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8年2月28日,星期一,多云
“27分…靠~”
左依依把数学高考模拟卷往课桌上一 摊,居然“噗”的一声笑出来了。距离高考只有五个月了,150分的试卷,只考了27分。怎么着也至少得有个72分吧,左依依心想着,又“噗”一声笑了出来。
“哇靠…又破新低纪录了嘛,这次我比你高12分,怎么样,争气吧,看到我发愤图强的效果了吧?”阮晓磊倚在左依依肩膀上,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紫色奶茶吸管,褐色的短发遮住了半边脸。
“怎么?史大鹏开始给你补课啦?”
“嗯,每天放学后两小时,一周五次,兢兢业业。”
“不错啊…都已经实实在在见效了嘛,照这个进步速度,到七月份,拿个及格分没问题。”
“但愿如此吧,我爸说了,只要这次高考数学能及格,不管上不上得了大学,都给我钱让我自己租房子住。太爽了,终于不用在姑姑家寄人篱下了。”
“人家史大鹏对你一番真心,你可别辜负人家呀。”
“毛病啊…难不成将来真的嫁给他?我可是要嫁给高富帅的哦!”
“你真是一个…BITCH…”左依依摇了摇头,给了阮晓磊一个意味深长的斜眼凝视。
冬天,街道上起风了。扬起了左依依乌黑的长发,她从斜跨书包的小包袋里掏出化妆镜,打开来,照了照自己的脸。十九岁的她,不是粉黛,白皙的肌肤即便在干燥的风中依然显得很清透,黑色的大眼睛,笑起来眼尾上翘,妩媚,那种掩藏在清纯之下的妩媚,显得如此不经意。左依依抿了下嘴唇,“啪”一声关上了镜子。她知道再走一个街区,就会遇到项宏宇,这个隔壁班的高个子男生一直装作“恰巧遇见”在那个街角等她。她很得意,全年级最英俊的男子,班长,物理课代表,预备党员,品学兼优,很多女生爱慕的男子,同班的、领班的、低年级的、外校的,她们讨好他却求而不得。左依依的一个矮个子同桌女孩为他偷偷采撷了两颗相思豆,放在铅笔盒里踌躇着一直到转学都没勇气送去给他。呵呵,就是这么一个男人,左依依喜欢他吗?谈不上。在这样的年纪里,即便他是个王子,她也照样觉得他配不上。默许他亲近自己,也不过是出于炫耀,向方圆N公里的女生们昭示一下自己的魅力。左依依喜欢享受这种不战而胜的骄傲。
他如期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一米八七,高,微瘦,俊朗无比。左依依乍眼望去,不禁一阵恍惚,真是个美男子,才貌双全,人品可靠,可惜就是家里没什么钱,不然倒也不是不能列作备选。她凝望着他,一点一点朝他走近,似笑非笑,像只化作少女的小狐狸,她感受到了他的强撑抵御,如此的博弈,宿敌,也难怪他对自己倾心。这样的风情,相比之下那些教室里里外外的,哪里入得了他的心。
“我数学只考了27分…怎么办…?”左依依扬起脸,望着他。
项宏宇是那种学习特别刻苦的男生。他家里没有钱,父亲待业,母亲在一个小工厂食堂做临时厨师——也就是烧饭阿姨。他们一日三餐都吃食堂里卖剩下的,不过这到也好,菜的花样多,自己还不用花时间蒸煮,还省了伙食开销费用。但即便如此,父母依然不确定能否拿得出本科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也许勉勉强强可以……项宏宇每次想起这些都感到头皮发麻,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为此他发奋学习,为了争取考上最好的大学,然后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和出色的课业表现向银行申请助学贷款。高中三年,他曾是争分夺秒埋头书本的人,是通宵达旦挑灯夜战也不放过时间的人,而他在高三最后的五个月里,居然每天拿出两个小时,给左依依补习数学。青春,美妙而残酷的青春。美色,丧尽天良的美色。
