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

作者: 古凉夕 | 来源:发表于2017-11-14 15:22 被阅读40次

                                小芳

                                  1

    从杨村陵园回来的时候,头顶那一团黑压压的乌云已经酝酿的差不多了,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祖父,走的极其缓慢,旁边跟着老李,老李驼下的背,坚挺而又有力量,拥有着这贫瘠的关中地带特有的脊梁。老李抬头看了看天,回头对我们说:“上来天了,赶紧回去吧。”

      参加葬礼的只有三个人,祖父,老李,我。确切的说应该是两个人,祖父和老李,因为听祖父说,死去的人能看到的只有所爱之人,能接触的也只有所爱之人,我似乎从这古老的迷信传说中寻找到了有关人体物理磁场的理论根源。雨越下越大,轮椅在泥泞的土路上行进越来越吃力,我想,农村除了各种不方便,那些大文豪描绘的美丽场景一点不存在嘛,连此刻的雨也这么令人讨厌!

                                  2

      我的祖父名叫吴建军,生于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一年,单单从名字就能嗅到六七十年前人民对国家的崇拜之情。1967年,还未从红领中学毕业的祖父,就被下放到杨村插队了。一卡车的青年人一大早就被放到了杨村的稻场上,一些女孩子开始哭哭啼啼,一个哭惹着大部分的人开始哭,“俺娘知道让俺来这种地方受罪,打死也不会响应国家政策的!”人群中一个女娃娃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我不知道我祖父那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从我后来整理的他那些稿纸和信件,我可以肯定的是祖父此时并没有承受离家之痛,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或者说是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使他开心的让人憎恨,让人嫉妒。

        知青下乡是毛主席亲自颁布的政策,来迎接这些“有潜在思想危险”知识分子的是一个面色干枯的中年男人,个不高,“俺是书记的秘书,书记派俺来安排你们的生活和住宿,您们都是城里的大学生,您们还请不要……”话音还没落,胡柯插嘴道:“我们不是啥大学生,我们高中还没毕业呢,别搞错了!”祖父戳了戳身边的胡柯:“听他讲完”。中年男人继续讲话:“那您们没啥要求,下面俺就给分配工作和住宿了”。祖父和同班同学胡柯分到了打谷场,在夜晚将近的时候才从卡车上拖下各自的编织袋,来到村子里姓张的老汉家。张老汉很热情:“欢迎城里的大学生啊,俺还没见过大学生呢,这下好了,可以教俺孙女识字喽。”祖父和胡柯在城里从没遇到这么热情招待自己的父辈,忙说“大叔,我们以后就吃您的住您的了,您可多担待……”张老汉似乎没听着这话,也似乎一点不怕麻烦,反而很满意。祖父一年后才知道,原来在村民家寄住对村民是有好处的,有几个人寄住就补贴几个人的田地,那可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3

      对于祖父而言,杨村不是地狱,而是天堂,是供他驰骋的赛马场,直到1969年“摸屁股事件”的来临,祖父才真正体味到一个“杨村人”的含义。

        “摸屁股事件”发生的这一天是1969年,九月十八号,中秋节。祖父向我回忆这一天的具体日期时,是那种很不容置疑的语气,尽管他口齿不再流利,头脑不再那般清醒。祖父那一批知青被送到杨村的时候正值酷暑的七月份,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过节意味着可以饱腹,可以开荤。用一句时下流行的话来讲,就是“何以解忧,唯有暴富”。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只不过不用暴富,啃一块牛骨头就足以解一解大半年的忧了。这天的傍晚,太阳稍稍落山,打谷场上的电影布就已经挂上了,迎着微风摇啊摇,那块不大的白布在太阳的余晖里摇的格外自在。胡柯邀着祖父,还有其他的知青,一路走着去村头的打谷场,天色刚暗下来打谷场上已经围坐了好几层的人,祖父他们只得站在最外层,等待电影的开始。

