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筝
燥热,季节的燥热。
七月初的骄阳炽烈地审讯着大地,愣是把镇子上的柏油马路烤得龟裂。一到这种时候,大多数的小孩此时都躲在屋子里吃着一块钱的原味冰糕,吹着只剩热气的风扇,只有少数活泼的孩子愿意走出门来,走到树荫下玩弄还略微留有可塑性的泥巴,而更少数的孩子宁可顶着这样的大太阳,也非得去镇上唯一的小土坡上放风筝。
要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我们的镇子是一座以风筝闻名的镇子。
可是五颜六色的风筝飞在耀眼的阳光之下,即使只是远远地望着,我心里也好不自在。哪怕一刻也好,我希望风筝从这个镇子上彻底消失。
“在发呆?”和我说话的是同年级的男同学,名字叫阿文。
“没了啦。”我回过神来,又重新抄写起老师要求背诵的古诗文,“我在默背。”
“是嘛……”他始终没有停下手头的动作。
我所处的小镇每年都会举办大大小小数不清楚的风筝展。届时,镇上的多数家庭都会拿出亲手制作的风筝来展示。我想,现在正在天空中翱翔的那一批,指不定也有哪一只是将来要在展览上亮相的。要是被哪个有钱的参观者看见了,说不定还会被花大价钱买下来或者预约一份定制。
要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有钱人总是崇敬些自己不了解的神秘之物。
“那我先走咯,你的妈妈好像要回来了。”阿文趴在我房间的窗台上,望着的方向似乎是街道的尽头,“今天的事情不被你妈发现比较好吧。”
“也是。”我无奈地点点头,把他送到蒸笼一般的楼道里,“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啊,没事的。”他抛下这句话,一溜烟跑走了,兴许是急着赶回家做风筝吧,这个小镇上的孩子们对这个都特别感兴趣。
自然,我是个例外。
我又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从窗台上那个细长的窗户里小心翼翼地观察起阿文和妈妈的行动轨迹,生怕他们俩撞见了。赶巧的是,妈妈的手上似乎抱着一大堆做风筝的材料,所以根本无暇估计稍远一点的路况。
“咔嚓——”钥匙孔内传来开锁的声音,是妈妈回来了。
“阿玲——快来帮忙接一下东西。”
“来了!”我又从屋内跑出来,接过站在门口的妈妈手上的材料,“这些……是做风筝的吗?”
“嗯。“妈妈擦拭起额头上的汗珠,给电风扇插上电源,瘫倒似地坐到正对面的沙发上,”今年一定可以的。“
妈妈一直想要完成妈妈的妈妈,也就是姥姥的心愿。
“今年也要去参加那个比赛吗?“我有些唏嘘。
“是啊,你姥姥生前老是念叨,不是吗?”妈妈抬头望向天空。
姥姥的心愿,是姥姥生前一直没有做到的事情,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这样。姥姥是个要强的人,想必一次都没有要求过妈妈帮她这些。甚至在我的印象里,姥姥对妈妈的态度强硬到从没在我们的面前说过妈妈一句好话。这样的姥姥,我不敢想象母亲究竟为何要帮助她完成她的愿望。
我想,妈妈自己也不知道,因为背地里的妈妈从未掩盖过自己的狠毒。
换句话说,姥姥和妈妈之间并不是什么和谐的母子关系。若是存在血缘之间切不断的亲密,那我也相信时间之中剪不断的恨意,存在之间无法弥合的裂隙。
“你也要帮忙哦。”此处的妈妈正温柔地朝着我微笑,“姥姥也会很开心的。”
“怎么会尊敬姥姥呢……”我还没有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
“什么?”
我也不知有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五颜六色的风筝还在我脑中浮动,让人心烦意乱:“那个,下个学期学习比较忙碌,我不想在风筝上花时间……”
“呀,这样吗?不亏是我的女儿啊。”妈妈摸了摸我的头,“那你就努力吧。风筝妈妈会想办法的。”
黄昏的阳光如落羽一般轻轻落在与夜晚的天平之上,专注的月亮透不过闪光的表象,竟显得像是被一根线系着的自由的风筝。电脑,木材,织布,样样所需要的材料在茶几上依次排开,等待着的是母亲的裁判。兴许,她的心脏比羽毛更为轻盈。
“那我去学习了。”但我受不住那审判的威严,没等到答复便自顾自走开了,一直在屋里学到晚饭的时候。
没有风的夏天,风筝只会缓缓下落。
可直到傍晚,风筝还是照常飞在天空,一点没变。
二抓住那根纤绳
“爸爸的爸爸叫什么?”
“叫爷爷。”课间,百无聊赖的学生们正一起背诵着颇为低幼的儿歌。
“爸爸的妈妈叫什么?”
“叫奶奶。”
“妈妈的妈妈叫什么?”
“妈妈的妈妈叫婆婆!”
“不对,是姥姥吧?”似乎因为儿歌的版本不同,大家起了小小的争执。
“我听到的版本就是婆婆了啦。”
“你说呢?阿玲?”
