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

作者: 文秋陈 | 来源:发表于2019-11-20 09:59 被阅读0次

    同刘敏背道而驰的何帅,在刘敏走后第三天才坐上一辆去阿里拉煤的解放牌货车。来接他时驾驶室已坐满了三个人,中年司机带着他年轻的徒弟,还有一个搭车去阿里转神山神湖的藏族大叔。何帅只好爬上车厢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他掀开布帘看着沿途的风景,满怀期待地想着要找的刺激。

    他认定那条同公路相依相随的河流就是书本里读过的雅鲁藏布江。曲曲弯弯的河流永远波光粼粼,带着太阳的光影急速流动。山坡上散落着古朴端庄、白墙红顶的农舍和随风起舞的金黄麦田。沙洲上的白杨树黄绿相间秋色正浓,牛羊在公路两旁和他深情对望,依依惜别。蓦地,一个玉液琼浆、波光粼粼的硕大湖面在他毫无心理准备时跳了出来,苍茫大地因水而灵动,寂寥的心情随即狂热。他拍打着车板大呼:“快停车,我要去看看!”司机大骂:“鬼叫什么?再拍就把

    你扔下去!”这里的人对美景早已司空见惯,如此盛大的场面都无动于衷。何帅叹息一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青黄辉映的田野,明暗变幻的远山,不知名的村落,数不清的羊群。可是,好景没有继续延续,光秃秃的山峦很快取代了五彩斑斓的田园风光,汽车在河谷里颠簸,不时荡起呛人的尘土。脚也坐麻了,眼也看累了,何帅放下布帘,车厢顿时黑漆漆一片,不时冒出一股臭味。汽车经过一个土坑,何帅从行李上颠下来,顺势枕在行李包上胡思乱想。慈祥的妈妈和奶奶,小院开满玉串花的槐树,自己一手喂大的黑狗……但是很快就想到了刘敏,想起那天俩人的脸蹭到一起火辣辣的感觉,想起她两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想起她塞给自己的饼干和钱……他摸出饼干咬了一口,又数了数钱。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厢板喊他下来吃饭。何帅一跳下车他们就笑了起来。何帅用手抹掉脸上的黑灰,跟着他们走进一间在乱石堆上盖起来的“阳光饭店”。店老板见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又惊又喜,手忙脚乱地招呼他们。他给何帅端来一碗白面条,用四川话问他要三元钱。何帅学着他的川普说:“急啥子,怕我给不起钱吗?”他坚持把面汤喝完才极不情愿地抽出三张钱递给他。

    上车继续晃。光秃秃的山没了,清亮亮的湖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茫茫戈壁和寸草不生的荒滩,还有静静屹立在远处的雪峰。难道离开了农舍就远离了人类文明?正心灰意冷,几只体积庞大的牦牛不知从哪冲过来试图顶翻汽车,还有一群追着汽车一路狂奔,即使清清楚楚看清了它们的鼻子眼睛,也猜不出是马还是驴的动物。几只苍鹰在空中盘旋,不知它们追逐的目标是牛、是羊还是自己。不一会,白云隐退,雪山消失,动物也不知去向。何帅放下布帘躺下来,身边的油桶不紧不慢滚过来,他一脚蹬开,可梦境中不停和油桶抗争。车猛一颠簸来个大转弯,何帅的胸口被油桶重重顶了一下,差点从睡梦中直接死去。这时又有人敲厢板喊吃饭。何帅跳下车,外面一片漆黑。他问到哪了。司机说:“别问,早着呢!”

    大家在一个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饭店里喝着冰冷的稀饭。司机蹲在长条凳上咬了一口黑馒头,问何帅带干粮了没有。何帅把缺口的碗转了个圈,说没有。说完又想起刘敏的一包饼干还剩几块,又改口说带了。吃完饭,他们就在一间用泥巴砌成的土坯房里睡了一夜。房屋没有门闩,用一根烂木头支着,整夜都在“吱吱”响个不停。不知是风在吹,还是狼来了,一夜都胆战心惊。天亮发现昨夜盖的被子又黑又亮,他跑到门外把昨晚咽下去还没暖热的稀饭全吐了出来。

    徒弟翻上车厢滚出汽油桶,用一条又细又长的皮管吸出汽油加在油箱中。刺鼻的汽油味让何帅把刚才没有吐尽的稀饭吐了个颗粒不剩。他喘着粗气问什么时候到阿里。司机面无表情。徒弟回答:“油抽干了就到了。”

