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忆亲

春日忆亲

水碧风幽处，人间草木深。

姑父离开这个世界，已是一年多了。

犹记得二零一七年十月八日，那个半醒未醒的早晨，一股莫可名状的感觉涌堵胸口，然后接到爸爸电话的一刹那，就已明白即将听到的事实。

你的姑父，今天凌晨过了。爸爸低沉压抑着难过、不可接受而又已屈从的冷静话语告诉我。这是我意识里姑父离开的时刻，早晨六点来钟的光景，去推想那个夺去姑父最后一丝命若游丝气息的暗夜寂静时分。虽然结果早已为我们这些亲人明白和认受。

那个我还在原公司上班的国庆假期，我去看望他，就感受到这种浓烈的不可逆抗的命运气息。他就那么歪在床上，连续几天未能进食的枯瘦身躯，孱弱的脖颈支撑着无力的脑袋，白白的发茬，黎黑的脸上褶皱深深，刻满痛苦和疲惫，大部分时间他都是静静闭眼歇着。

姑父已不再能像前几次我去看望他时，歪眼看到我一身笔挺的西装，微微夸赞，小声嘀咕日后承续的宏哥仍没有个像样。只是，在听到姑妈难过和垂泪时，还会勉力睁开眼睛去唤他的老妻，待姑妈拢过来时轻轻抓着她的手，叮嘱她不要太伤心。

那时，好希望也暗暗祈祷姑父能挺过这一道难关，念想只要过了这个口，也许慢慢就能好转起来。但，终也没能够。

还是在五月那个灿烂的节日，二表姐终于热闹出嫁。婚礼上，周周姐夫挽着盛装的二表姐穿过那道鲜花编织的幸福礼门来到容光焕发的姑父面前，女儿、女婿的誓言承诺和一声“爸”，姑父欣喜应答，一呼一应之间溢满的是姑父临到终途的最大宽慰。

那时，也一厢情愿地设想到，姑父这是好全了，以健康和未病前的平日形象，重新回到了这个大家庭，又可以偶尔闲时相聚，与我爸、小姑父、宗族的叔伯这帮牌友一起亲密切磋，或者，出外继续勤勉做那些颇费体力心神的事。但，终也没能够。

一切糟糕恶化和惊惶的源头，都始于那之前的最后一个年，姑父终于忍受不住腹痛，听从家人的催促和要求做了检查，猝不及防竟然是恶性肿瘤，我们普通人家唯恐避之不及的“癌”。虽然，以姑父长期的重体力活和粉尘环境工作，大概可以预知端倪，但，对于我们而言还是难以接受。

姑父这样的好人，忠厚、宽善、勤勉、付出了一辈子，不过五十六岁，远还没到所谓的天命该了的年纪，老天这很没道理呀。丧期的那几个秋夜，姑妈一次次惨怛质问，没有人能给予她合理的解释和宽慰。

守灵的几夜，我们三家的几个表兄弟轮流守着姑父的灵柩。姑父躺在那儿安静慈祥，嘴角消散了痛苦，他熟悉的音容一次次浮现脑海，如在生前，没有丝毫恐怖。

第一次近距离面对熟悉的亲人离世，我仍没有足够的心理应对、清晰感知和深刻的能量可以想清楚和处理这样的“突兀”，正如我之前的祖辈和那一个个当下同在的父辈长辈和同龄们。

花有再开时，人无明朝日。只有无可挽回的永逝和绞进梦魂的斑驳倒影与忆想。

虽然从整个人类史，或者家族史来说，生与死，聚与离，缘与散，再寻常不过，一代代老辈离去，生命活力更强劲的新辈接替延续下来，生生不息，共同演绎这条生命大河汇流的奔涌、瑰丽和精彩，然而，放之于具体的亲族血族关系链接脉络，这正是我们曾亲之熟之的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我们仍感之铭之以之存留带有温热的长久的情感记忆。

人生代代无穷已，秋月年年只相似。那天的月亮很好，这句一时映现心头。我知道，自今以后，自己不仅是把这位熟悉的亲长放上了心海一隅的“祖先”的牌位，也将构筑起拥有时间连续性的超越性的情感记忆链条。离去，不等于戛然而止，一切仍将存活和流传在家族的记忆、血脉里，等着某些时刻强烈的深深的唤醒。

思绪纷纷之中，摇步进凉薄的夜色，走向僻野姑妈和小姑站立处。忘记了具体的宽慰言语是什么，然而，真心相信和祝祷，姑父在那边已有了一个更好的去处。亲人们终有再聚的时候。

逝去终究是逝去。那个曾经我周末过来他家玩时带我到桃山拎桶给我摘好吃的桃子的男人，不再有；那个夏夜禾场的晚饭桌上当他问少时的我长大后做什么工作而我说不要工作时认真纠正和教导我的男人，不再有；那个冬天里我和爸爸奶奶弟弟趟风雪过来访亲卷帘进门时给我们烧起一堆大火默默给我们准备一篮吃食的男人，不再有；那个合家照时笑得慈祥宽和与爸爸小姑父他们并肩而立的男人，不再有…

过年的时候在家，爸妈说起有一次有雾的早晨，他们走在路口，看到不远处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在前面，停下来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慈祥柔和的笑容和熟悉的身形，他们分明看见那好像就是姑父，虽然那个男人很快就转身踏车，消逝不见…

梦里，世间，见，或者不见，我们永远记得您。祝在那边一切安好，亲爱的姑父。

是为纪念。

- 二零一九年四月六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