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民刚从派出所出来,饿了一天的他此刻急匆匆地赶回家来。晌午的太阳毒辣辣的,直照在他的身上,豆子大的汗珠都要被这太阳逼了出来,让他感到很是不适。又加之心中还郁结着昨日的烦恼,为民更是忍不住想咒骂这天气了。
进了门,只见妻子面容憔悴,眼睛下的黑眼圈越发引入注目了。她坐在饭桌旁,桌上的饭菜也早已准备妥当。他急坐了下来,顾不上洗手,拿起碗筷便狼吞虎咽起来。过了一会,他才肯稍稍松开他的口,说起话来。
“派出所那帮人真不是个东西!就凭他们,也敢对我指手画脚的。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和上头局长私底下的关系吗?”为民怒气冲冲,气的竟肯把手中的碗筷放下,腾出右手来重重地敲了桌面。
“你别动气,当心身子。”芝兰听着这声响都觉着痛。
“我当时啊,才不看他们呢,也不和他们说一句话。”为民撅起嘴来,好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正为自己的傲骨感到几分自豪呢。
“快吃饭吧,别和他们置气了。”芝兰说。
卜勇本在房间里专心地做着作业,但客厅的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仔细一听,被父亲的话惊到了,眼睛越蹬越大,从鹌鹑蛋变成了鸡蛋。他暗自诧异:派出所?怎么回事?父亲怎么会和派出所扯上关系,出什么大事了吗。父亲竟还敢骂他们?他很想出去向父亲问个清楚,可是鞋子像是被涂了一层厚厚的双面胶,被牢牢地站在了地板上。噢,不,不止一层。也不止有双面胶来粘,兴许还有固体胶、透明胶呢。
卜勇想着父亲已经平安归来,自己一家素来安分守己,应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多留了个心眼,不久便上床睡午觉了。
为民吃过午饭,本也想好好睡上一觉。他正要躺下去时,手机却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气的他直把电话挂了。然而几秒过后,这手机似幽灵一样再度响起,他下意识地想挂掉。那张狰狞的脸都快要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把手机砸到地上了。谁料,他一看到打来的人,脸上的表情像是坐了趟过山车,立刻堆满了微笑。
“喂,局长啊!真不好意思,刚刚我儿子抢了我手机来玩,我不知道是您打来了呢。”为民那个喂字音调极高,音强也足。算是学到了古时中人的精髓呢,魏忠贤要是还活着都得道一声惭愧惭愧。
“你在家吧,等会我过去一下。”局长语气平淡。
“在家在家,我这就到客厅等您。”为民试着揣度局长的想法。
“好。”局长说。
为民觉得这声“好”像是电话挂断后出现的那声“嘟”附赠的,“好”的余音未消,“嘟”就跳了出来。他眉头一皱,慢慢走出了房间。
为民烧了一壶水,熟练地洗着茶具,然后去储物室里头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茶罐来。这时,敲门声恰好响起了。为民连忙放下茶罐,快步过去开门。局长坐下后,为民忙递了根中华烟,见他放在嘴上后。他便轻快地拿出火机,弯下腰来,很自然地给烟点上火来。
局长长吸了一口烟,说:“昨天是怎么回事?”
“昨天正巧有人来检查餐厅卫生安全,您也知道,最近抓的紧。谁知道他们这么不懂事,弄真的!往日不就——只是作作样子吗?”为民很是委屈。
“然后你就被拉去派出所了?影不影响生意?怎么不立刻告诉我?”局长诧异。
“我……当时也找了人,给了一些小钱给那副所长。谁知道,他根本不管用呀。这生意的话,怕是——会影响。”为民是一家连锁餐厅的老板,这几年生意越发红火,其中少不得局长的帮助。一开始他是每年过节定时送些酒茶红包去,后来两人直接谈开,餐厅利润七三分。一听到局长问起生意来,为民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真是,不会做事。当时直接找我不就成了吗?”局长被为民气得直骂了起来,突然像是想到些什么,眼睛一亮,说:“记录还不曾传上电脑吧?”
“不曾。那——以后,餐厅需要改吗,那些食材……”为民已被吓到不敢抬头,声音颤抖。
“好,我这叫吩咐人不要上传。不必改,一切照旧,我会和他们打声招呼。但你今后做事得放聪明点,不可再犯。”局长语气稍稍缓和了些,话只说了一半,身子已起了。为民也连忙起身,将局长送走。窗外的太阳不知道何时藏了起来,天空中只有几朵乌云浮着,为民这才觉着整个屋子里灰暗暗的。有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只恨这景怎不出现在昨天,兴许他能预感到不妙呢。
卜勇早就醒了,今日他横竖睡不着。床上的他,与其说是在睡,倒不如说是在躺。他紧紧倚着床头板,痴痴听着外边的话。关门声远远传来,他明白局长已经离开了;然而那些对话还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甚至还添了自己想象中的画面,那画面不断外延,又添了许多旧事。
他记起了见到第一家餐厅的场景来,那时他才六岁,刚读一年级。餐厅建好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在校门口等着父亲;但父亲一见到他,脸上的高兴藏也藏不住。父亲把巨大的双臂张开,一把将自己抱入怀,说:“勇儿乖,爸爸带你去个地方。”父亲的高兴像是会传染似的,卜勇脸上也挂满了笑,笑到快把眼闭上了。一声稚嫩的童声传来,“好哇。”
他看到那是一家餐厅,挂在门上的木匾上赫然写着四个毛笔大字:为民餐厅。他有些好奇,于是仰起小头,问:爸爸,你的名字叫为民。那么为民餐厅是不是表示这是爸爸的餐厅呀?