“啊?说什么?”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浸泡在木讷之中。
“妈妈的妈妈叫什么?”他们又像模像样地重复道。
“妈妈的妈妈……”我神情恍惚,“妈妈的妈妈叫爸爸……”
“噗哈哈哈哈!”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啊,不是,叫姥姥。”我赶忙的更正却被那笑声遮盖住,只留下玩弄着一小撮发丝的自己的滚烫的面庞,“口误了啦~”
“你最近怎么老是发呆啊?跟我那个邻居家的小男孩似的。”和我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样下去搞不好以后会找不到男朋友的哦。”
“啊,这个你可能不用担心欸,阿水。”另一位女生似乎想起点什么,“今天早上隔壁班的阿文好像叫我告诉阿玲放学去学校的地下室一趟。”
“啊?”一阵比之前的笑声更加嚣张的感叹声从同学们的嘴里传出。
“欸?”就连我自己也不免有些心跳加速。
“嘛,说不定只是邀请阿玲一起参加风筝比赛吧,毕竟以前阿玲风筝做得那么好。”帮忙转告我的女生继续戏谑地开着玩笑。
“别乱说了啦!”阿水敲了一下那一位女生的额头。
在我们这里,男生邀请女生参加风筝比赛是想邀请女生去他家里的意思,大概是以前镇子上发生过的事情遗留下来的习惯。
抱着大家的疑问,我熬到了放学。
“那个,你来的还挺早的?”等我赶到指定地点的时候,阿文似乎早就在那边等着了,“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他皱皱眉头,仿佛斥责着我的迟钝:“你说呢,还能有啥事情啊?”
话已至此,我自然没有忘记昨天艰难的十五分钟,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当然是要问下你昨天到底为什么突然把我拉到你家去啊,明明我们两个根本没有说过话不是吗?”由于地下室的隔音不怎么样,他特地压低声音,不过尽管如此,语气仍然很严肃,“我原本还在帮别人找走丢的猫咪来着。”
“抱歉,我昨天没开口。”我微微踮起脚尖,两只手背在身后,扭捏地咬住嘴唇,“我是听说隔壁班有个叫阿文的特别喜欢玩侦探游戏才来找你的。”
“我的名声这么响亮吗?”他挠挠头,“那你找我这个侦探是有什么案件吗?先说好,我可不受理风筝丢了帮忙找风筝之类的事情。”
要是真是风筝丢了那还好。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某处机会的角落。
“你先听我说。”我顿了顿,嘴凑到他耳边,“我怀疑,我的姥姥是被妈妈杀害的……”
“哈?”他还没搞清楚状况,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呢?”
我朝后退几步,死死拽紧衣服两边多余的褶皱,悄悄观察起他的眼睛,没有过多的表情。寂静会替我再一次道说刚才的全部。
“我懂了,你是在整蛊我吧。是我们班的女生叫你这么做的?还是你自己看我不爽?”他挤扁自己的双唇,眼睛瞄向左上方的天花板,显然并没有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怎么办,要告诉他吗?我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出那副阴森的景象,告诉他的话他大概就会相信我了吧。
“所以,是小春?还是阿兰?”他按顺序盘点起自己心里的犯罪嫌疑人。
“我有证据。”鼓足勇气,我一五一十地把妈妈对姥姥的埋怨复述给他,“这样你总肯相信我了吧。”
实话,我其实没有一分把握他是会相信我的,
“额,开玩笑也该有个度……再说,怎么看这也只是普通的抱怨吧,大家都会这样啊,更不可能因此去杀人吧?!”阿文仿佛看到了一个十足的白痴,已经把同情的表情写在了身体的每一处,“够了,我可不想陪你胡闹,现实生活又不是烂电影,不会有这种离谱的动机的。”
也是啊,怎么会信我呢。
鼓足的勇气退散开,我的身子便瘫软下来,努力皱紧的眉毛也变成一个八字。
他毫不客气,不顾我的状态继续数落道:“我看你是和你妈欠点交流……对了,你妈不是买了些风筝材料回来吗,你要不就趁这次风筝比赛的机会多和你老妈唠唠嗑吧?也当是找找进一步的证据咯。”
“果然……嗯?你这么说……”我赶忙把要叹出的气连带着紧张的唾液一同咽回喉咙里。
“嗯,这个案子我接受咯。”他没好气地咧起嘴角望着我,“就当是帮你妈证明清白吧。”
他可谓渺小的眼眸中偶然间闪烁着零星的光辉,以至于外在的邋遢形象都被洗刷成令人注意不到的模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放松地靠在背后的水泥墙上,仰起头,默默地盯着天花板。
“不过我也有我的要求。你愿意在和你妈一起做风筝的同时帮我也做一只风筝的话我就愿意帮你。”
风筝……
我松懈的面庞又凝固了:“等下,风筝?”
“嗯。昨天你妈不是带了好多风筝材料回去吗?”他回忆起昨天他走时的情形,“再做一只的材料也是够的吧?”