    又是大半天的颠簸,路况越来越差。太阳带着泛白的黄光悬在西边,而何帅就像夸父追日一样没日没夜地追赶太阳。他掏出口琴吹了一阵,可明显不在调上,加上颠簸,吹出来的曲子像杀鸭子,凄凄惨惨的。他靠在被子上想,为啥地球上的西部都这么荒凉,美国西部的死亡谷、苏联的西伯利亚、中国的西藏、西藏的阿里。他在有限的知识中搜集着关于阿里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画出一张模糊的阿里地图。

    第三天就再没人喊他下车吃饭了。何帅饿得头晕眼花,摸出仅剩的几块饼干一口气吃完还是没有丝毫饱腹感。他掀开布帘看着空荡荡的天空。一片白云飘过来,看起来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在河沟里抓过的那种草鱼,肥肥的、长长的,还带着亮闪闪的鳞片。对食物的想象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胃部的绞痛,是对自己的折磨和不仁不义。好在晴朗的天空瞬间阴沉下来,再也勾不起对食物的任何联想。风把雪花吹成条条横线,大地刮起白色的烟雾。车左转一圈,右绕一段,不知要开向何方。虽然每一分钟,每一场景都是自己有生以来从未经历和体会过的,但并没有品尝到惊心动魄的死亡刺激,何帅有些失望。他站起来大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喊过之后他突然感到头痛剧烈,胸闷心慌,青藏线上经历过的高原反应再次席卷而来。他趴在车厢挡板上一个劲地吐,黄水流了一路。后来连黄水也所剩无几,再吐就要吐出来了。他的头木木的,四肢没有知觉,这时他才知道,真正的高原反应就是让人没有反应。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头去屠宰场的猪,一条送垃圾场掩埋的死狗。他无力地靠在被子上,气若游丝。难道这就是要死的感觉吗?他踢了一下油桶,发现还有半桶油,沮丧极了。

    车晃动一阵停下来,他们全爬了上来。司机说车陷进去了,说完解开一直没用过的被褥,和徒弟背靠背睡了。藏族大叔抽出两张羊皮垫一张盖一张,不一会也打起了呼噜。何帅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头痛得厉害,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骑在自己身上卡住脖子,踩住胸口。他努力睁开眼,想着这就是自己舍命要体验的波涛人生,又想哭又好笑。天亮醒来,何帅觉得自己的头大了好几倍,胸口像压着一座山,眼睛看不清东西。他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已经死过了一回。

    司机招呼大家下去推车。何帅用尽全力,可汽车没有前进反而后退了一尺。司机又让大家去捡石头。何帅抱着石头摇摇晃晃走过来,有气无力地扔在水坑里。司机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泥浆,吐出一口污水,“是娘们吗?就你最年轻,抱个石头还没馒头大!”何帅像瘟鸡似的回答:“我一天没吃饭了,抱不动!”

    “你不是带干粮了吗?”

    “饼干早就吃完了!”

    “把饼干当干粮,饿死你活该!”

    何帅再次强打精神跟着他们跑了几个来回,坑终于填平了。司机拍拍手,说喝点茶再走。徒弟爬上车把一路叮叮咣咣响个不停的麻袋拖下来,掏出汽油喷灯和一把水壶。司机蹲下来给喷灯打气。藏族大叔从土中刨出三块石头架起了炉子。水很快烧开了,藏族大叔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砖茶扔进锅中,又把一坨黄油塞进塑料桶中,灌进煮好的茶水猛烈晃动几下,把融化的油茶倒在碗中。香味跟着升腾的水汽飘起来,让人垂涎欲滴。他先端一碗给何帅,又分了半个饼子给他。何帅饥不择食咬了一口,端起热气腾腾的酥油茶。谁知酥油茶极具欺骗性,完全不是闻起来的油香味。何帅“哇”的一声,连茶带饼全吐在枯草上。司机说:“酥油茶你都吐,看样子饿得轻!”徒弟端着碗,面无表情地看着还在作呕的何帅。倒是那位藏族大叔心底柔软,不停安慰说刚开始是不习惯的,多喝几口就好了。说完又要给他添茶。何帅想想刚才翻江倒海的味道,摆了摆手拿起饼子。可干得掉渣的饼子差点没把他噎死,啃了几口他就翻上车厢。车没走多远莫名其妙又停了。何帅掀开帘子看见路旁侧翻着一辆货车,轮子旁躺着一个死人。另外两个人正在一锹锹挖坑,两只灰褐色的秃鹫极不耐烦地在坑边来回渡步。何帅赶紧放下帘子。