说项宏宇丢了魂,是有一点的。因为左依依这个女孩子和别人不一样。她不是一等一的美貌,而是柔媚。也不是一等一的柔媚,而是清纯。也不是一等一的清纯,而是狡黠。她知道什么时候发表意见,什么时候沉默倾听,什么时候给他鼓励,什么时候轻轻地敲打他不要太得意。项宏宇想要娶她,因为她懂他的心,如此懂他的女人,不娶回家,他觉得自己不大安全。没钱的男人没有安全感,项宏宇是很怕别人了解他的,他的性格,他的弱点,他不愿意示人的一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把这一切放在左依依手里,是让他放心的。他依恋她,像依恋母亲一样可靠的女人。
这下左依依和阮晓磊一样了。找了个高智商优等生给自己补习不及格的功课。阮晓磊是左依依在班上最好的朋友,虽然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生。阮晓磊短发,跑步游泳能给班里拿奖,父母在外地经商,自己寄居在姑姑家里,虽然父亲给她不少零花钱,但是从小没什么人关心她。她和男生们混得很好,一起打斯诺克,骑车野营,男生们把她当兄弟,只有史大鹏眈眈恋着她,他说这样的女孩子,让他心里生生的疼,他说你们不懂她的野气,她只是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她身边没有依靠。
史大鹏家境殷实,可是长得极丑。他的名字在黑板上被戏谑地写成“屎大盆”。史大鹏是个宽容的踏实男人,他从不和人计较这些,别人笑他,他也跟着笑。
1999年2月28日,星期四,中雪
上海少有下雪的日子,几年才见一次。
凌晨十二点半,左依依的父亲左东林和母亲姚佩芬早已入梦,浑然不知女儿和项宏宇两人还依偎在她闺房里的三尺小床上拥吻。
“如果你爸妈现在敲门…怎么办…?”项宏宇望着左依依鸽子一样洁白的身体,他的手在她小腹上摸索,滚烫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根,颤抖地问。
“那就让他们进来看看呗…”左依依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妩媚的坚定和慵懒的锋利,项宏宇再度魂不守舍。
这是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半年前左依依的数学经过狂轰滥炸的补习后终于得偿所愿拿了72分,以低于大专录取分数线30分的成绩勉强挤进一所私立学院的英语系。项宏宇在每周减少10个小时复习时间的迷乱的情思下,依然相当自若地录取了一本第一志愿法学系。不过话说这“自若”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分数线公布前的那几个夜晚,左依依陪着她那“谈不上喜欢”的项宏宇绕着花园的小径辗转徘徊了八百圈,项宏宇说如果他的成绩最终没有达到法学院的录取分数线,他宁愿在前几天去游泳的时候,因救落水儿童而光荣牺牲。这样就会有媒体来表彰他,称他为“原本今年高考将被XXXX大学法学院录取的品学兼优的学生”,不管分数线达到没达到,大家都会这样叹惋和传颂。
这句不经意的肺腑之言从项宏宇撕开的胸膛里跌落出来,毫无防备地叩问进左依依灵魂的更深处,二十厘米的身高差,左依依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焦虑的、毫无自信的、患得患失的男人的苍白的脸,她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啊——一个男人该把她看成多么亲密无间的人,才会袒露这样的心事啊。她是该有多心疼他多爱怜他,才会为这句话感到动容啊。自己该是有多傻多封闭,才会迟迟没有意识到原来一切早已生根发芽。
对左依依而已,“谈不上喜欢”的阶段,就此终结了。不管她甘不甘心,这次她没躲过自己的骄傲,于是她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这只是一场恋爱,没说要你嫁给他。