够吗?肯定是够的,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并非有所存疑,而只是感到惊讶,惊讶于冤家路窄的经典桥段。
“我记得你以前做的风筝还挺精巧的来着。”他挠挠后脑勺,“我的手不大灵巧,自己做不来,其实一直挺想要一只像样的风筝的。”
像样的风筝?他见过我做的风筝吗?像是被绒毛塞满了心窝,胸腔内格外瘙痒。
我左顾右盼,就是不愿意直视他那马虎大意的正脸:“为了姥姥才做的,放弃了。”
原来有人喜欢我做的风筝吗……
空间在当下静止,可体内的澎湃却随着时间化作一股激流从我的心脏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乃至身上滚烫的面庞也被忽视在一旁。
“那个,我想你姥姥看到你重新拾起以前跟她学的技能也会很开心的吧。”他停顿好久,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为了调查还请你忍一忍。”
我还以为我是为了姥姥才做的风筝呢。
“也是啊,也没什么理由非不做不可。”我僵硬地蠕动着自己的嘴唇,生怕说出来的话和自己的心情一般荡漾,“那就这样说好咯。”
“你能接受就好。”他松了口气,一直怂着的肩膀也一同塌下去了,“幸好你比较通人情啊。”
“哪里……那就回头见了。”
三爱与惨白,还有未来
走廊就如同时间一样漫长。站在尽头,我独自守候着自己的沉默。离散的空间把即将要迈向的下一步扯开遥远的裂缝,每一步都在靠近,但始终只有分母自顾自扩大。避开直面的不安,抬起头来,风筝们被挂在天花板上,渗人地围绕成一整个圆环,紧紧地瞪着我。似乎,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别紧张…自然一点。
“妈,我好好整理了下学习的计划,可能现在和你一起做风筝也没关系的。”终于,我还是开口了。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惨白的台灯。妈妈正坐在台灯边的沙发上驮着背,仔细地盯着笔尖与纸面的交点,一言不发地设计风筝封面的图案。似乎是听到我的声音,妈妈手上的动作停下来,缓缓抬起头,瞧向还在客厅外面的我。
“可以的话……”我踏进妈妈的领域,接着说道,“我自己也想单独做一只风筝。”
“是吗,那太好了。”黑暗中的妈妈稍稍翘起嘴角,“你还记得姥姥怎么教你的吗?”
记忆从脑海里闪过,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记得了,不过网上也可以查到……”
“是吗?”妈妈又一心扑在自己的创作上,只留下半头白发来面对我,“网上可学不到我们家的绝学。你真的忘了的话,妈妈可以重新教你。”
客厅里只剩下笔与纸之间摩擦产生出的“沙沙”声以及我和事实之间不协调的音调。我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纸张,眼神却涣散地逃到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毕竟,那头白发之中有的是妈妈一张张责怪的面庞。
我说了谎,姥姥所浇筑在我身上的心血正被我用身体时刻铭记着。可,风筝,自然也有无需心血和刻骨铭心的记忆便可以做出来的。
没办法,已经无处可逃了。
“那妈你重新教下我吧。”我重新把现实聚焦在妈妈的侧脸上,“我多少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应该学起来挺快的。”
“好啊。”妈妈又一次停下手上的动作,重新转过头来。
唾沫飞溅地到处都是,偶尔能从中找出姥姥当年的神情。
可是根本不一样。
她教的内容和姥姥教的内容根本不一样。
“是这样的吗?我怎么记得这里还有好几个步骤来着……”小声地,我提出自己的异议。
“阿玲,你再想想,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姥姥教你的时候可不是那样的吧?”妈妈柔情脉脉地注视着我。
我后背发凉,连忙点头道:“额,大概吧,毕竟我不怎么记得了。”
瘫软的沙发上,她仍在孜孜不倦地讲述着。
完全不一样。我很快得出这个结论,妈妈说的和姥姥说的完全不一样,并非是我吹毛求疵。
妈妈其实也不知道吗?任凭时钟滴答滴答地走过,想破头皮的我都没敢提出这个问题,已经忘记姥姥怎么教她的了吗?眼前神采飞扬的母亲先是成为一具抽象的躯体,以至于每一寸皮肤都与干枯的树皮无异,随后又化作别无二致的黑体数落,散布在我看不见的角落。
脑内可怕的念头促使着我离开妈妈的身旁,但同时毛孔却又粗犷地收张。莫名的欣喜使我成了头野兽。
“大概明白了……总之我先去设计风筝上的图案吧,要是有什么不懂的我再来问你。”我捻起叠在茶几底下的白纸中的一张,又从附近找出几支粗细不同的铅笔,踏着轻快地脚步,一溜烟跑没了影。
果然,妈妈根本不是想完成姥姥的遗愿。步履轻盈,洋洋洒洒,我好似踏进梦的故乡,悠远的彼岸,恍惚的过去,妈妈完成的是妈妈自己的愿望而已。
窗外的树木扭曲而淫荡地摇摆起自己的身体。透过它的视线,窗内扭曲的我蜷缩成一团,竟在发笑。
……
几日之后,给阿文交差的风筝便完成了。那是一只洁白的方形风筝,没有什么特别的图案印在上面,用最好听的话去形容也不过是质朴而已。没错,那是一只质朴的风筝,但同时也是我的杰作。
放学的时候交给他吧。我紧紧捏住脚下装着风筝的书包,生怕风筝自己被一阵风刮走了。
“你今天带了什么宝贝来学校里吗?”坐在身旁的阿水目不转睛地盯着屹立在课桌上的课本,“怎么一直捏着不放。”
“没……没什么,有那么明显吗。”我错愕地瞪大眼睛。
“白痴吧,你都捏了快一天了,我这个同桌想不注意到都很难欸。”她苦笑着对我翻了个白眼,“大概全班38个同学全都想知道你阿玲到底在包里藏了些什么宝贝了。”
身边的每一处声音此刻都像是一尊虎视眈眈的强奸犯。
“麦…麦高芬……”我紧绷住身体的每个部位,深怕让阿水看出来自己藏不住的心虚。
“突然用电影术语是闹哪样。”她顿了顿,跟着周围阅读的同学们一起把手上的课本往后翻了一页,“该不会是给阿文的东西吧。”
“欸?”大声朗读的同学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咳咳!”台上的老师拍了两下黑板,“安静。”
“所以说呢?”阿水等同学们重新朗读起指定的课文,又继续追问道,“你们上次在地下室发生了什么吗?”