    在一片荒滩上,大家又架起了炉子。何帅连滚带爬从车厢钻出来,看见蔚蓝色的苍穹笼罩大地,满天星斗又亮又多,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地球上。他迟疑了好一会才坐到火堆旁,见藏族大叔又在袋子里掏东西,抢先一步说先盛一碗白水。司机冷笑一声:“已经没有酥油茶了,饼子也吃完了!”徒弟把一小块儿黑乎乎的面团塞进嘴里,用一成不变的表情看着他,好像何帅是他不太可口的下酒菜。藏族大叔从羊皮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团递给何帅。何帅小心翼翼接过来,捏了好一会儿,揣摩不出是什么东西。他皱着眉头放进嘴里,猛地又吐了出来,这回连黄疸都吐出来了。司机说:“如果连糌粑都咽不下去,就只能等死了!”藏族大叔喋喋不休,责备司机没有菩萨心肠。何帅捏着鼻子咽了两口回到车上,摸着掌纹中的生命线问自己:“难道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几个梦,恍惚中见布帘掀开一条缝,扔进来一块干肉。何帅爬起来闻了闻,一股刺鼻的膻味扑面而来,只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此时,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客死他乡、魂归故里这样的词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昏昏沉沉中,见到母亲拿着白面馍馍向他走来,大黑狗叼着一块骨头又叫又跳,还有刘敏抱着一盒饼干正温情地看着自己……朦胧中听见一个声音说:“看清没,是不是死了?”何帅立刻伸了伸腿,想告诉他们自己还没死。但他的信息没有送出去,腿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他想踹开,可脚只是在意识里伸了伸。他想抬头,可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想吹口哨,可拼尽全力只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车下的人见他一息尚存,立刻爬上来把他拖了下去。何帅也不知道是他们把自己推下去的还是自己掉下去的,反正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沉沉地落下去怎么又轻飘飘地浮起来,是一团棉花还是一片云?何帅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他被他们拖到炉火旁。看见壶里的水上下翻滚,何帅的胃一阵灼热,不知是在燃烧残留的食物还是在燃烧自己的身体。司机给他倒了一杯水,藏族大叔从塑料袋中倒出最后一把青稞面。何帅绝望地把头埋在干草里,想哭却没有声音。难道就这么死了吗?可不就是要死了!想要体会的刺激感也找到了,连死亡的每一个细节都真真切切经历了,终于心随人愿没什么遗憾了。他松了口气,等待死神的降临。

    他再喘口气,又一个念头冒出来,就这么死了算什么呢?什么也不算,死了就是死了。我死了,就没有机会告诉世界自己死过了。不,不能死!他再次抬起头,发现徒弟提着一桶水从一条宽阔的湖面走来,身后半个天空都被太阳映得火红似血,唇边的草木都带着炙热的温度。徒弟把水桶放在地上,“一下去就捞上一条鱼!”鱼“噗通”一声带着水珠跳出来。何帅被冷水一激,立刻眼冒金光。他伸手就把半尺长的鱼抓起来扔进沸腾的开水锅,用手挡住拼命逃脱的鱼。大家大惊失色,一向宽容慈悲的藏族大叔大声阻止道:“神湖里的鱼不能吃!”可看见何帅眼中的凶光,他立刻摸出佛珠,急促地念起了“嗡嘛尼呗咪吽”。

    鱼肉刚泛白冒出油星,何帅就抓起两根木棍夹出来,趴在地上吃了起来。不到一分钟,一条完整的鱼骨头就被他吐了出来。他用一只手撑着虚弱的身体,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鱼汤,一口气喝了下去。他仰面躺在乱石滩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双手伸向蓝天,“我活了,我活过来了!”

    三个人张着嘴看着他,发现何帅的眼睛重放光芒,死灰一样的脸慢慢有了生气。徒弟说:“眼看不行了,吃了一条鱼咋就活蹦乱跳了?”司机回望金光闪闪的湖面,不停说:“神湖神水!”藏族大叔攥着佛珠仰望天空,祈求神灵饶恕一个快死的人犯下的罪过。何帅深深回望他们,傻傻地笑了几声,跑到远处脱下裤子痛痛快快地尿了一泡。

    尽管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走了八天还是十天才到阿里,当站在高坡看见荒凉苍茫、砾石满地、干燥得如火星一样的狮泉河镇时,何帅还是激动不已。他问:“怎么没有树?”没人回答,他们对他的问题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们对他一路上的所有问题都不感兴趣。

    ����8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天路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yjgni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