹说话我得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客气的语气，要不然我的小命早没了。

我爹在不耐烦之后又开了口，“他爹是矿难死的，被压在黑土下面，连尸体都没找到，有人说已经被大雨冲走了，因为那天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雨。第二天有人上矿去看，全塌了，人全部被埋在里面，还有些已经被大雨冲刷得不成样子了。到了晚上，你和二傻就出生了。当时二傻妈知道她男人死了的事情，情绪激动导致大出血，碰巧你妈也有了反应，但是村里就一个产婆，所以只能把两个孕妇安排在一个屋子里生。那天晚上真的是险呀！”

“险什么？”

“我在屋外焦躁地等着，静不下来神，突然门开了，产婆跑出来气喘吁吁地说，‘大人和小孩只能保一个！快点，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啊？”

“听到这话我立马说，‘保小孩！’但是其实我挺后悔的，早知道我就保你妈了。”

“爹，你说啥呢？我妈现在不是在厨房做饭呢吗？”我脑子一转，“难道她不是我亲妈？”

“滚犊子！她就是你亲妈，是产婆搞错了，把二傻妈当成了你妈！后来我见到你妈，那个羞愧呀！直到现在，每次吵架她都提起这个事儿……”

我在一旁忍俊不禁，我爹的脸瞬间泛红。听我爹这样说之后，我对二傻有了更深的怜悯之心，觉得他活得挺不容易的，便经常“救济他。”

“二傻，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报上我的大名，实在不行就让他们来找我。还有你要是没饭吃了，也来找我，只有我有一口饭，一定分给你半口。”傻子不喜欢说话，听我这么说只是眯着眼睛傻笑，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从此我和这样懂事听话的傻子成了兄弟，整天形影不离。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我闯祸了。我因为看不惯隔壁村的小混混大牛，到处说他坏话，什么调戏良家妇女之类的，把有的没的都散播出去，结果招来了祸端。

“人家让你等着，说这两天就来找你，还要带给你好东西呢！”

“来就来，谁怕谁呀？”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语气都是颤抖的。那时我虽经常打架闹事，但是目标都是一些“弱势群体”，比如年龄小的，或者个头低胆子小的，可这次不一样了，我惹的人据说断过人家手指头，想起这个我便心头发麻。那几天我一方面后悔不已，觉得不应该那么莽撞地诋毁人家，另一方面又在担心大牛会什么时候找上自己？我整日提心吊胆，思来想去还是把事情的缘由告诉了我爹，结果先被我爹打了一顿，屁股疼了好几天，好在第二天一早我爹便去大牛家赔罪了，然后大牛再没找过我，也没托人给我带口信，事情就这样解决了。然而与此同时，二傻不见了，等到我知道他不见的时候，我才回想起来，我们已经三四天没见面了。

“爹，二傻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我问他二叔，他也不知道。”

“他二叔现在不管他，问他有啥用？”

“那要问谁呀？”

我爹被我问住了，沉默了一会儿说，“估计是人家不想和你玩了。”

怎么可能呢？即使不想玩也没必要躲着我吧？我在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有二傻跟着的时候，我还能装装威风，装装神气，现在二傻不见了，好像缺了什么似的，提不起劲儿，就这样，我如同失心疯一样过了半个月。

“小子，二傻回来了，就在村口呢，快去看看。”我正躺在被窝里睡觉，原本迷糊的我被我爹的这个消息惊醒，立马从炕上跳下来，踩着鞋子跑去村头，确实是二傻。他看见我跑过去，原本傻笑的脸变得更加开心了，可我却差点哭出来，因为我想过，或许二傻已经死了，被狼叼去了，或者跌进那个深山老林里摔死了。

我狠狠地打了他后背一拳。“你干啥？”说这话的是我妈，对了，我赶到的时候二傻旁边就站着我妈，我妈昨晚去外婆家，今天回来了。

“妈，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二傻一起回来的。”

“什么？你不是去外婆家吗？”

“对呀，你说巧不巧，我在你外婆村子里碰到了二傻，收留他的大爷说二傻在山里迷了路，想送他回来又不知道在哪个村子，就两人作伴了好几天，这不刚好让我给碰着了。”

“真是太好了！”我望着二傻纯真的眼睛，心底无比温暖。二傻回来了，我的生活也终于可以恢复正常了。此后我们又形影不离地度过了三年的时光。终于我到了上学的年纪，那时候我们村里没学校，只有大村才有，所以我不得不背上行囊，离开爹妈和二傻，去外村读书。

