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作者: Pickled_Trion | 来源:发表于2022-02-13 10:45 被阅读0次

    黄宇有一个不是亲兄弟的兄弟,叫朱睿。

    黄宇和朱睿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上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小学,同一个午托班。朱睿的父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和黄宇有这么个缘分那天,正带着两人去吃烧烤。那家烧烤店最近倒了,本叫作板凳烧烤,近两年来,原地却还是开了一家烧烤店,名字很做作。结拜那天晚上,黄宇和朱睿商量好每年一起过生日,朱睿的父亲醉醺醺地,只是看着俩孩子欢笑。

    不久黄宇转学了。黄宇和朱睿两年没见面。节假日,黄宇会邀请朱睿聚会。朱睿来,两人都很开心。然后他们互相道别,不知下次黄宇给朱睿打电话是什么时候。

    今年,他们俩的生日到了。十月份,天气逐渐的冷起来,后山的外衣褪色了,枝头的桦叶纷纷而落,粗糙的树干一层层的蜕皮,土地一片片的干瘪,蚯蚓死了,后山浅黄而瑟瑟,灰黄色山风吹来阳台边,他的脸也瑟瑟的。深秋了,他会这么想。生日到了。

    “黄宇,”他听见父亲唤,

    “朱睿打电话过来了。”

    黄宇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感到山间秋风吹到身上,彼时像是手指,掐住了他的某处地方。他走过去接过手机,放在耳边聆听。

    “黄宇,来不来一起过生日?在蛇口,布什商城的南郭餐厅。”

    朱睿在五年级时搬家到蛇口,黄宇转学的同一年。两人从此很少见面。从塘朗到蛇口,地铁要坐一个小时。布什商城,黄宇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什么是南郭餐厅。他只知道从家到蛇口,很远,但是他要和两年未见的兄弟碰面了。周六的地铁总是很挤,但是他不担心。果然,二十分钟后他不用被挤着了。再十分钟后,他能够在车厢内来回走动。又是二十分钟,他能够坐下了。再过五分钟,自己就能躺着了,他这么想。其实,一路上他想了挺多。他想到那家板凳烧烤店,想到朱睿父亲在烧烤架旁的木凳上得知他们两的缘分后,喝得醉醺醺,还是自己的父亲送朱睿两父子回家的。他还想到,那家烧烤店的旁边,有一台街机,当时朱睿父亲给了他们两人一人几个硬币。他们走到街机旁边,看到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在玩街霸,用那个大招是将手臂化成一根巨大的肉弹冲击波的角色。他们觉得那个男孩玩的很溜。不一会儿,男孩玩掉了所有硬币,准备离开了。他们拉住男孩,给他自己的硬币,让他再玩几局看看。很傻,他心想。为什么不自己玩呢?

    是啊,为什么不自己玩呢?他又想到母亲之前告诉过他,他和朱睿打过一架,然后很快的又和好了。之后他们再没打过架,直到如今。他这么细细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和朱睿打过架。我们不会打架,一定是老妈记错了,他心想。抬头看看,坐过站了。车厢内的人屈指可数,空气便显得很冷。他望向对面的玻璃,隧道内的黑色将黄宇的脸和上身扭曲成蚯蚓,一抖一抖的,像是瑟瑟的山风。

    他不知道布什商城在哪里。蛇口,他没来过多少次,上次来还是父亲带着他的。相比塘朗,蛇口很荒僻,但不是那种经济落后的荒僻,而像是空洞的巨大兽皮,展开巨大的嘴,吞噬最少的食物,海风。黄宇环顾四周,办公楼建的很大,民居小区面积同样广大,远远的能看到一座玻璃面建筑,很高。他走进前去,看到顶端有布什的字样。人烟稀少,路上的车不多,他在穿过马路时根本不需要等待红灯。连闯四个红灯后,他再抬头,看到大了两倍的布什办公楼。黄宇举起手机,拨打朱睿的电话号码。他看着闪烁的接听信号灯,一下子又挂断了电话。他能自己找到路。他揣起手机,看到一只白色的鸟经过布什大楼的旁边。海鸥?他心想。蛇口近海,这他是知道的。他屏息聆听,似乎真的有浅浅的海浪声。是海鸥,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只白鸟,脚步迈开。百鸟不紧不慢的飞着,黄宇也不紧不慢的走着。公路上车辆稀少的优势展现开来,黄宇盯着白鸟走路这会儿,若是在塘朗,不知道要被撞死多少次。他感觉脖子酸累,重新低下头来,使劲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复抬头,黄宇看见了矗立在面前的布什商城。