相比之下,阮晓磊就没有那么幸运。她痛经,在考场上痛得死去活来。要不是史大鹏没和她在一个考区,那年的高中落榜名单上绝对又会平白多出一个意外考砸了的优等生。可是那一刻…那一刻史大鹏他没在。没有像他对她承诺过的,无时无刻保护她到终老。阮晓磊在医务室的小硬床上苏醒过来,白花花的墙,白花花的日光。她拿不到爸爸答应给她的自己租房子独住的钱了…她不得不仍然每天回到姑姑家里…大家要是都上大学了她该怎么办……阮晓磊“哇啦”一声吐出一口酸水,染绿了眼前那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旷。
左东林给左依依买了个时新的诺基亚手机,左依依在通讯录上第一个存下的就是阮晓磊的电话——她的手机号码和一个陌生的、区号为0571的公寓座机号码。阮晓磊默默离开了这个城市,跟着一个我们都没见过的秃头男人。每个周末,史大鹏徘徊在她姑姑家门口,下雪的时候,他仿佛能听到雪花“啪啦啪啦”敲打着眼镜玻璃片的声音,一个四季,已然过了三季了。
左依依的学校坐落在城市偏远的西面,除了三公里开外的财经大学外什么都没有。那是上海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方圆400亩地的新校区,各类设施一应俱全。光是食堂就有四个,影像厅、歌舞厅、咖啡厅、复印店、书店、超市、甚至服装店都开设在校区内。左依依和同学们一人花四块钱拼个出租车,便经常把那里当成了自己校园和生活的延伸。说它是校园的延伸,是因为私立学院里除了教学楼宿舍楼和食堂外也就剩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操场和一圈不长不短的跑道了,所有其他一切课余生活,大家都往财经大学跑,说它是生活的延伸,是因为左依依在财大书店买英语磁带的时候,遇上了小学五年级时候的同桌宋楚阳。
那年左依依十一岁,坐在教室从前往后数第三排。宋楚阳是五年级第一个学期上到一半儿的时候转学进来的。左依依原来的同桌是个长辫子小姑娘,被查出先天心脏缺损以后就一直休息在家。宋楚阳来上课的第一天,就被老师安排坐在左依依身边。据说他们家是关系户,转学进来是为了毕业后能上我们小学对口的那所市重点中学。
自从宋楚阳来到左依依班里以后,就像是在整个年级里放了一颗卫星。各种成绩第一名,各种难题会解答,老师们都私下说,这样的小孩,上那所重点中学都可惜了,要早点送出国去培养。
在左依依眼里,宋楚阳是个很呆呆的小男孩。因为家里家教特别严谨,父母从来不给他零花钱,连夏天放学后买冰棍的钱,都是左依依悄悄塞给他的。宋楚阳说他爸爸虽然不给他零花钱,但给他买故事书可大方了,他有好多好多好看的日本动画连环画,有的一整套有好几十本,可贵着呢。他经常借给左依依看,还叮嘱她,别让别人看到了,我可不愿意借给别人,我只借给你看。
宋楚阳说他走进书店一眼就认出她了。左依依见着他,像遇到老邻居一样笑了起来。他好像还是她当年那个呆呆的小学霸同桌,又好像很多地方已经不一样了。一别七年多,他比以前长高了些,虽然完全谈不上英俊,但目光却也愈发显得神采飞扬。今年他被那所重点中学保送进了财大经济系,他说,他最多在这里读两年,两年后,父亲会安排他去英国。
2001年2月28日,星期三,晴
左依依躺在小床上装病才躲过和父亲一起出席朋友生日宴的邀请,父亲的意思是你该去拜会一下各位叔叔伯伯,马上毕业要找工作了,要是他们能帮你,你就免去了到处投简历的麻烦。可是左依依不喜欢这些社交应酬。她明白自己是普通家庭里长大的孩子,而谢东林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不是有权就是有钱,在他们心里,谢东林根本不配成为那个圈子里的人,可谢东林总是硬着头皮往里面钻。他也不是不知道人家怎么看他,可是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不得不想着要沾点社会关系在手上,万一家里人病了要托人呢,女儿找工作要疏通呢,遇到想不到的麻烦事呢…日子还这么长,老母亲还健在,女儿尚在念书,只要情急之下,人家肯看在一回生二回熟的面子上稍微抬抬手,他还顾及什么尊严不尊严的……