糊弄不过去了。手心出了一阵汗的我这才稍稍松开紧紧抓住的书包,给阿水露出一个得以窥得庐山真面目的细缝。
“风筝……?”她呆呆地看着书包里的东西。
“这是找他办事的报酬了啦。”极不自然地,我解释道。
“还真是给阿文的啊。”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风筝,“真是的,也不和我说一声。”
“欸?跟你说一声?”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说你,我是说阿文也不知道和我说一声……”
他跟阿水说一声?
“你平时提到的那个邻居家的小男孩不会……”我捂住自己的嘴。
“嗯,就是阿文哦。”她把目光从书包内部移开,揉揉自己的鼻子,嘴边挂上浅浅一条弧线,“我俩…怎么说,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
不知道,从来不知道。我有些合不拢嘴,平时从没见过他们说过话来着……
阿水没有顾及我的存在,自顾自地继续喃喃道:“真没想到他竟然还喜欢风筝。”
莫名其妙,我和阿水隔得好远,顶多算得上是一根风筝线上两端的风筝而已。
“也没想到你竟然还愿意做风筝呢。”回过神来时,她正坏笑着瞧着我,“不是再也不做了吗?”
“这个嘛。”牙齿仿佛被唾液黏在一起了一般,无法分离,“有点事要找侦探,就像猫咪丢了这种……”
“我还以为是你迷失的爱呢……”
“啥?”
“啊!我的心,我的心,为何你如此落魄,难道我把你忘在哪里了吗?”变换一个口气后,她又继续道,“小姐,你的心在我这里,想要的话,放学后到地下室来吧。”
“怎么可能啊,舞台剧在别的片场。”我蹬了阿水一眼,“别开我玩笑了,就是普通的事件来往了啦。风筝是报酬。”
“那关于风筝,他有和你说什么吗?”她躲开我的注视,“比如为什么想要风筝之类的。”
风扇“吱呀吱呀”地吵闹着,在等着我给出令人浮想联翩的答案。
“只是说想要一只像样的风筝而已。”我试图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别的就什么也没说了。”
片刻的沉默后,阿水停下先前抖动个不停的右腿,吱呀声也一同停下来:“那就好。继续上课吧。”
尽管这样说道,可她还是无法停止自己的自言自语:“还真是像他啊。”
“你们很熟吗?”我没有听进去她混淆不清地喃喃自语。
“就和我跟你一样熟哦?”话音落下,阿水的声音与她嘴里吐出来的语词也一同混入到朗读课文的队列之中,只留下松开风筝的我在原地发呆,“快上课吧。”
少许的柠檬酸沁入饱满的血肉的腥味,留下的只有与佐料混在一起的暧昧味道。
跟我们一样?
我想我们都应该比生肉更熟一点,哪怕那只是暧昧的佐料。
四不要握住我的手
熟悉的昏暗灯光之下,手握着风筝的我静等着某人的到来。明明已经是放学后三十分钟了,他却连一个影子都没有。
再等一分钟我就走。我低头看看时间,叹气,准备把风筝收回书包里。
“等等等等,抱歉抱歉,来晚了。”匆忙之中,一个不知从何处狂奔而来的身影抓住了我行动中的手腕,“先,先别走,我,我解释。”
“忘记了?”我刻薄地揣测起他想要说的话。
几秒的喘息之后,那人才把手从膝盖上移开,挺起身子,露出自己的正脸。他正是我在等的人,阿文。
“不是,我们家今天一定要先回家才行。”他挠挠后脑勺,彷徨在他的面孔上盘绕,兴许他自己都对自己给出的理由不自信,“但回家了又可以再出来……”
生怕我不信,他又从口袋里摸索出一粒糖出来,似乎想证明他刚刚确实是从家里又狂奔回来的。
“没…没事。”我从他手里接过迟到的贿赂,“其实我今天也只是想把风筝给你而已。”
“已经做好了吗?”他愣在原地,似是在搜寻风筝的踪迹。
“嗯。”我稍稍挪开一个身位,给他与风筝一个见面的机会,“这个就是。”
他弯下腰,小巧的白色风筝被轻轻捧起。
老实说,我还有点期待他会做出什么样的评价来。不过既然是最普通的纯色风筝,评价上不及我以前的风筝也是应该的。
他把我的风筝高举过头顶,遮住散射的白光,顺着那骨架来回端详,时而瞪大眼睛,时而皱起眉毛,时而咧开嘴微微一笑。我不明白,透过一个纯白色的风筝,究竟是什么引起来他如此丰富的变化。
“要去我家吗?”突兀的话语忽然打破了想象力的僵持。
“欸?”我少许有些吃惊,“你家?”