    黄宇的脚步很急。原先的赶路使他的身上密布上一层细汗。他又是走的那么急,在空调轰鸣的商城内,背部的汗水丝毫没有减少。他没有感到冷,他感到焦急,甚至于焦虑。他也不知道,这份过度的焦急从何而来。南郭餐厅,在三楼。他等不及电梯了,走紧急通道是他的选择。他有些慌乱,似乎是跌出了出口,看到不远处闪烁橙色光芒的南郭招牌。他走进前,寻找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张脸应该是微胖,棕黑,嘴角有一颗痣,有一双明亮的双眼皮和长睫毛下的眼睛的。他站在南郭饭店门口的电梯处,却没有动身。黄宇眯着眼,透过摇曳的服务生和五彩缤纷的玻璃橱窗,他看到了那张符合描述的脸,正在里面靠墙四人桌上茫然盯着对面的墙壁。丝毫没变,他心想,像个变态似的偷窥别人,他感觉不好。黄宇没有立即前去会和,他转入同层商城的一角,那里人声稀少,有几张凳子,旁边是一片玻璃当作墙面,对面只有一家养生馆和一间营养品专卖店,这两者的线下商铺肯定不会多人。黄宇平缓了呼吸,找了靠玻璃的座位坐下。坐了一会儿,黄宇感到冷。抬头看,原来头顶就是排风扇。他没有换位置,依旧杵着瞪着外面的景物。他这么坐着,却时不时看看时间。黄宇忽然感觉很累,干冷的风将他的热量往下压抑。透过很久没洗而略模糊的玻璃,他看到平缓的公路上行驶在海里的汽车,看到路人牵着狗绳骑在拉布拉多的身上横穿马路,看见遥远的海平面在缓缓倾斜,又猛然看见那只优雅的白鸟从眼前飞过。他像是被揪住了,立刻起身,目不转睛的盯着白鸟。白鸟依旧有条不紊地飞翔着,他透过经过的商铺对外的窗户,看着白鸟飞翔,脚步一刻不停。他希望所有的店铺都拥有一扇对外开放的窗户,这样他就能和这只白鸟永久的对峙,直到自己忘却和朱睿的约定,忘却那家板凳烧烤和那个夜晚,忘却他自己,忘却所有的海鸥。黄宇忘情的跟随着白鸟的翼翅,直到南郭对面的服装店摆着的琳琅满目的衣柜赫然挡在眼前。黄宇不舍,他绕过服装店,往再往前的玻璃外看,白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蓝的天空和白的流云,黄萎的桦树在公路旁萧索。

    他愣了一会儿,转过头,看见朱睿在南郭门口频频向自己招手。

    他不自觉的向身后抓了抓,索取,但是什么都没有。正午的阳光穿透肮脏的玻璃,被冰冷的空调降温,最后款款映照在黄宇的背上。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背,湿湿冷冷。

    黄宇走进前去。朱睿看着他,浅浅的笑着。黄宇走到跟前,两人还是沉默。

    “朱睿,胖了一点。”

    “没胖。你瘦了点,黄宇。”

    “所以我们约分了。”

    “快进来吧。我爸在等。”

    南郭是家客家餐厅。人不少,内饰很合规,灯光很暖,昏黄橙亮的灯光被玻璃反射。黄宇看到坐在四人桌上的朱睿父亲。他看到黄宇,频频招手,姿势和朱睿一模一样。朱睿的父亲是一个精壮的男人,短发,脸型瘦削,和朱睿完全不符,讲话目光炯炯,腮帮子很结实。由此观之,朱睿的身型完全的继承了他妈——那是一个微胖的女人,从各方面看,人都只能说朱睿没有一点不像他妈。

    “叔叔好。”

    “黄宇,好久不见,又瘦了点。来,坐对面吧。”

    “谢谢叔叔。”

    “爸,点菜了吗?”