左依依心疼父亲,她知道在那种场合人家和善的脸色下藏着怎样的表情,她记得每次和父亲参加饭局时,别家孩子穿的衣服、提的手包、以及她们看她的眼神。所以她将来得找个有钱人嫁了,不需要高,不需要帅,但一定要富,妈的,出了这么多年这口恶气。
左依依想到这些,胸口就开始发痛,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满脑子都是项宏宇。即便是在最缠绵的时候,她都牢牢守着自己的身体,为的是将来能卖个好价钱。她喃喃地和项宏宇说她怕痛,项宏宇相信了,像个绅士一样适度,没有一点鲁莽。左依依心里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无耻极了,她想着等到要和项宏宇分手的那天,她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如果直接说因为他太穷,一定会断得很干净吧,左依依心里一阵灼痛,她渴望项宏宇的拥抱,最好一辈子缩在他怀里,可是她没办法这么做,她是一个战士,她要接过父亲肩上的担子,这是她的责任。
那天晚上,父亲很晚都没回来。
凌晨,左依依和姚佩芬赶到医院,医生说谢东林的肺部出现了大面积阴影。
左依依后悔前一天晚上没和父亲一起去参加那个饭局,至少她可以亲自送父亲进医院,一路上他会少一点害怕…也或许,幸好她没去,在女儿面前倒下,父亲只会更痛苦…
病房满了,父亲的加床搭在嘈杂的走廊上,斜对面是男厕所,正对面,是女厕所。左依依不认识什么叔叔伯伯,她把唯一一把靠背椅子给了姚佩芬坐,自己想到别处再去找个凳子来,却一个也找不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通道上,一扇玻璃窗破了一个角,风呼呼地灌进左依依的领子里,她累极了,在冰冷的楼梯上坐了下来,她知道她可以打个电话给项宏宇,让他搬把椅子送过来,甚至两把,三把…这是他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真丢人啊……左依依把头靠在斑驳潮湿的墙面,墙角下有一小摊不知什么东西,发黄濡湿的,像是一口浓浓的痰迹。
左东林终于苏醒过来了,氧气面罩压得太紧了,让他感到不适,姚佩芬按了一下病床边的电子铃,一个年轻护士匆匆赶来。
“伯母,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如果依依不在,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您直接打我电话就行。”宋楚阳递给姚佩芬一张纸条,姚佩芬一边接过手,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让伯父安心休息,转院的一切事情我明天都会安排妥当的。哦对了,我父亲和这边的副院长都关照过了,这两天伯父边上的床位不会进新病人了,伯母晚上可以在这里休息。”
“依依,你下午回学校吗?要不我们一起吃点东西,然后我开车顺路送你过去,正好我自己也要去财大校办一趟。”
餐桌对面,宋楚阳正用刀叉熟练地解构一块五分熟的牛排,他的脸有点胖,眼睛不大,单眼皮,蒜头鼻,嘴唇棱角算是分明,皮肤黝黑,身体也有点胖,站着的时候,觉得比自己也高不了多少,脑袋还是大大的,和小时候一样,左依依看着他,尽然没察觉自己在微笑,宋楚阳抬起头来,目光迥然,他也回了她一个笑容,“来,依依,我帮你切好了,乘热吃。”他递过餐盘来。
左依依面前,白色餐盘里整齐摆放着被切成小块的牛排肉,鲜嫩的肉汁弥漫着柔软的香气,咬嚼在唇舌间,是满口岁月静好的味道。左依依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奶奶病重,父亲去求叔叔伯伯找医院最好的那个主任医师,他们打了一通电话,帮了父亲,奶奶的病好了,父亲不知道该怎么谢他们,因为他们手里有的是钱,家里也有得是昂贵稀有的好东西。