    后来我在祖父与小芳的书信里,曾发现过这样几句话,祖父说尽管他后半生去过很多宏大有趣的地方,但再也没有体会到像这样的一个晚上,短短的几个小时,真是甘甜啊,真是滋补啊,以至于他再也享受不到如此幸福的时光。哦,对,小芳是谁?她就是“摸屁股事件”的主人公,小芳与我祖父的情缘也是源于这一次的事件,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在电影放映期间,祖父悄悄塞给胡柯一个玻璃瓶,“嘿,尝尝!”胡柯眯起眼睛,往祖父身边挨了挨,“又从哪弄的酒?”“别管了,尝尝,味道够劲不?”胡柯和祖父一猫腰,钻出人群,坐在山丘似的麦垛上。麦垛上的人不比下面的人少,关键是在高处看的更加清楚,正在祖父喝的有点飘飘欲仙时,人群里突然一声尖叫:“有流氓啊!”随即一个巴掌重重的落在祖父身边胡柯的脸上。胡柯暴跳如雷:“喂,你凭什么打我?”尖叫的女娃娃叫小芳,她的全名是什么,我无从得知,只是整理祖父的书信时才知道祖父一直称呼她为小芳。要知道当时的知青是有文化的知识青年,他们可以背着人钻玉米地,可以摸黑亲嘴儿,但就是不能做“道德败坏”的事情,比如,刚才不知道是谁捏了一把这个名叫“小芳”姑娘的屁股。这就是“道德败坏”的事情。“走,去跟俺见书记!”小芳气急败坏的嘶吼。胡柯,祖父,张老汉,连同看电影的大部分知青、村民一行人全都来到了书记家。“伯伯,俺没脸见人了,你要给俺作主!”书记是个五十左右的老汉,面色黝黑,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咋了咋了,先说说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咋咋呼呼。”原来书记是小芳的亲伯伯,祖父不禁替胡柯捏了一把冷汗,胡柯已经连续遭到省城党委的通报批评,再有一次,这辈子都别想入党了,入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回城可以直接当干部,入不了党只能是个临时工的小头头。“伯伯,他……他欺负俺!”小芳一跺脚指着胡柯说道。“咋欺负你了?”书记把旱烟放下,斜着眼睛问小芳。胡柯说:“你倒是说呀,我咋着你了?”“他摸俺屁股,就是他。”胡柯万万没料到小芳会把如此毁自己声誉的话说出来。书记一听,站起身来,“行了,不相干的人都回去吧。你,还有你,留下”书记指着祖父和胡柯道。祖父见状,回头撇了一眼胡柯,意思是要胡柯配合他。“书记,您看,这种事情传出去对姑娘名声不太好,要不,就算了吧,当一场误会。”书记此时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了:“误会?你要知道再给胡柯一次处分,后果是什么?”“书记,您有没有想过,胡柯要是死不承认,您对他也没什么办法啊,相反这件事已经造成了,受害的还是您侄女啊!”书记听祖父说了这逻辑性思维超强的话以后一改刚才的和颜悦色,一拍桌子“你们太大胆了,威胁书记了是吧?”祖父毕竟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对书记这样经验颇丰的老干部还是畏惧的。“那当是我摸的,对,是我摸的。”“啥?你凭啥摸她?”书记瞪着眼睛。“因为……因为我喜欢小芳姑娘!”

      后来“摸屁股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胡柯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因为有祖父这一替罪羊,当然,祖父也没受到任何惩罚,因为那个叫小芳的姑娘最后是红着脸央求她伯伯不要再追究这一事件了的。至于周围人是怎么样议论小芳的,似乎也没有对他们造成多大的压力,渐渐的,人们便忘了这件事。要知道,在物质还得不到满足的年代,人们是没有过多的精力去追求精神世界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现在的八卦就是源于人们的物质生活大大提高,生理欲望得到了满足,转而有了过多的精神欲望。

                                  4

      “摸屁股事件”过去已有半年多了,祖父向我坦诚,经常在村里见到那个叫小芳的姑娘,好似她故意来到祖父的身旁,也好似祖父的注意力故意跳到她的身上。祖父没告诉过我他经常在村头的小河边帮小芳割芦苇,我是在书信里发现的,书信里说:“小芳,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帮你割芦苇的时候割破了手指头,你要给我用你的手帕包住,让我制止了,我才不舍的那么干净得手帕沾上我肮脏的血,当时你就生气了,我想,下次再割破我一定不要拒绝你的手帕。”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才知道,祖父年轻的时候原来那么浪漫,我想他对祖母会不会也这样,当然,我祖母不是小芳。这也是后话了。

      接下来的九年,直到1978年的到来之前,祖父和小芳一直生活在一起,当然,他们也举行了婚礼,不过没有结婚证。只有一个两寸的照片一直在祖父的公文包里夹着,只有两个人的上半身,那是他们结婚的那天去乡里拍的,照片上小芳穿着水红色的夹袄,两条油光瓦亮的大辫子锤在胸前,眼睛是又长有大的双眼皮,眉间透露着一股英气,抿着嘴巴有微微笑意,依偎在祖父身边很是般配,我想,小芳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子,在今天看来她也是个美人。