    “刚点完,不多,不够再加。”

    “有烤乳鸽么?”

    “有,两只,你一只黄宇一只。”

    “太好了。黄宇,你是爱吃的吧?”

    “嗯,我不挑食。”

    黄宇面对着朱睿父子俩坐了一会儿,玻璃反射的灯光荡漾在他的眼前,让他有些睁不开眼。朦胧中,黄宇看着洋溢在清晰橙黄色灯光中的朱睿父子,想起了什么,想说点什么。他看到远远的,似乎有位服务生端着刚从后厨那儿做好的烤乳鸽走来。黄宇将双手平放在桌上,腰背挺直,浅浅地笑着。

    “黄宇,你爸没来?”

    “没有。”

    “他在忙?”

    “是的,最近都不怎么和我说话,”黄宇想了一下,说道,

    “但是,我自己也来了,这没什么。我来了,看到了叔叔和朱睿,这样就好。”黄宇补充道,

    “嗯,我明白了。”

    那两只烤乳鸽并不是他们的。服务生在接近他们的拐角处灵活的转弯,消失在黄宇的视线里。黄宇想起了之前几次的生日聚会。那时黄宇的父亲也从不缺席。黄宇和朱睿的生日聚会,从来没有蛋糕。可以说是接地气,但他们从来都是聚餐,然后玩耍,然后告别,然后期待下次。几次的聚餐,大多都是朱睿的父亲结的账。黄宇不懂,他只是看到每每快吃毕时,父亲起身且顺便揣着账单。朱睿的父亲进过健身房,别说力气,就是反应速度,也比那个整天泡在家里或者公司闲暇看着各类历史哲学书的父亲强。所以总是这样,在黄宇的父亲准备转身时,那个精瘦的男人就会“哎”一声,抓住油腻男人的手腕,一场戏剧就此开始。黄宇曾经和父亲说过一些诀窍,大抵就是换言自己去如厕,临走时抽取账单结账完毕后回来说自己顺便把帐结了;亦或者在吃饭前就把账单挪到适合自己抓取的位置,至少初速度比别人快。但是每每实施,账单还是紧紧落在了朱睿父亲的手里。黄宇感到一点无聊,看看自己的老父亲,还真的一脸淡淡的酸楚。

    “好慢啊。爸,你是什么时候下的单?”

    “就你们刚进来那会儿啊。不过是有点慢,再等五分钟吧。”

    “挺饿的。黄宇你饿吗?”

    “还好。我瘦,比较耐饿。”

    “不错,还是黄宇坚强,哈哈。”朱爸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一股很久没体验过的劲儿涌上肩头,他振作了一点,

    “话说回来,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吗?待会儿吃完饭看看电影不错。”

    “没注意。待会儿你还要上课,下午三点的物理课别忘了。”

    “有一个,叫《平原上的摩西》,双雪涛的小说翻拍的,但是是挂年挡,没那么快。小说我倒是看过。”黄宇想了想,脱口道,

    “是吗?你讲讲来听。”朱睿坐过来,靠着黄宇那一边,

    “不短,情节也很颠簸,一下子很难说清楚。”

    “那你简短地说个梗概。”

    “那其实是很多个故事,但讲的是同一个剧情,你懂我的意思吗?多视角,多结论,反转,悬疑,回流,然后意犹未尽。”

    “嗯,我没看过,听不懂。摩西是谁?”朱睿偏头想了一下,说道,

    “我是摩西。抽时间看看吧。双雪涛近两年挺火的,主要是他的小说很有代入感,可塑性强,很容易拍成电影。就比如说那个《刺杀…》”

    “《刺杀小说家》!对,就是那部电影,几个月前看的,好好看!”

    “对,就是那种强烈的剧情性。小说也一样,但是成电影后变动了一些,还在接受范围内。”

    “你也看了小说?”