“嗯……你姥姥的事情,我可能有点头绪了。”他熟练地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本手掌大小的小册子,“她或许真的不是自然死亡的。”
不是自然死亡的?意识犹如他手上的风筝一样惨白。
“不过还有些疑点,总之我希望你能来一趟。”
“嗯。”我郑重地点点头,“我今天也没什么事情。”
他家离学校不算远,只需绕过学校旁边那条发臭的小溪,再穿过两个红绿灯便可以到了。和去阿水家的路一样,这条路上能看见不少远处山坡上的风筝,比我家窗台上能看到的还要更多。
“你现在想去放吗?”我捂住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咬字显得清晰,“今天虽然也热,但大概是最适合放风筝的一天了。”
“啊…嗯,还是先忙完你的事情吧。”一路上,他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白风筝。那些飞在天上的风筝,他连正眼都没瞧一下。但那或许不是一种忠诚,而是某种幽怨,证据在他不曾松懈的双手和与妈妈一样的眼神。
“我说……”他又开口道,“这次的风筝似乎和你以前做的不太一样。”
“不大一样吗……”我把目光转向他手里的部分,“不过我没有在糊弄你了啦。”
“嗯,我知道。”走上空荡荡的石拱桥,他这才第一次在今天抬起头来,“也无所谓了。”
似是寂寞,似是悲伤,又似是无奈,侦探身上永远都处在谜团之中,恰似卡夫卡笔下的普罗米修斯。
“扑通!”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落入水中的兴许是他深深的不安,由风筝产生的不安。
“你姥姥其实还是挺有名的,我们街坊邻里似乎都认识她。她生前应该对你们很温柔才对……吧?”他停在石桥的中间。
我没有肯定,但也同时没有否认,因为这样的问题着实让人难以回答。姥姥的温柔从来是我没有体验的听闻,而她的暴戾却是我从来没有听闻的体验。
“你还真是幸运。”他把双手伸出护栏,轻描淡写地松开。白色的纸糊随风飘荡,遮过太阳,遮过远处的风筝,遮过脚下的溪流,钻进不可视的桥洞,兴许永远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错愕,震惊,失望,委屈,涌动的情绪接踵而至,比起脚下静止的水面更像奔涌的屡屡溪流。紧接着,疑惑,疑惑,疑惑,疑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的困惑在身体中打转。
“跟我来。”他紧接着说出口的话更是让人匪夷所思,“让我带你去寻找你的风筝,就像找走丢的小猫小狗一样。”
“我的风筝刚刚还在你的手里……”
“不,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你的风筝。”他看向我,死死地看向我,“还是让我先来完成我的这部分任务吧。”
令人心寒的执念透过石缝爬到我的脊椎中,直到控制中枢五为止。即便到处都是理由,可我却一点都无法开口回绝他。在他那里,我的风筝还高高地飞在天上也说不定。
不过反正是送别人的风筝,无论怎样也不过是他自己的事情。
“我可没有多余的材料了。”稍稍的嘴硬令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爱。
没过多久,我们停在一栋独栋别墅门前。那是一栋精致的洋房,几面涂有淡黄色油漆的墙上长满了绿油油的牵牛花,看上去活像是欧洲那边的建筑。先前去阿水家的时候我也留意过这间屋子,没想到他的主人竟然是阿文。
“你进去时小声一点。”找到正确钥匙的他朝我示意,“不用脱鞋。”
门岔开一条小缝,一点新鲜的空气得以流入这座死寂的洋房,一点光线得以照亮内部的构造,一点谨慎得以把神秘感在周围缔造。我跟随着他的步伐走入门内,终于看出了屋里是什么情况。与那外表的光鲜不同,屋里面尽是些残破的挂画,损坏的盆栽,满地的玻璃渣子以及难以遗忘的酒水与呕吐混合的味道。越往屋子的深处走去,生机越是被排斥,很快,剩下的就只有静默了。
阿文住在这种地方吗?还是说这只是他当侦探的基地?我看着蹑手蹑脚的绕过每一片玻璃渣的阿文。
“我的房间在楼上,我先带你上去。”他压低自己的声音。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屋子深处的房间全都紧闭门扉,张扬着自己的沉默。不由得,我认识到自己的紧张,被凸显的清晰的微小紧张。而听闻过的都市怪谈此时全都浮入我的脑袋,像是要让我挑选接下来的死法一般。不过,我知道,这都只是我的幻想,或是楼房的压抑罢了。
“你回来了。”这种大意的瞬间,才适合意外登场,”怎么—嗝—不和我打个招呼。”
我愣在楼梯的拐角处,正好看不见阿文所面对的是一位怎样的角色,只能闻到那人扶着走廊与楼梯把手传来的恶心味道。酒味,狐臭,脚臭,邋遢的污垢,油腻的身体,想必站在尽头的是一位活脱脱的大叔。似是被威胁的目光侵犯着,我巴不得从屋里逃出去,然而自己的双脚却如同屋里的物一般成为了一处沉默。
“我回来了。”没有一点脚步声,三个人各自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不止你一个人吧?另一个混小子呢?”他一瞬间加大了音量,辞藻与语气一般粗犷,“让老子看看。”
地板哀嚎着求助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正在感到恐惧,让身体都被遗忘了的恐惧。颤抖与战栗堆砌在自身上的每一处,若是他出现在我的面前的话,我很难保证自己还能不能站稳。要逃走,快点逃走。我恰紧自己大腿外侧的一小撮肉,空阔的脑内回荡起忧心的旋律。
“说话啊,混球。”上面的人还在咆哮。
眩晕,昏暗房间里的亮度对比撕裂开的现实之中的失真感在空气中蔓延。同样,这也是未曾听闻过的体验。
此时,阿文从前面退下来几步,钻进我的视野中,抓住我部分裸露在外的手腕和凌乱的袖口。他的手心也止不住的往外流汗,然而那力道中所蕴含的却是令人安心的坚决。我在侧边,看向他挺直的后背,接着是后脑勺,接着是反光的侧脸,最后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嘴巴不由得张开。
后知后觉得,我才稍稍燃起了一丝小小的希望,希望这里不会发生脱离人类常识的悲剧。
“叔叔你好。”短小的四个字自己从我嘴里冒出来,我这才反应过来。
“还是个小妞啊。你个龟孙还挺有本事嘛。”他的声势未曾减弱,脚步声也越来越近,紧随着的还有什么东西从空气中呼啸而过,砸到墙上,碎成了无数闪耀的绿色玻璃渣。
我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回过神来的时候,宏大的背影已经站在我俩的面前,而阿文则捂住自己的左眼拦在我俩中间。