        在九年的时间里,小芳为祖父生下了一男一女,生活虽然很艰辛,但也足以称的上是幸福。不过这短暂的幸福被历史截断了,败给了所谓的命运。1978年文革结束后,杨村的知青大部分回城了,只有祖父和几个没有工作着落的暂时留在了杨村。祖父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给在杨村的祖父来了一封信,信中的意思大概就是在城里给祖父安排好了工作,要祖父回城办理一下手续,当时的曾祖母已然知道小芳的存在,也承诺答应等祖父在城里安顿好了再回来接小芳。祖父和小芳就约定好,一定会把他们接去城里。

      那张两寸的照片也是小芳送祖父上公共汽车时留给他的,祖父跟我说,与小芳分别的那一刻,仿佛隔了一条银河系。在回城汽车开动的那一瞬间,祖父望着窗外的小芳,第一次流泪了。相比于生离死别带来的痛苦,与活着的相爱之人分别才更加悲怆吧。祖父没有再回来,祖父成了那个年代人们口中的抛妻弃子之人。

                                  5

    回到省城的祖父很快就安排好了工作的诸多事宜,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祖父与小芳通过一次电话,除了家长里短和孩子,小芳说会安心等待祖父回来接他们,那时候的祖父是幸福的,他以为他们会在省城团聚,会共同抚养孩子一起变老。可是,祖父在临回杨村之前,曾祖母突然病倒了,祖父马上给小芳回了一封信,要她安心。在曾祖母病倒的三个月后,祖父便与另一个女人领了结婚证,这个女人就是我的祖母。

    事情的始作俑者是我的曾祖母,她的病也是假的,原因很简单,小芳是乡下人,我祖母的父亲是省城的副县长。曾祖母软硬兼施,好言相劝不行,就以生命相要挟。“从小没有你爸爸,我一个人从小把你拉扯大,我都是为了你的未来着想,再说你并没有与那个乡下女人领结婚证,法律也管不着”,曾祖母眼里搅着泪花对祖父说。祖父垂丧着脑袋:“娘,你不懂我和她的感情,你知道我在乡下这几年,她家里有馒头,绝不会让我吃窝头的”。曾祖母再也忍不住的大声说:“感情感情,儿啊,你以后会明白,光有感情你们是过不了的,你不会幸福的。”“我跟那个没有感情的女人结婚更加不会幸福!”祖父摔门而去。“你要不和志红结婚,你就别再回这个家,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祖父在门外摸了一把泪,瘫坐在地上。

      祖父毕竟是曾祖母的独子,在小芳与曾祖母之间,祖父选择了曾祖母。我问祖父,为什么当面跟小芳讲清楚,据祖父说,他给小芳去过一封信,但是再没收到过回信。

                                  6

      2017年六月份,祖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是一个自称老李的人打来的,他说他是小芳的丈夫,小芳临去世前想要再见一个叫吴建军的一面。祖父连夜赶到杨村,还是没见到小芳的最后一面。小芳的枕头边躺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写着“执子之小手,与子之偕老”,落款是吴建军,时间是1978年12月份,正是祖父刚回省城写给她的第一封信,旁边还有一封,信在信封里面装着,信封上写着时间,1979年三月份,祖父与祖母完婚的前一个月。原来小芳收到了祖父的“抛弃信”,没有回信,或许是不甘,或许是绝望吧。

      老李是在小芳四十岁那年与她结婚的,老李家里穷又老实,一直到四十五岁没有娶的上媳妇,小芳带着两个孩子也一直没有再嫁,老李时常帮她干点活,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给小芳送葬的是她生命里出现出的两个男人,我永远不会忘记祖父见到小芳去世后的容颜那一声沉重的呜咽声:“小芳,我来晚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老李对小芳的爱是伟大的,小芳对祖父的爱同样也是伟大的,一个做到了陪伴,一个做到了成全。

      第二天我和祖父就启程回家了,快到省城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祖父忽然对我说:“凌儿,你说这些年小芳她有没有恨过我?”我说:“我想她不会恨你的,因为在生命的最后,她还是爱你的。”我想我说了谎话,因为换作是我,我一定会恨祖父的,也或许我没有说假话,毕竟我还没有小芳那么伟大的爱。“你把我和小芳的故事写出来吧。”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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