    “对,电影首映不久前看的,挺仓促。”

    “明白了,你看的小说还不少。”

    “嗯,不多。”

    黄宇不再打算说更多了。他看着不远处有有一位服务生托着几盘盛在洁白瓷盘的凉拌干丝往这个方向来。他转回脸,等待白色瓷盘下降到桌子的那一刻。黄宇一直觉得,从后厨用各种食材产生的菜肴,被服务生转手放在桌上,然后被客人吃掉。服务生见证了一道完整的菜肴从生产到毁灭的过程,他们是这些食物的见证者,他们会不会真心的惋惜,在一次次托送的过程中将各类菜肴人性化,比如眼看着精心摆放的烫干丝被客人推倒,然后血腥的被咀嚼殆尽。他们会不会为自己所处的位置而感到廉耻?那是一种最佳最客观的方式,去观察人们或者说自己在维持生命时摄入食物的姿态,亦或是追求味蕾享受的姿态。他们厌倦吗?一次次地将洁白的瓷盘放下,准备下一次的污染或摔碎,然后穿梭于饭店各处角落。

    “你下午还要上课吗?”

    “是的啊,物理课。物理好难,化学还好。我物化一般都是一百零五左右。”

    “我物化也很差,一般都是刚好一百。”黄宇没想到朱睿对自己成绩的阐述那么直接而不假思索,于是接着话茬,没有往那一百上增加十二分,

    眼看服务生却又拐弯消失了。朱睿父子两沉默了,黄宇喝了一口桌上自己倒的柠檬茶,感到淡出鸟来。

    黄宇想问为什么朱睿在下午紧接着就要上课却没告诉他,那样他们或许可以更改聚餐时间,呼吸的时间也更多了。但他把话咽回去了,那样太过质问化。黄宇低着头。过了一会儿,黄宇的头前忽的想起一声清脆的碰撞声,那是瓷盘和桌面相碰的声音。一股乳香味随之而来,让他们周围的温度上升了几分,唤醒了三人的情绪。是烤乳鸽,黄宇心想。

    “烤乳鸽终于来了。”朱睿兴奋的伸手去揭开其中一只裹在乳鸽后腿上的油油的锡纸。

    “嗯,是烤乳鸽没错。”

    “那么开吃吧,上菜就像河水,一发不可收拾。”朱爸耸起肩头,冲他们挤挤眼,

              “嗯,开吃了。你们先吃,我拿个东西。”黄宇转身在包里搜刮一下,看一眼时间。看到朱爸把左边的烤乳鸽拿起来拆开双腿放到朱睿碗里,他便转回身来,

              “黄宇也快吃吧,烤乳鸽不能等。”

              “嗯,烤乳鸽可急了。”

              不仅仅是烤乳鸽,还有酸娃娃菜炒肉末,烟笋炒腊肉,松鼠鱼,还有加了鲤鱼片和杏鲍菇的乳白的豆芽吊汤。烟笋还冒着淡淡白烟,翻滚着往天花板袅袅升起。棕色的腌娃娃菜色泽鲜艳,松鼠鱼加的糖浆很粘稠,豆芽吊汤很鲜,鲤鱼片不多刺。朱爸给黄宇和朱睿盛了一碗汤,再低头戴着手套慢慢撕开朱睿的乳鸽。不一会儿,乳鸽撕好了,朱爸把盛着乳鸽肉的碗向朱睿推了推。黄宇的汤喝到一半,在朱爸和朱睿面前两个玻璃杯里倒满柠檬水。黄宇喝完豆芽吊汤,看看对面抓着只乳鸽腿的朱睿,又看了看朱爸,他正一点一点夹着酸娃娃菜,手边放着一瓶雪花。气氛很融洽。黄宇喝完一碗汤,吃了一半乳鸽,感觉到有点饱了。

    “叔,”

    “哎?”朱爸抬起头,眼眶有点微红,

    “这煲汤才喝了一半,有点饱了,还点人头饭么?”

    “看情况吧。吃不完也没事,就是个热闹。”

    “朱睿,你肚里饱了么?”黄宇转头问掰着乳鸽头的朱睿,

    “我吗?还不怎么饱啊,豆芽汤一泡尿就没了。”

    “那就…”

    “那就再上一盘干炒牛河吧,吃个热闹,不怕浪费。”朱爸昂首挺胸,抬手招摇,

    “嗯,那就再来一盘干炒牛河。朱睿加油啊。”

    “黄宇放心,再来五盘都不是问题。”