“二傻，我要去读书了，得离开村子了。”

“好好读书，好好读书！”二傻听到我要读书比谁都开心，因为村里大人们都说，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他估计是记在心里了。

读书之后，我只能在寒暑假才能见到爹妈和二傻，二傻在村里编背篓和笼子的老人那里做工，包吃包住，一个月还能拿点工钱。傻子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是力气有的是，而且人也勤快，很快便学会了编背篓和笼子的手艺，甚至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步，他的手艺被大家称赞，不久便有人主动上门，指名要二傻编织，二傻成了小师傅、手艺人。二傻是个傻子，看不懂人情世故，不管冲谁，他都是一张笑脸，即使有时候遇到惹事的小混混，他都以一张笑脸相迎。他本分老实，只做自己的事情，不做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做投机倒把的事儿，他的好名声被大家伙传遍。偶尔寒暑假回去，我到处能听见村里人夸奖二傻的声音。

“二傻，你可成了名人了。”我真心为二傻高兴，当时我穿着学校新发的校服，他穿着缝补的灰色衬衣，和我坐在大松树下乘凉。

“吃，吃。”听到我的赞美，二傻笑眯眯地直摇头，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东西，原来是桂花糕，是顾客送给二傻的礼物，二傻特意留着等我回来一起吃。

二傻成了香饽饽，没人再欺负他，他也不会再饿肚子，我也可以不用记挂他。后来因为学业的缘故，我很少回家，连寒暑假都待在宿舍学习，毕竟只有学习才能出人头地。但是放假期间学校食堂都关门了，我只能在宿舍吃些馒头之类的，我妈看着心疼，时不时给我送来一些小菜，每次里面都会有二傻的礼物，一会儿糖酥，一会儿包子的，直到后来一次，里面多了一封信，我问我妈是谁写的？

“二傻写的，他让村里的那些小孩子教他的，你快看看，写的怎么样？”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而且写得七倒八歪的，“天”字差点成了“夭”字。

“写得挺好的，二傻其实挺聪明的。”

“这孩子呀，有情有义，你看对你多好，对我们家也好，时不时送来他编的背篓，我们一辈子都用不完！”

“是吗？”

“嗯。”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我的高中生涯结束了，我要考大学了。

“你这小子，有出息！”我爸语气颇为自豪。而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居然真的要靠读书吃饭了。

“儿子，放轻松，别太紧张，考不上大不了重考。”

“说啥呢？还没上战场呢就说丧气话，你这个女人，妇人之见！”

“我怎么了？我不是怕孩子紧张嘛？”

“紧张的话你鼓励鼓励就好了，说什么丧气话？”

“去，我不想跟你吵。”

“我还不想跟你吵呢！”

“我知道，在儿子出生那晚，你就不安好心了，就盼着我死了，好再找一个！”

“我……”

我受不了他们的争吵，跑出去找二傻，听说今天他不做工。

“加油！加油！”二傻永远这么天真烂漫，和他在一起我可以放空自己，不用去想太多复杂的事情，也不用去想未来该怎么走。

第二天，爹妈和傻子一同送我去学校考试，看得出来，我爹比我还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后来成绩出来，我真的是超常发挥了，比平时成绩高出二十几分，我爹妈高兴地为我办了升学宴，之后在家里待了三个月的时间，我终于要往我期盼已久的大学出发了。

在大学，除了学习，我积极参加各种活动，拿了好几个奖项，一时名声大燥，这种优越感让我无比充实。与此同时，在大二的时候，我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份爱情，她是我们院长的女儿，长相清秀，学习优异，是一等一的才女，刚开始我老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所以只能努力努力再努力，直到大二我们才正式在一起。很快到了大三，我打算把女朋友带回家，让爹妈和二傻见一见，毕竟我们是奔着结婚去的，庆幸的是她很乐意和我回家探亲。

“这姑娘真好看。”婆婆看媳妇，越来越喜欢。从一进屋我妈便拉着人家的手不松开，女朋友有些腼腆，但还是笑脸相迎。我爸坐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和我去见见我朋友吧！”

“他在哪里？”

“离我家不远，我带你去。”

“嗯。”

二傻正在扫大院。这两年村子里小商店都开起来了，民用商品一应俱全，大多数物美价廉，编笼子的生意愈加不好做，既耗人力又耗时间，而且利润还特别低，大爷们都失业了，二傻也放弃了这条道，转而帮村里大队扫院子、打扫卫生，一个月也能发点钱。

