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被，一条命

一床被，一条命

雨，还是下个不停。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自打老公去山里挖矿后，她就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而现在，想起老公，还有眼前这鬼天气，她的一颗心，愁死了。老公他们这次去了五个人，是生产队派去的，算工分。如果矿开采出来了，还可以提层，尽管如此，还是没几人愿意去。

他老公叫陈壮，黑脸，人不很高，敦敦实实，有股蛮力，浑身是劲。人，实在，憨厚，平时很少说话，早晚收完工，就呆在家里帮她作点家务什么。

这个村子，就建在狮子山脚下，故村名叫山脚。村子不大，也不小，一百多户，八、九百口人。早晚收了工，吃过饭后，总会有不少人，往村头或村尾的榕树下凑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打情骂俏，或家长里短，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可从未见过陈壮的身影！为什么呢？

他家成分不好，旧社会时，家里多积了几亩田，解放了被划为地主。他母亲就成为了地主婆，时不时，还被揪到村头榕树下跪着。五十来岁的人，头上顶着盆水，膝盖跪在被人故意敲碎的破瓦破罐上，折腾半死才肯罢休。

所以，他老母亲每次被批斗回家后，总再三叮嘱他，千万别出去惹事生非。每次看到母亲被整得疲惫不堪，他感觉到好像被刀子挖了心的万般难受！但终究别无他法，谁叫祖上多积了那几十亩田呢？

这次出去挖矿，都是成分不好的。四类、富农什么的，反正他的成分是最大的——地主仔。听说，开矿很危险，弄不好，小命都会搭上。为了多挣点工分，而且出矿后还可分成，分到一些钱，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句话，豁出去了！

临去矿山的头天晚上，夫妇俩一个也睡不好觉。她有好多话要对老公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也有很多话要和老婆说，可总又不知从何说起。天要亮了，他才蹦出句话，说：“孩子妈，我这次去开矿，你要照顾好我们妈。她年纪大了，无论对错，你都让着点……”他又爱怜的看着隔壁床上的三个小孩，说：“孩子们还小，帮不了你什么，里里外外，就全靠你一个人了！唉……”

“孩子爸，你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妈和孩子的，只是，担心你，出门在外，凡事得小心。做事得想想，性子别太急……”稍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她一个激灵，猛抓住他的肩膀，“听说开矿很危险，你可得小心啊？！”说这话时，她鼻子感觉有点发酸。他没多说什么，也不知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答应：“晓得，晓得……晓得了。”

桂西北，过了端午节，这雨水就特别多。少则两三天，多则四五天的连续下，不依不挠的。这不，都下了三天四夜，这雨还没有停的意思。每年雨季，都会发洪水，被雨水浸泡久了的坡地、坡脚，常常有大面积的塌方和泥石流。这样的天气，自然是山里人家，最最担心的！

陈壮他们的工棚，靠着土坡。如果不是很大很久的雨，应该没什么事。她这么想，是因为她去过一次，知道那地方。

天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她揉了揉略显干涩的双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骨碌爬了起来。她得马上给孩子们炒饭，吃了，得赶紧去学校读书。送走孩子们，她就得去出工了。

今天，她们二十来个妇女负责给水田除草。不知什么回事，她觉得心慌慌的，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她不敢多想，只是，时不时眼睛朝村口那条公路望去。

这是进出村子唯一的一条路。差不多收早工的时候，她远远望见，有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从公路路口往村里走来。而且这几个人，劲直往她家院子里撞去。一会儿功夫，家里便传出哭嚎声。她心里一紧，便深一脚浅一脚跑出水田。顾不得放下裤管，三步并着两步往家里跑。

“勒啊（壮话：仔啊），勒啊……”陈壮的母亲，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哭得死去活来。闻讯赶来的亲戚朋友和村上兄弟姐妹，一个个唏嘘不止。

看到眼前这一切，她一个踉跄，整个人瘫软在地，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她觉得天旋地转，整个身子轻飘飘的 ，完全虚脱的样子。她早担心，晚担心的不幸，还是来了。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这会是真的！

“我们几个，听到棚子上响‘彭彭’的声音，感觉情况不对，就急着往棚子外跑。”

“他也跑出来了，谁知到他说，他的棉被忘了拿出来，又跑了回去，拦都拦不住……”

“谁知道，他刚跑进棚子，那边坡就塌了下来，把整个棚子都埋了！”

……

“哎，太可怜了，怎么就那么傻呀！不就一床被子吗？却把命给搭上了！”

……

她流干了眼泪，脸白得似一张纸，口中一直喃喃自语：“孩子爸，被子；被子，孩子爸……”

一床被，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