“快走。”近乎是狰狞的,他好似明白了什么,落寞地催促道。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在我面前落下,响亮而结实地落在了阿文的半张面庞上。
这算什么……总算无数的疑虑全都打消了,留下的只有一个答案。我这才迈开双腿,跑下楼梯,越过障碍,跨出门外,一路飞奔到房子的外面,一路从暴戾的形象逃离。
“呼…呼……”
“还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呢。”熟悉的声音抓住我的耳朵。
我抬头一看,是阿水,她正站在我的面前。
“他爸是个酒鬼,从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阿水站在硕大的洋房前,“小时候大家聚在一起玩的时候,阿文总是不参与,一个人拿着个破放大镜在周围晃悠,胳膊上还时不时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大家都以为他是个什么怪小孩。”
天边传来鸣笛声,越来越近。
“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我们才跟踪了他,想要一探究竟,才发现这种事情。”
两人给到来的警车让开一条通路。
“有人考虑过把他送到托管所去,可是却被他自己本人拒绝了。”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出口了。
“谁知道呢……”她看向我,“你们家吵架最厉害的时候你不也没有去吗?”
……语言凝成一段死结,卡在喉咙中间。
我只有看向天空,看向远处,看向那五颜六色的风筝飞在耀眼的阳光之下。
五我会耐心在冬日等待
自从那天之后,时间已经来到冬天,我再也没和阿文有过交流,也没有再叨扰过已是在天之灵的姥姥,只是在远处注视着他。那天的玻璃渣或许是伤到了他的眼睛,他从住院处回到学校的时候一直带着一只洁白的眼罩。即使如此,他还是在回来的第一天就重新开始了他的侦探活动,能接到的也还是一些普通的找找小猫小狗,毛绒玩具之类的保姆品质的案子。他仍然坚持着,而我,自那天以后,也重新拾起了制作风筝的技能。
“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更容易飞起来。”暖气房内,我正一针一线地缝合起属于自己的风筝。
妈妈做的风筝在今年的大赛里并没有得到赏识,那一晚上她一直在哭,没有停下来过。后来我才知道,那和风筝一点关系没有,而是因为爸爸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隐约之间,我想,大家隐约之间恐怕都猜到了这件事情,就连我也一样。
“虽然得奖了……”我手上放缓了效率,甩了甩头,“不,这是我自己的风筝。”
学校的生活也还在继续,有些想要跑到小镇外边念书的学生早早的就做开始做准备,包括我的同桌阿水。我还是想要呆在这座小镇里,就像我的家庭世世代代所做的那样。
“明天再交给他一次。”潇洒地穿完最后一根线,我将风筝高举过空中,透过光源欣赏其它的纹路,“然后……”
六哪怕我飞向天空
“你今天又带了一只风筝吗?”埋进书海里的阿水头也不抬一下,仅是凭借着余光便做出判断。
“嗯。”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猜得还真准。”
“因为你实在是没有什么才艺嘛。”
“少拿我开玩笑了啦。”我不爽的瞪了她一眼,“总比某些生活里只剩下学习的人要好得多~”
“这倒是实话。”她停下笔头上的工作,搂住我的肩膀,歪着脑袋,靠到我的肩上,目光松散的像是在看着遥远的未来,“等我去市里上学了,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吧。你会遇到很多新朋友,我也会遇到很多新朋友,我们……”
出乎意料的,她愈发紧紧地搂住我。
“嗯……”
“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市里上学呢,阿玲?明明你的成绩比我们学校里大多数人都要好。”
为什么……我不愿意去细想这个问题,就连这几个字也不让它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嘛,你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吧。”见我不做声,她稍稍松开我一些,目光在我的腿和她的习题之间扫荡,“也是啊,这样肯定不适合出去读书吧。”
某种不祥的预感从身体的每一处空洞之中流入,我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下半身残废的身躯。失去的感觉作为积木中唯一缺少的那块儿,我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在这里。
“这样,大概这辈子也只能呆在这儿了吧。”
犹如至高的审判,她作为的大法官不偏不倚地将牢笼砸向我的头顶。
“几周前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再也不能跟你说话,只能对着你那副白的渗人的模样痛哭了。”
恐惧,悬在山洞顶部的钟乳石正一点点产生裂纹。
“但…总之,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说话实在是太好了。”
不,一点也不好。我微笑着点头企图糊弄过去一切,可是除了眼前的表象却又什么都糊弄不过去,一点也不好。
令人抓狂的冰冷,令人抓狂的温热,令人抓狂的阴影,令人抓狂的亮光,令人抓狂的寂静,令人抓狂的吵闹,哪怕一点点刺激,我也无法适应,恨不得把好不容易留到腰间的长发一把扯成碎片。
悻然,眼泪从眼睛的四周流出,流出的更是自己一生中都已经逃不出的历史。
冬天,那是风筝起飞的时候。
七请把我遗忘在那个阴暗的角落
又一次,我正在地下室等着阿文,手里攥着崭新的风筝。我知道他大概会迟到多久,所以特地挑了个晚些的时候。
掐着点,他一边甩下头上的积雪,一边整理起自己匆忙之间打乱的围巾与外套之间的层次。那个眼罩依然显眼地留在他的面庞上,直到现在看到也令人难以直视。
兴许是久别重逢,我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嘴巴半张半合地愣在半空中,任由白色的雾气飘向上空。
“好久不见……”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这次有什么案件吗?”