他们端上一瓶白酒,“不用这么客气嘛…这个,你自罚半瓶,就算谢过了啦~”
父亲谄笑着,举起了酒瓶,一饮而尽。他们哈哈大笑,像是在看猴戏。
左依依的眼眶红了,右手颤颤巍巍打开包去找纸巾。刚一转脸,柔软的手帕轻轻按压在她眼角上,她抬眼又一次看到宋楚阳的目光,这一次,充满了柔情和怜惜。“依依你别担心,你爸爸看病的事情都包在我身上。上海的各家一级医院,我爸和我叔叔他们都很熟的,想找哪个医生都没问题。”他用手帕擦去左依依脸颊上的泪水,他的动作因为笨拙甚至显得有点可爱,左依依想伸手接住手帕,却不小心捏住了宋楚阳的手指…
夜晚,左依依躺在宿舍靠窗的下铺,窗外若隐若现着月色。
项宏宇,我们分开吧,我对你已经厌倦了,已经没有感情了。
项宏宇,我们分开吧,我觉得我只是欣赏你,而我错把欣赏当成了爱。
项宏宇,我们分开吧,我觉得你对我来说,太年轻,太稚嫩了,像我的弟弟。
项宏宇,我们分开吧,因为你太瘦了,我觉得没有安全感。
项宏宇,我们分开吧,你太优秀了,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项宏宇,我们分开吧,我不是那种宜家宜室的女人,会拖累你的。
项宏宇,我们分开吧,我…我天生就没有卵子,我…我先天不孕。
项宏宇,我们分开吧,我…我是个不婚主义者,而你需要一个妻贤子孝的人生。
项宏宇,我们分开吧,你太穷了,等到你奋斗成功的时候,我早就老了。
项宏宇,我们分开吧,你负担不了我…负担不了我的生活…
宿舍里没有暖气,冬天的深夜,好冷啊。左依依忘了灌热水袋了,两只脚触着被子,像冰块触着冰块。
2003年2月28日,星期二,小雨
宋楚阳,你把我当什么?!
什么把你当什么?!你自己想想你今天这幅样子…是一个识大体的夫人应有的样子吗?!
我生病了!我在发高烧啊!这么冷的天,你还要我大晚上的出去陪你见朋友,你有没有在乎过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是一般的朋友吗?!他爸爸是什么职务?他家里是什么背景?说白了人家请了你,是给我和我爸面子,你倒好,一句“身体不舒服”,就拉倒了,你把我置于何地?!说白了,你又何尝在意过我的感受?!你自己家里有事儿了,知道要求人,要找关系,你自己平时不知道积累关系,维系关系,等到有事儿的时候谁来买你面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么?你好歹也算是跟着你爸上过些场面的女人,平时挺知进退的,怎么现在我发觉你越来越蠢了。
人家是请我了,但那不过是出于礼仪,你找个借口推托一下就过去了,到了非去不可的程度吗??你把我带在身边,不过就是想显得更体面,我有时候觉得…对你来说,我不过就是一个摆设,你给我买的这些衣服鞋子,只要你觉得适合,我就必须穿,至于我自己喜不喜欢好像根本不重要,这和给宠物狗打扮有什么区别…
左依依,你最好明白这一点,我宋楚阳不需要你来让我显得体面,比你漂亮能干学历好家世好的女人多得是。不错,我上小学的时候确实喜欢你,我是个念旧的人,但是你也知道你们家是什么样的实际情况,像你爸爸这种眼高手低的糜烂德行实在是…唉…不过没关系,这我可以不在意,只要你能像个样子,我愿意娶你,我们可以一起去英国,你到了那边,想念书想工作都随便你,你也可以……
宋楚阳,你也配评价我爸爸…??滚出去。
所谓场面上的人,瞬间变脸的本事都运用自如。宋楚阳的脸都紫了,走出左依依的卧室后顷刻间又变回谈笑自若的样子。“伯母,我有点急事,晚饭就不吃了,依依烧还没退,等一下你督促她早点睡,她还是小孩子脾气的,一点不自觉…”
左依依听着母亲姚佩芬暗含着宽慰的笑语寒暄,心中涌起一阵寒意,这才惊觉自己浑身滚烫地烧灼着,又烧高了…她横卧在被褥上,一只脚挂着拖鞋荡在床缘边,她下意识的拿起手机,发现一条未读的短消息,打开一看,是史大鹏发来的,问她怎么没来参加今天晚上的高中同学聚会。天哪…是今天吗…她居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大鹏,你们已经结束了啊?”