    黄宇丢下另外半只乳鸽,给自己又盛了一碗汤,把松鼠鱼往对面挪了挪。朱爸微微醉醺的看着黄宇和朱睿,不知不觉手边又多了两瓶空啤酒瓶。黄宇不担心,当一个人的醉像重复两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总是不担心。黄宇微微倾着头,不让自己的目光与朱爸红红的眼眶相对。

    “你说咋那么快呢?”朱爸灌下一口酒,低下头低声说道,

    黄宇装作没听见。朱爸偏头看着一心一意咀嚼乳鸽的朱睿。

    “哎,睿子,别低着头吭乳鸽头了,来和黄宇拍张照吧。”

    “行。”朱睿拿着乳鸽,坐到黄宇一边,

    “要摆个姿势吧?”黄宇向朱睿凑了凑,笑着问道,

    朱爸好像没有听到,兀自灌了一口酒,看着凑在一起的朱睿和黄宇发呆。朱睿很快重新回到乳鸽的蛋白质中去了,黄宇想了想,拍拍朱睿,然后摆了个两人双臂交叉互喂食乳鸽的姿势。

    “叔,你看这怎么样?”黄宇稍稍提高嗓门,对朱爸说道,

    “哎,挺好的挺好的。别动哈…”朱爸闻声猛地抬起下垂的脑袋,红着眼眶掏出手机,单手微微颤抖的按下了快门,

    朱爸忘记关闪光灯。刺亮的灯光闪过两人的眼睛,他们眨着眼睛,手里握着残缺不全的乳鸽,愣了一下,才松开姿势。朱爸俯头将手机凑在眼前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又放下手机抓起酒瓶。黄宇迟疑了一会儿,将手机拿过和朱睿一起看。两人闭着眼的脸因为强光被映得苍白,手里半只乳鸽因为阴影阻挡,此刻却像是某种生物的尸体,散发着腐朽的时间。朱睿看了看,觉得不满意,想重拍一张。黄宇看看松垮着双肩的朱爸,说不需要。

    “你看看你手上的,像不像一根鸡巴?”黄宇举着手机对朱睿说道,

    “你他妈眼睛进屎了吧。”朱睿夺过手机,看着黄宇。

    然后两人都笑了。

    黄宇站起身,掏出手机挽着朱睿的手要去店门外打游戏。朱睿一开始不太愿意,不放心朱爸,扭捏着说要再吃点菜。

    “你他妈肚子都像球一样了,你爸还能飞了怎么地?就在店门口座位上,打一局吃鸡怎么样?”黄宇见朱爸枕着双臂,似乎睡着了,对朱睿说道,

    “吃鸡?你手机里有吃鸡啊?走走走,必须干一把。”朱睿忽然兴奋起来,看着黄宇,

    “怎么,你在家里是没手机还是咋滴?这么兴奋?”

    “别说了。补课还好,手机没收了,找不到。”

    “行啊,管的挺严。”

    黄宇让朱睿端着自己的手机先去外面。然后他去前台要了两份茶包,回去倒掉朱爸手边玻璃杯里的柠檬茶,倒上开水,将它们放下去。黄宇站着看了看发出轻微鼾声的朱爸,又把那四五瓶雪花拿走了。黄宇站在朱爸身旁,一会儿才不知所措的小跑向店门口外。黄宇感到自己的脚腕被什么细若游丝的东西牵扯着,头似乎要爆炸,大腿麻痹。他停下,转身回到饭店的洗手间内,对着洗手台一遍一遍将凉水往脸上泼洗。

    “你他妈去非洲挖矿啊,跑那么远。”

    那是在决赛圈。黄宇率先到了圈中的高位,西北方向的山峰。现在游戏人物手里是一把MP5和AWM。黄宇藏在一棵树的后面,对着下方的城区,不再移动。

    “你不懂,占领制高点,决赛圈里很吃香,”黄宇索性放下手机,两手摊开,似乎充分展示目前战略的可行性与英明,

    “加上现在的远程装备和近距离突脸输出,无论是近是远都能应付,枪法准也是关键。”黄宇看着手机狭小屏幕中游戏人物在建模不尚完美的草丛旁进行着待机动作——大抵是鞋帮子挠脚后跟,伸手拭汗之类的美名谓“人性化动作”的举动。但是人物面部是那么僵硬,色块组成的眼球和关节富有棱角的四肢却像是美的抵触。用甚至无法正常弯曲的手肘擦汗,用与皮裤贴图相融合的小腿蹭去另一条腿虚假的痒感,这一切都是一种亵渎,一种对自我的亵渎。