我摇摇头,将脚边的风筝提到脸前面:“没,是来给你上次的报酬的。这次肯定是我自己的风筝。”
那只风筝上记录的是我每一个钻研的夜晚,每一手钻过的针线,每一刻钻石般的热情。我想,它或许比我的血肉制成的躯体更适合成为我的面庞。
等了很久,他也没有接过我手中的风筝。
我这才把风筝先稍稍朝下挪动些,露出一条缝来偷偷观察对面的情况。他没有在犹豫,也没有在欣赏,而只是把目光偏向一旁,不知所云地嘀咕着些什么。
“你倒是收下啊……”我把风筝塞过去,“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他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不,我还不能收下。你的案件,直到现在我都还没弄清呢,怎么能收下报酬。”
“已经结束了哦。”我握住他的手腕,把风筝硬塞入他的手中,“虽然你可能没有查清楚真相,但你孕育出了新的真相。”
“什么?”冬日的温度中,侦探先生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诧异也被凝结成了可供端详的结晶。
不用这副表情。我想告诉他我的表情,我的喜悦,我的酸苦。
“呼——”我几乎快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了,是一点点的矜持还是将其阻拦在内感觉的世界里,转而晦涩地蹦出几个不着调的问题,“我们一起去参加明年的风筝比赛吧?今天先去我家见一下我妈,然后再去小山坡上放风筝。”
他提着风筝,傻傻地望着我:“啥?”
我明白,或许有比语言更加合理的表达。
“就是字面意思而已。”我抓住他另一只没有风筝的手腕,“就是现在,走吧。”
漫天的雪地下,两个渺小的身影从白色的世界里穿过。
“你没有想过去市里面上学吗?”唾沫,言语,呼啸的风声夹杂在一起,被抛向身后一边磕磕绊绊地阻碍着前进又一边一点也不愿意落下的阿文。
终于,我们又一次到了我家的楼下。
“想过啊。”他挣脱开我的手腕,撑着自己的膝盖气喘吁吁地滋润起因为跑步快要干裂开来的喉咙,“不过,去城市里就不能当侦探了。”
“怎么会……当侦探不是哪里都可以当吗?”我仰着脑袋,五官收缩到一起。
“你想,城市里学习压力更大,道路更复杂啊什么的……”他从地上堆砌起一个小小的雪球,“总之,理由什么的要找到还是挺多的。”
冰冷有干燥的氛围夹在二人的中间,两人表层的皮肤正如同葱油饼的最外面一层一般一点一点裂开。
“快走吧,既然要和你妈说的话……”他又放下手中的雪球,转而催促起我来。
“我吗?”恰好,消瘦的母亲从风雪中冒出。
“阿姨好。”他毕恭毕敬地微微低下脑袋。
蔓延着,她得忐忑从每个方向扑面而来。男人,风筝,女人,这对我的母亲来说恐怕是比零下十度的天气更为刺激的事情。她上下打量起手里握着我的风筝的阿文,又看看我。
但同时,忐忑的人也是我,不属于我的母亲的忐忑。
又是风雪,摇摆不定的将人左右推搡。
“妈妈应该和你说了很多次了,别……”
那数不清的夜晚中,我知道自己早就该和她促膝长谈,而非是在如此狡猾的时机。
“嗯,我知道。”我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爸爸也离开了。”
不对等的情欲唤醒了妈妈麻木的内心。
“和这又没关系。”
“妈妈只是希望。”
积压,积压,积压,四处飘散,是我的坦白,是我的懦弱,是惶恐不安所构成文艺复兴雕塑,它们无处不在。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妈妈你不大喜欢姥姥的。”
不知所云的对话在此戛然而止。剩下的两人无法把注意力从我的最后一句话上移开,以至于连飞雪落到睫毛上都没有反应。
“为什么你这几天来都对妈妈这种态度呢……你是想跟着爸爸走的吧?”染白的世界里唯一一处红润的色调正存在在我的母亲的眼眶周围。
其实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对自己的母亲产生了恐惧。
“不,妈,我是爱你的。”我走上前去,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搂住她的脖子,“但我觉得姥姥说的对……她说的对。其实我一直忘不了姥姥。”
紧皱的眉头苍白地注视着我飘散的眼神,所以被疑惑包裹在其中。
“所以我可以去放风筝吗?我想和同学一起放风筝。”终于,灿烂的,是下雪天里唯一出现的乌云也挡不住的太阳,“我可能还挺有做风筝的本事的。妈妈也想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吧?”