“啊呀不好意思,我记错日子了,我以为是下个星期呢…”
“都哪些人去了啊?”
“哦…哦…我知道晓磊没去,她不在上海呢…”
“挺好的,前两天还和她通电话呢。”
“嗯,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她的,你还好吧最近?”
“呵呵,那不错……啊?谁?”
“谁??”
“是嘛…我和他…很久没联系了…他好吗…?”
“那要恭喜他了…不过我估计他结婚不一定会请我的…到时候你帮我把红包带去吧…”
“谁啊…?我认识吗?”
“乔灿??!”
左依依挽着史大鹏的手臂缓步进了婚礼宴会厅,乔灿,这个曾经班里无数不起眼的女生中的一份子,一袭窄身白裙,长发束成整齐的发髻掩在及腰的花卉头纱里,颀长的身姿立在项宏宇身边,多么般配的一对。左依依递上礼金的信封,乔灿笑颜如花,拥抱了她。项宏宇瘦了,黑色礼服把他的脸映衬得有些苍白,湖面一样平静的目光,甚至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依依,我们班的那些都到了,快进去吧,6号桌。”他朝她微微一笑。
“恭喜你们啊,白头偕老,幸福一生。”左依依努力显得很柔和,但是双腿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史大鹏连拽带拉,“依依咱们进去坐吧,我都渴了,先跟他们喝两杯去……”
“我以为…我以为他不可能发请柬给我的……”
“请柬是乔灿一个人写的,好像宏宇他看都没看…”
“那她是故意寄给我的?!”
“左依依你小声点儿…咱不能掉份儿知道不…?”
我,项宏宇,愿意娶乔灿为妻,从今日起,无论富贵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顺境还是逆境,都愿与她一生相守,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2005年2月28日,星期一,大雨
左东林的追悼会上,姚佩芬哭得死去活来。熬了四年,还是没熬过去。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拿掉氧气面罩就无法呼吸,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左依依嘶声力竭地呼唤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听见。X光片上,肺部已经布满白斑。父亲生命的衰竭,像一场冷雨,将左依依的心淋得彻骨地通透,从此,左依依家里就没有男人了。——若不是,宋楚阳在追悼会上,代表家属,念了悼词。若不是,他前前后后全程安排了后事的一切。
2007年2月28日,星期二,小雨
“那天项宏宇陪着老板一桌一桌敬酒,喝得有点多了,回去的时候,是乔灿开的车,项宏宇坐在旁边副驾驶座上。那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又碰上雾霾,视线很差。乔灿晚上很少开车,又一路上担心项宏宇是不是要呕吐,当她看到雾气里那辆没打大灯的货车从前方右侧横冲直撞过来时,按本能她应该往左边猛打方向盘避让,如果那样的话,但凡万一没能避开,很可能受到冲撞的是项宏宇,可是谁能料得到,就在这么短的刹那间,她为了护住项宏宇,竟然往右边打方向盘,但是右边路面空间太窄了,她没能避开……”
今天是史大鹏二十八岁生日,也是他和阮晓磊向大家公开喜讯的日子。在这样的宴席间听到这样的叙述,左依依心中难以说清是什么样的滋味。她感到诧异,她没想到那么多年来,乔灿对项宏宇爱意竟深厚至此,以至于会在那零点一秒间作出反本能的守护;她感到羞愧,她不确定如果换作是她,她的本能会不会仍然驱使她往左边打方向盘;她感到嫉妒,即便是在他们大婚之日,左依依仍觉得项宏宇娶乔灿不过是因为他的自尊受到了左依依的拒绝所带来的伤害,左依依从来不相信乔灿在项宏宇心中会有多少地位,而此刻,这个死去的女人,将永远横在他们两人之间,在项宏宇心中成了不可替代;她感到可悲,即便从头到尾都没有乔灿,她又能怎样?她能抛开宋楚阳带给她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奔向这个自己心中深爱了十年的男人吗?说到深爱,比起乔灿,她觉得自己不配。
左依依望着自助吧台上的一番热闹景象,昔日的同窗们,今天都已是三口之家的其乐融融,阮晓磊拉着项欣尔的小手朝她走了过来。
“欣尔,叫依依阿姨~快叫啊…”
“依依…阿姨…”
“告诉依依阿姨,你今年几岁啦…?”