    黄宇将手机塞给朱睿,闭口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盯着朱睿的双膝。不一会儿,敌人从城区出来了。朱睿兴奋起来,直嚷嚷,把AWM打成加特林。朱睿看着屏幕中面前灵活走位的敌人,喊着黄宇帮忙。黄宇没动,依旧死死盯着,朱睿的双膝。那里空无一物,浅灰色的布袋裤,好像从来没有变换过,从小学到初中,朱睿的裤子似乎永远是浅灰色,同样款式,除了多长的蛋白质和脂肪使裤子不得不渐渐变大,那漂浮在绒毛周围的灰尘都不曾改变。

    黄宇有些愤懑起来。他看着朱睿手里屏幕上第五名的淘汰界面,隐隐地听到朱爸起身时发出的呻吟声。

    “别打了。你爸醒了,咱走吧。”黄宇伸手拿过手机揣回兜里,半起身用力拉开屁股底下的塑料板凳,肮脏的板凳支架底部在大理石面发出沉闷的噪声,似乎不会再让任何人接近它。

    “他妈的,为啥这破游戏没有自动开火。”朱睿嘟囔着,撇开凳子跟在黄宇身后,

    “因为那他妈是开挂。”

    餐厅内顾客大多走光了,空荡荡的板凳以不同的姿势扭曲在相应的桌子附近,上面似乎还存有几分钟前某个屁股的余温。朱爸面前的桌子已经被擦得发亮,反射头顶强烈的霓虹灯,朱爸的脸显得朦胧。

    “哎哟,一不小心睡着了。走了吧?”朱爸伸了个很响亮的懒腰,跨起朱睿装着上课资料的布袋,

    “嗯,走了。”

    “老爸,你不知道刚才我和黄宇在门外打游戏多爽。那人啊,钉着打都打不中。”

    “我不是说了少玩点游戏么?你又玩起来了…”朱爸看了一眼黄宇,又冲朱睿说道,

    “叔,没事,就用我手机玩了十分钟,朱睿挺开心的。咱们快点吧,不要耽误朱睿上课了。”黄宇提起自己的包,肩带像一捆麻绳,狠狠的绞割着黄宇瘦萎的肩膀。

    停车场在负一楼,黄宇从负一楼坐地铁回家,朱爸的灰色雪弗莱载着朱睿上课。他们首先穿过了三楼的北面,扶梯拐角有两个智能机器人,有个颜值测试功能。朱睿和黄宇试了试——前者八十五分,后者八十分。黄宇把帽子摘了——七十八分。

    “他妈的,这破机子。”黄宇重又戴上鸭舌帽,压了压帽檐。朱睿看着黄宇的脸,止不住的笑,黄宇也只好笑起来。黄宇当心有些羡慕朱睿,倒不是面皮上,大概是朱睿的那颗挂在嘴角的黑痣?黄宇也说不清,但是朱睿笑着的时候,那颗圆圆的黑痣似乎随着嘴角的起伏,也在欢愉。那么黄宇是想和朱睿一样,拥有一颗会笑的黑痣?放屁吧,黄宇不是那么猎奇的人。

    已经是下午四点。朱睿的物理课在四点四十,开车过去,恐怕要快点了。黄宇走的很快。要不是打头的朱爸穿了件亮眼的红色运动衫,像是领头羊指引着黄宇这只羊羔,他可能会自顾自走掉。话黄宇的额头悄悄地冒汗了,脊背上的衣衫印上星星点点的汗渍,像是无数双湿湿的眼睛,疲惫地注视着后方。黄宇脑中不时浮现出那只白鸟。为什么要叫做白鸟?黄宇更愿意将它形容成海鸥——或许那就是只迷途的海鸥,希望涉足陆地深处,品尝浓烟的味道。那只白鸟在黄宇反复的回忆中逐渐变得如此清晰,似乎飞翔中任何一丝风对它腋下绒毛的轻拂都被黄宇一一体察到,甚至于白鸟的胸腔——那不断起伏的小胸腔回荡着鸟类轻轻的喘息声。黄宇相信鸟类会像人类一样在劳累时喘息,只不过那是一种更加纤细微妙的喘息,很温柔。

