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孔

      老孔本不姓孔，只是别人都这么叫。

      大学毕业那年，父母托关系把我送进家乡的一所乡镇初中教书。这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普通的师范学院毕业，能找到工作已是烧了高香。

      报到之后，学校体贴我们这些新来的老师，便给每人都制定了一个师傅，我的师傅就是老孔。现在想起来那天的情形，还觉得有些尴尬。那天，教研组长把我领进办公室，指着一个半大老头说：“喏，老孔，以后就是你师傅了。”老头转身瞅着我，嘴角挂着微笑，我马上冲他点点头，称呼道：“孔老师好！”谁知话音刚落，办公室里起了一阵哄笑。老头也笑了，只是有些促狭。末了，老头对我说：“我姓唐，不姓孔。”就这样，老孔就成了我师傅。当时我很纳闷，人家明明姓唐，怎么就成了老孔呢？不过在学校里连校长都这么叫，后来我这个徒弟也这么叫了

      老孔其实并不老，当时也就四十来岁吧，只是个子不高，脸上又有很多皱纹，穿着也不大讲究，显老。不过据说老孔的妻子倒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当时学校里流传着一个笑话，说老孔带着妻子去买衣服，售货员说：“大爷，您真是个好父亲，闺女这么大了还领着来买衣服！”弄得老孔好不尴尬。不过也怨不得人家售货员，谁让他显老呢？

      老孔不但显老，生活还很不讲究，学生们都知道，孔老师的衣服就是“老三样”。怎么说？冬天一件黑色的旧羽绒服，春秋一件半旧外套，夏天便在外套里套上一件老式的圆领汗衫。这三件衣服伴随着季节的轮换，依次出现在老孔身上，年年如此。老孔虽然生活上马虎，但课讲得确实很好，我听他第一节课时就被他镇住了。别看老孔平时邋里邋遢，少言寡语，见了人都恨不得低着头走。但一站到讲台上，气质马上大变，似乎换了一个人。平淡的课文到了他手下，也立马多了姿彩，书中的很多人物都被他演绎得活灵活现，人物的喜怒哀乐全挂在他的脸上。

      不过老孔名字的由来一直如一团迷雾般藏在我心里，直到后来才解开。

      那是冬日里的一天，天气很冷。快上课了，老孔才从家里匆匆赶来。我很奇怪，因为平常老孔总是早早便赶到学校，他是班主任，到学校后一边管学生一边备课。那天可能是来得过于匆忙，老孔身上竟没穿那件旧羽绒服，只披了那半旧的外套。为了节省资金，学校的暖气烧得并不好，我穿着新羽绒服坐在后面都感觉很冷。老孔走上讲台，沉默片刻，便打开课本开讲。那天他讲的是鲁迅的小说《孔乙己》，老孔原本就低沉的嗓音还略带沙哑，从鲁镇酒店的格局慢慢讲起，他讲到孔乙己被人嘲笑戏弄，嗓音竟突然颤抖起来，甚至带着悲怆。伴随着孔乙己的遭遇，老孔的眼里偶尔还会有泪花闪烁，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幻觉，觉得讲台上的老孔就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那是迄今听到的最精彩的一节课，当时连教室里最不爱学习的学生都听得很入神。最起码在那天，老孔这个绰号在我心里不再是那个带着揶揄的称谓，而化为一种尊重。

      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老孔老婆和他离婚了，嫌他太没出息，那天去民政局办的手续。这怨不得他老婆，在旁人看来，老孔确实算不上有出息。都四十多了，连个中级职称都评不上，课讲得好有什么用？你没职称挣得就少，一家老小都靠你养活，总不能让一家子老是吃糠咽菜吧？据说老孔的老婆劝过他很多次，让他脑筋别太死，想办法把职称的事情搞一搞。当时乡镇中学的老师吃的都是死工资，和他一起参加工作的马老师，都已经是高级职称了，每个月工资比老孔多一千多，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因为这事，老孔的老婆没少和他吵架，老孔也保证自己会上点心，但一晃几年过去，老孔的职称依旧没有着落。最后两人终于离婚了。

      不过，要说老孔窝囊，我却不怎么认同。老孔课讲得好，各种荣誉一大堆。学校布置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别人避之而不及，最后领导们往往都会摊派给老孔，每到这时，老孔都会闷闷地说一声，行！然后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多会被处理得井井有条。所以在我眼里，老孔还是挺有能力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职称就是评不上，而且人缘不好，不大合群。

      老孔只当了我一年的师傅，后来，我考上了外地的公务员，就离开了那所中学，之后便再也没见到过老孔。几年后的一天，同学聚会，我提到了当年这段经历，说到老孔，一个同学说，老孔啊！早死了两年了！我心里一惊，怎么会？往多了算，他也才五十多岁啊！待我仔细盘问的时候，这同学又说不清楚了，只说当时或是突发急病，倒在了讲台上。我端起一杯酒，有些发愣，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把孔乙己演绎得分外传神的唐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