“四岁啦…”
眼前这个眼睛细长的小姑娘,笑起来眉宇间和项宏宇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似,她也是乔灿的女儿,血脉里流淌着父亲骄傲和母亲的宽厚,站在这个孩子面前,左依依竟无端感到丧了颜面。她蹲下身子,握着欣尔柔软的小手,想从她纤小的鼻尖和稀薄的发丝间嗅出属于项宏宇的味道,良久的,直到阮晓磊俯下身子,将她轻轻揽开。
左依依把头靠在阮晓磊肩上,看着几个孩子绕着酒桌追逐嬉闹,同学们成双成对地坐在不远处闲聊,时而唤来自己的孩子,给他们擦擦脖子里的汗,又絮絮叨叨叮嘱几句…她知道很快她也将有自己的孩子,一个,甚至两个,她也会成为一个操心的母亲,每天料理着琐碎的家务,在丈夫和孩子身边打转,努力做一个好太太和好妈妈,她将渐渐失去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失去对往昔的留恋,在隐忍与释然的交替中过完余下的年岁。所有放得下的和放不下的,都越埋越深。
左依依看着项宏宇弯着腰,举着玻璃杯在给欣尔喂橙汁,这个男人与自己不过几步之遥,却早已相隔千里。
2009年2月28日,星期五,多云
左依依从妇科医院取回了造影诊断报告,往沙发上一扔,心中说不清是郁闷还是解脱。双侧输卵管堵塞,医生说要手术疏通。“如果不手术的话,怀孕的几率很低,非常低。”晚饭的时候,宋楚阳看完报告,脸上显出阵阵怜惜。
“依依,手术伤身体吧?你要是不愿意做,也没关系的,自己的身体健康最要紧。”
宋楚阳把手搭在左依依肩膀上,触摸着她冰凉丝滑的肌肤,“假如我们确实没法有自己的孩子,也完全没有关系,我会想办法去领养一个,甚至两个。如果是那样的话,依依…你愿意把领养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他们长大吗?”