    想到这,黄宇不自觉放慢脚步了。朱睿气喘吁吁追上来,一把拽住黄宇的肩膀。

    “你他妈赶着投胎啊?走那么快干嘛?”朱睿边拭着汗,边扭头看向后方。

    “那里有个游戏城,叫什么‘极点奇幻’,刚看到个人用街机玩拳皇,角色大招很炫,那手臂像是肉弹冲击波一样。真奇怪,我以为街机版拳皇已经下架了,原来还有人玩。”

    唱 “你还记得那次吗?”黄宇听罢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胡乱挥舞,

    “板凳烧烤,打游戏,我们给别人送钱去玩儿…你忘啦?”

    “什么鬼,傻逼吧?不记得了。”

    “好吧。”

    黄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着急,要上课的又不是自己。他只是感觉需要到达那个地方,或许是那个停车场,或许是那个负一层,或许是那个奔涌向无限可能的地铁口。黄宇停下脚步,宁静的和朱睿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朱睿泄愤似的朝游戏厅的方向一甩手。

    “他妈的几年没去游戏厅了。”

    “别想了,你还要上课,”

              “或许可以下次,下次你来找我。”黄宇补充道,两只手掌扣在身前,浅浅的笑着,

    “操,下次吧。”

    朱爸已经走到不远的紧急出口处了——电梯在维修,爬楼梯去停车场并不是复健。朱爸正在朝他们频频招手,手臂挥动幅度之大,像是呼唤船员拼杀的加勒比海盗船长。

    进紧急出口左边是下负一层停车场的楼梯,右边是通往地铁站的人工通道。多年失修的墙壁散发霉菌的气味,漆黑的楼道像是一汪深邃的死潭,走下去仅仅能激起一朵白白的水花。分岔口处,黄宇和朱睿玩笑式地相互握了握手。朱睿大方的笑着,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黄宇唤回了他。

    “朱睿,最后一件事,”

    “你讲,洗耳恭听呢。下次见面肯定就忘了”

    “你,你有没有见过一种鸟?很像海鸥,但是翅展很长,眼睛是红色的,然后,然后,”黄宇捂着头,有点说不下去了,

    “那种鸟我见过。”

    “啊?是吗?很常见吗?”黄宇连忙松手昂起头问道,

    “这没什么?蛇口这边很常见的一种白鸟,我一般就叫它白鸟。”

    “怎么说?”

    “嗯,可以说是海鸥的兄弟吧,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朱睿想了想,回答道。

    朱爸扯了扯朱睿的衣角,示意他时间不早了。朱爸看了看黄宇,点了点头。

    “哎,时间不早了,下次再见。”朱睿悻悻地笑着,对黄宇划拉一下手掌,扭头走向紧急示意灯下散发幽绿浓黑的楼梯口。

    “嗯,走吧走…”黄宇没说完,朱氏两人就很快地消失在附满污灰的墙角另一边了。一开始,黄宇还能捕捉到两人的轮廓,就站在自己面前。慢慢的,那圈白淡淡的尘絮聚集的轮廓也消散在霉味的空气中,从各种缝隙之间逃逸了。不过黄宇知道,那只白鸟是海鸥的兄弟。那么此程不算一无所获。朱睿的尚未进入青春期的语声模糊地在走廊回荡,然后一圈一圈的躲藏进楼梯口,利索的消失了。

    黄宇站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也该行动起来。他想生气,但是那股小得可怜的炙热火苗在心中渐渐的,被温柔地掐灭了。地铁站内的白亮灯光很醒目。黄宇朝着那个方向走着,感到眼前逐渐朦胧起来,像是无数颜料胡乱刷抹在画布上。他困惑地眨了眨眼,几滴冰冷的泪滴落到地板上。

    黄宇赶紧用手去抹,但是那满满一汪湿凉的泪水像平稳飞行的白鸟——海鸥的兄弟,且有条不紊的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下巴。那泪,任凭他擦抹,都没停下。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兄弟》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yjsfl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