“进去！进去！”二傻见我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扫帚，把我们俩推进屋子里，急急忙忙给我们倒水喝，估计又是看到队长给领导倒水喝的模样了。

“二傻，在大队工作还习惯吗？”

二傻笑眯眯地点着头。恍然间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跑了出去。再次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糖果，应该是队里发的，我们家也有。我把一颗放进嘴里，甜甜的，嘴里也甜，心里也甜。

后来我们又回学校了，在家里住了三天。爹妈和二傻把我们送到了村口。

“妈，你多照料一下二傻，我看他这几年憔悴不少。”

“自己一个人，不会照顾自己。你放心，我会留意的。”

“好。”

二傻和我同岁，二十四的年纪，为什么变得这么苍老呢？

很快一年又过去了，我和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是一件苦恼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有预谋的。

“我告诉你，我不做倒插门！”

“这不是倒插门，我们会和我爸妈分开住，他们不会打扰我们的。”

“那为什么要让孩子跟你的姓？而且房子还要你爸妈出钱买。”

“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孩子跟谁姓有什么区别？”

“哼，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我的孩子必须跟我姓，而且我的房子我自己买！”

她生气了，而我，更生气。在她提出这一要求的时候，很显然是已经跟家里说好了的，所以我说这是预谋好的。不出一周的时间，我们便分了手，各走各的道。

分手之后我回家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知道吗？二傻结婚了！”我妈兴高采烈地说，她还不知道我分手的事情。

“什么？结婚了？和谁呀？怎么没通知我一声？”我正喝着水，差点呛到。

“和隔壁村子的一个姑娘，脑子也不太好使。是二傻不让我告诉你的，他说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现在好了，二傻的丈人帮他们小两口开了个小商店，凭二傻的力气和好人缘，肯定会越来越红火的。”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二傻终于有人照顾了。

第二天我又得返校，爹妈送我到村口，隐约间，一个身影由远及近跑过来，看身形就知道是傻子，

“傻子，你怎么来了？”

“有人！说的！”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连续和超过四个字的话。

“我要走了，你要保重。”

“嗯。”他笑眯眯地和我挥手，这次见他，整个人精神焕发很多，反倒是我，变得苍老不少，看来精神有时和年龄无关。

再后来，我毕业了，又经过辛苦的考试，当了一名公务员，拿上了铁饭碗，我终于靠读书吃上了饭。

又过了两年，我依旧是公务员，职位比刚开始高了一级，不过有些和我一同进来的已经升了两级，工资也高得多。

第三年，我辞职了，因为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爹的时候，他差点打了我一顿，与此同时，他更气的是，我至今还未结婚，我的年龄已经过了当时适婚的最佳年龄。

我去二傻家找二傻，老远便看到他和他媳妇在洗衣服，两个人都爱笑，都是好人缘，不像我，整天苦着个脸，把人都吓跑了。临近门我没有进去，而是转身回家，那天晚上我喝了好几杯酒，从前我可是滴酒不沾的人。

“二傻真是好福气呀！”当时我已经醉了，身旁坐着我妈，她怕我喝太多。

“是！二傻好福气。”

“妈，你说，二傻一个傻子都能这么幸福，我怎么就不能呢？”我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但是我不敢，我妈敢。“啪！”我妈甩了我一巴掌。

“我和你爹辛苦供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在这自暴自弃的？我告诉你，你谁都可以嫉妒可以骂，就是不能骂二傻！”

“为什么？他生了我还是养了我？”

“他是没生你养你，但是你救了你的命！你应该记得大牛吧？就是扬言说要教训你的大牛。”

记忆开始翻涌，我想起来了，“记得，怎么了？”

“你以为他真的没有找过你吗？我告诉你，当初他来找你，却被二傻在半路拦截，二傻拼死也不让他伤害你，一个人和三个人拼命，那三个人拿着棍子，直接往傻子的头上打，血流不止，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没受伤的，当晚就被打晕在树林里，大牛看着要闹出人命，这才害怕没来找你。”

“不是我爹去解决的吗？”

“你爹晚了一步，他们在你爹去的前一个晚上便采取行动了，你爹去找大牛，大牛害怕才坦白了，我和你爹立马去树林找二傻，幸好二傻命大，活了过来，但是他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去报复大牛，可自己身上又全部是伤，所以出主意去你外婆家养着。你当真以为是你爸解决的吗？二傻这样对你，你可倒好，嫉妒起二傻来了！”

我无地自容，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我打心底明白，二傻是可以为了我而送命的人……我自责到无法自拔，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

“对不起，我的傻子……”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