左依依沉默了半晌,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握住宋楚阳在她肩膀上轻抚的手,目光中充满了仿佛是莫大的感激之情。“当然愿意了…谢谢你一直为我着想,亲爱的…”
“傻瓜…说什么见外话…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的那些买冰棍的零花钱么…要说相欠,这辈子也是我欠你的…”宋楚阳的手温柔地滑进左依依的颈项深处,在她的胸前摩挲,左依依深吸一口气,侧过脸去,轻触着宋楚阳的耳根,缓缓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颤音…
左依依望着熟睡中的宋楚阳,那张稍显冷峻又异常平庸的脸。她回想起晚餐时分的对话,宋楚阳对她的回答显然十分满意,当她说出“当然愿意”的时候,她没有反问他——你也愿意把领养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来抚养吗?因为她知道,他们就是他的孩子。左依依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出生,大家闺秀的大度憨直是天生的,因为衣食无忧所以心思烂漫,左依依是普通人家出生,这样的女孩知进退,是因为从小就不富足,所以知道无时无刻都要做好应对的准备。左依依的稀世聪颖,她那故作大气、温婉淑雅的一套,都暗含着她前半生的艰辛。相比之下宋楚阳在外面究竟还有几个家,这不重要。此时的左依依,她那昂贵的钱夹里竖着一排排信用卡副卡、美容卡、贵宾卡,太多了,多得即便丢了一张她也不会察觉,然而她也没必要非得察觉,丢了就丢了,花钱再办一张就是了。左依依甚至觉得幸运,也许正是因着这件事,宋楚阳会在今后的日子里始终对她心存几分谢意,由此他们下半生的关系,也或许才能得以更和谐美满地继续下去。
左依依翻了个身,在混沌的漆黑夜色中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时,仿佛看见谢东林在一片谄笑声中端起酒瓶一饮而尽的样子,父亲那满面笑容下深藏的屈辱的痛楚在酒瓶子的遮蔽下显出刀刻一样深的沟壑来,左依依的鼻翼内壁感到一阵火辣的腥热,一股鼻血翻涌出来,她用力抿住嘴唇。
2000年2月30日,星期五,多云
“项宏宇…”左依依凝脂一样温软的手臂从项宏宇身后将他环抱住,他的背部感受到一个滚烫的女体紧紧贴合的不可抗拒的磁力。项宏宇转过身去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抚摸着她光洁的肌肤,他们的嘴唇在彼此的颈项与发际间相互探寻。
“项宏宇…我要你…要你…”那声音连同火热的喘息在项宏宇耳边环绕,他心和他的身体,都肿胀得几乎要炸裂,“依依…别这样…会弄疼你的…”
“你进来…”
仿佛是一道命令。他是一个将要被融化的勇士。
项宏宇的手向下移动着,刺探着,撩拨开丛生的花园密林,那里有一汪被搅乱的湖水,像雨后的湿泥,像清香与软糯的玫瑰花瓣,项宏宇的手指、他的意念连同他的最后一丝清醒一起消尽,他一跃而起把左依依重重压在身下,左依依支起腰,玲珑的双腿像两侧分开,项宏宇臀部紧绷,他双手托住她的胯部,长驱而入……
夜色中传来两人一起一伏的轻唤,充满了湿润的渴念与翻滚的热浪,项宏宇将左依依的身体紧紧锁在自己的强力的臂弯之中,奋力冲刺,在两股交相辉映的狂放的呼喊声中,他们急切地喘息着,汗流浃背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夜色是那样深,黎明还没有到来。
项宏宇的身体陷在潮湿的床褥中,左依依悄然俯身而上,亲吻他的胸膛…一直向下…他的幽深的肚脐…再往下…他的尚在休憩的雄阔…左依依的舌缭绕它,她的唇齿吮吸它,直到它再次苏醒…
左依依轻轻抬起身体将自己敞开,项宏宇突然被一阵排山倒海的热度紧紧包裹,他的喉间迸发出低缓的呻吟,他睁开眼睛,夜色中,左依依轻盈的身体在自己之上跃动,每一寸,都恰如其分,她是那么懂他,知道如何将他从隐秘的深处唤起。此刻,他跟随着她的律动,两个人之间默契的、无声的节拍,他们彼此迎合,这一次,他们更加舒展自如,也更加激烈翻覆, 潜藏在体内多年的幽深的暗谷被轰然打开,使他们再度相对时,感到从未有过的诚实,他们在惊涛骇浪中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在凌驾于全部思虑、顾忌、伪装之上的感官巅峰中合二为一。
而那黑暗的夜色,像是被逐出了光阴的隧道,再也不会有黎明的晨光来打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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