“嗯……你去吧。”也不知是慈祥还是落寞,妈妈她微微扬起了嘴角,“你去吧。”
“那我们去了,阿姨。”
小山坡离我家稍微有些距离,此前只在窗台上远远地看过,只有到近处了我才发现这座山丘竟然是有人特地为了放风筝而打理的。
“走吧。”他推开栅栏的门。
我也尝试着打理起自己的心情。
“嗯。”不知不觉之间,我今天的亢奋之中也被染上了丝毫的紧张,“走吧。”
俩人一齐护送着风筝朝顶点走去,而越是接近顶峰,那丝毫的紧张便扩张的越厉害,挣扎的越猛烈,似乎整天的亢奋都只不过是此刻的紧张。
如此的狼狈使我心里觉得可笑,好似几月以来的心里建树都成为了白费,直到面对他的时候,他的模样才显得模糊不清。
“你和你家里的那位最近……”一鼓作气,我以最旁支末节的部分开了口。
“也就那么回事吧。”他用仅剩的眼睛看向我,耸耸肩,耷拉着眼角,百无聊赖地应付道。
“为什么你不去别的地方住呢?”
脚步愈发缓慢,不要走到坡顶的急迫此刻践踏起其他的信念。
“侦探自然想要搞清楚所有的谜题。”他挺起胸膛,随后踏出一大步。
“那还真是了不起。”终于走到了山顶,我也差不多算是终结了整个话题,以及自己本该准备妥当的沉稳。
只有身临其境,人才会发现,那硕大的浩劫与堕落是多么令人走投无路。
那多少个夜晚中没有一个如同此刻一般寒冷。
“可是……”不自觉的,一点气息走漏了风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什么。”他开始寻找方便跑下山的道路。
风雪有节奏的下落似为我伴奏,心脏无休止的脉动更是一曲富有激情的乐章,只有主唱还站在舞台的中心犹豫。
“那个…”我拽住他的衣角,告诉他我对他的情意。
“嗯…隐约有些感觉。”他一路上紧绷的面庞也总算松懈下来。
“倒不是因为你是侦探什么的,也不是因为你独特的性格……”呕吐一般的畅快促使我一口气把所有的话说完,“嘛,我前面就说了,因为你缔造了全新的真相。”
“不是因为我夸奖你的风筝吗?”他半戏谑地朝我笑笑,“开玩笑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我把凌乱的长发撩到耳后,恭候起他的答复。
不知道是坏心眼还是廉耻之心,他没有直白地告诉我他的答复:“你以前的风筝总能吸引我,不是吗?”
我点点头,屏住呼吸。
“这次也一样。”他释怀地微微一笑,“这就是你的风筝。”
是答应了吗?还是没有?空白之中,纷飞的大雪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模糊了肯定与否定的边界。
“我们来放风筝吧。”他牵起我的手,把风筝又交给我。
我牵着线,他举起风筝。就这样,我俩朝山下跑去,而风筝慢慢飞上了天。
“果然和你奶奶做的风筝一样。”他在我的身后大喊,“我爸爸一定会喜欢这种的。”
“扑通!”
恍惚之间,雪慢慢蔓延进我的衣服里,同时还有寒冷,麻木与痛觉。沉默的土壤自顾自地喃喃,吵闹,喧哗,与一个漫长的噩梦交织在一起。世界不断颠倒,一会儿是白色的雪,一会儿是灰色的天,偶尔还能看到命运的红线。支离破碎的大地上,唯有呼喊与惊叫徘徊在身边。
风筝,风筝呢?我急忙在视线里寻找风筝。风筝正慢慢悠悠地,晃晃荡荡地靠近那山坡的边境,最后,插在了两片栅栏中间,卡在上面动弹不得。
过于厚重的积雪连房檐以及它自己都承担不了其重量,从屋顶上滑落,散作一阵阵雪雾,掩埋起深重的真相。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哪里也去不了;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刚刚从山坡上滚落了下来,恐怕也已经处于生命的边界了。
听着冬天唱着它那温柔的曲目,也听见自己的沉默,我尽量用双臂环绕他的身体,随后闭上眼睛。
妈妈,姥姥,爸爸,风筝,夏天,大赛,学校,阿水,阿文,眼睛,墙壁,客厅,洋房,玻璃,怪人,警笛,夜晚,告白,山坡,乳房,死去……凌乱,意识,疑问……
什么是真相?那是崇高的荒谬。
围着毛毯,我躺在姥姥的怀里,安详地睡去,不愿承认。
后日谈
“那年他们去姥姥买下的山坡上放风筝。”
“啊哈哈。”
“才摔成这样了。”
妈妈领着再婚的父亲前来看望我们。
自那以后,我俩的起居都非得要人照顾不可。
自那以后,我俩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生的伴侣。
自那以后,他的也成为了照顾我们的一员。
自那以后,阿水也还是经常来探望我们。
自那以后……
我迷迷糊糊之间窥探到的光明未来并没有到来,随之到来的只有洁白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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