为民哈哈大笑,用手轻轻摸了儿子的头,说:“这是爸爸的餐厅噢,可是,你知道为民是什么意思吗?”
“为民,不就是爸爸的名字吗?”卜勇皱起了眉头。
“哈哈,傻孩子,这可还有其他意思的。为民表示为了民众呀,爸爸这么起名是想为人们带来好吃的。我小时候,爷爷常带我去一家餐厅吃,就在我们家最近的弄堂那,叫实在餐厅。真的是店如其名,做出来的东西不仅好吃,分量足,价格也公道。爷爷常会对我说,‘你记着,做生意也要像做人那样。’”为民说着说着笑了,说着说着又不笑了。
“噢——”卜勇张大了嘴,小脸上若有所思。
那时正是冬天,太阳却长了脚,悄悄地从夏天跑了过来。卜勇感受到那阳光轻轻拂过他光滑的小脸,他用小手紧紧抱住了父亲的脖子,感觉像抱住了整个太阳,好把它留在冬天。他低头看到,夕阳下,父亲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的。
卜勇有些恍惚,怀疑起回忆和现在的真假了。究竟,儿时那个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的是父亲,还是外边那个卑躬屈膝的人?这几年来,父亲究竟经历了什么。他记着小学三年级时,父亲还曾骑着自行车送他去上学。唉,后来他就被送去留宿了,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到了高中大学,就更久了。对家中的事,他渐渐陌生起来,每回一次都恍如隔世。这些年来,店就多了好几间,房子也换了好几回,逢年过节时家里的客人也多了好几拨。
他已经长大了,可是对父亲的印象还停留在那道老长的影子上。所以只觉得是父亲有本事,待人接物方面也做到极到位。谁料这背后浮出来的真相令他咋舌,让他产生了一种在看电视剧的错觉。唔,他倒真希望这只是外面电视发出的声音,主角声音恰好和父亲神似罢了。可他脑子清楚地很,这不过是自我催眠罢了。一语成谶,这为民餐厅,果真只有为民的餐厅这一种诠释了。啊,不对。父亲姓卜,这还是间不为民的餐厅。
卜勇只觉得脑子像团乱麻,怎么都解不开来,此刻他只想快点找到一把剪刀。他感到,屋里昏暗和沉闷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压力直把他往门口送。哦,他想出去透透气,找到那剪刀!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去哪。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在引着他,和刚刚的压力有些相似。但这力要弱一些,又更持久些。他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条很有年代感的小巷里。巷中一间空店很是显眼,外边的玻璃门上还贴着几张白色的纸,他快步走了过去。只见这纸是些破产证明和租地说明。
卜勇感到好奇,脑海中又添了一团乱麻。但突然有一瞬,他眼睛一亮,脑中的疑问全都完美结合在了一起,呈现出了个逻辑上无懈可击的答案来。但下一刻,这猜想似乎底气不足,自个心虚地跑掉了。
卜勇呆站在门口。太阳终于从乌云的嘴里逃了出来,虽然已经六点了,它还是要留些余晖,作为它胜利的标志。阳光扑在他的身上,卜勇觉得这场景好生熟悉,那猜想像感受到了阳光的召唤,大摇大摆地跳了出来。他想起来了,这是父亲提过的实在餐厅。父亲带过他来,那次吃完后,外面也是这样的情景:斜阳残照,余晖打身。
他又注意到旁边有两个老人拿着竹扇聊着天,一胖一瘦。
“时间过的真快啊,不知不觉这店居然都荒了。”瘦老说。
“是啊,想当年,这店多红火,来吃饭的人起码得等上半个小时来。后来,居然说倒闭就倒闭了,谁也不曾想。”胖老的眼睛仿佛可以穿越重重岁月。
“其实那样做生意,不倒闭也难。那老板重义气,又最为刚直。他挤占了这四周的生意,让其他店家怎么活,又让店后的官老爷们吃什么呢?”瘦老说。
“也是。但其他老板也过分了些,变着法子赶着他走后,又想仗着这店旧日的红火,抢了这块地。最后各方争执不下,地就荒到了现在,像个烫手芋头,好吃不敢碰。” 胖老说。
“当年数那赵局和卜老板闹得最凶,算了,这些旧事不提也罢。”瘦老长叹一口气,叹出许多往事来。
卜勇听着,阳光还残留一些在身上,心却已凉了大半。
芝兰见天色渐暗,饭桌上却不见儿子的踪影,心里怎么都静不下来。连打过去的电话,都没人接。她急对丈夫说:“勇儿还没回来,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出事了?”说完后,她又懊悔地打了自己的嘴巴,不该加上后半句。
他心头一惊,怕是儿子已经知道自己的事了。而后又镇定下来,觉得就算知道也未必是件坏事。儿子大了,是时候该了解这些了,要不然将来怎么继承自己的家业。他见他的出走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冷笑一声,自信地对妻子说:“不急,他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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