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儿,这么多年委屈你了,跟我吃了不少苦,”
“老夫老妻的,说这干啥,等孩子考上大学,咱们俩就去北京的天安门看五星红旗。”
1984年。
母亲见父亲的第一面,是在母亲家。那时母亲已经是个二十三的大姑娘,而父亲是母亲相的第三个对象。
据母亲描述,父亲当时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上衣左侧的口袋里,别着一只英雄牌的漆黑钢笔,看起来很精神。
而据父亲描述,他到了母亲家里等上一阵儿,母亲才从街里赶回来。母亲一把拉开半遮的门帘,一个扎着一对浓密麻花辫的清秀姑娘进屋了,媒人赶紧把手上的半把嗑子撒回筐里,从嘴里吐出两片湿透的嗑子皮。一把拉过母亲,对父亲说,“这就是你要相的对象,叫淑娟。”又回头对母亲说,“他叫建国,是太平小学的老师。”简单介绍完,媒人冲着父亲使眼色,撂下一句,“你们聊,我去村头王家唠唠嗑。”母亲很大方,两只眼睛一直在打量父亲,倒是父亲显得有些拘谨,不太敢正眼看着母亲。
后来屋里的亲戚们也走了,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只说了几句话,问了一下对方的年龄和工作。没过正午,父亲就回家了。
这就是父亲和母亲的第一次见面。
不久之后,父亲就和母亲见了第二面。父亲靠在一辆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上在布料厂的门口等母亲。
母亲和姐妹们出来了,父亲就急着招手,喊母亲的名字。母亲一看父亲,差点没认出来,父亲那天穿了一身暗黄色的西服,头发稍稍有些长起来,看起来不像第一次那般清爽立整。
母亲有些失望,和姐妹们挥手告别后,母亲径直走向了父亲。
“你怎么穿成这样啊?上次那套衣服多好看!”母亲皱了皱眉。
“噢,那我下次穿那套。”父亲紧忙应下,两只把在胶皮车把的手动了一下。
父亲侧着身子推着自行车,走在外边。母亲贴着墙根走在里边。
“这个车子这么新,是你新买的吗?”母亲歪着头看父亲。
“不是,是我向邻居家借的,我想来接你,骑车子会快一点。”父亲摸摸眉毛。
父亲就一直和母亲走到了街上。到了吃饭的点,走到一家杂食店前,父亲进屋里给母亲买了一袋面包,又在街的拐角处,为母亲买了两根刚出油锅的麻花,很像母亲的辫子。
母亲叫父亲一起吃,父亲却一直搪塞,说自己吃过了。
后来,母亲才知道,那天父亲只有两块钱,都给母亲买吃的了。父亲回家后吃了满满两大碗饭,家里人十分疑问,不是去集市上了吗?不是还带了两块钱吗,怎么饿成这个样子?
母亲当时觉得,这个男人值得嫁。
父亲家里穷,有六个男孩子,父亲是老二。老大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媒人求了一圈,也介绍了几家邻村的姑娘给老大,不是姑娘嫌家里太穷,就是嫌老大没有工作,看了几回,也就杳无音信了。
母亲也知道父亲家里穷,两个人结婚家里拿不出什么来。不仅如此,父亲每个月工资的一半,还要上交给爷爷,家里人口多,都要吃饭,各处花销,从牙缝里挤来挤去,还是不够花,所以父亲和弟弟们都是穿着老大剩下穿小穿旧的衣服。或是远方亲戚过年时拿来的的旧衣服。
母亲在服装厂上班,手艺很好,人又漂亮爽快,很多人拿布料来找母亲做衣裳。
母亲把着一捆黑色布料,想着给父亲做一套西装,是得有一身像样的衣服,要不自己又怎么算是在服装厂呆一回呢!母亲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干什么事情都要干整利落的。
父亲在上班期间,去县里进修了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两个人没有见面。
两个月里,父亲给母亲寄了一封信,信足足写了五张纸,向母亲介绍了他在县里所见到的人、发生的事、和一些好玩的物什。信里还有一张父亲笔直地站在进修学校的门口,面带微笑地望向镜头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父亲看起来很小,一点也不像要结婚的样子。
母亲收到父亲的照片,想父亲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八月秋风微凉,父亲从县里回来了。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服装厂找母亲。父亲在服装厂大墙外等母亲,心情迫切兴奋。
父亲的眼一直盯着服装厂的大铁门,一直盯着,像是有一团火要涌出来。
母亲走出来时,父亲直接跑了过去,拉她的手,把她拽到大墙边,给她看自己从县里给她带的好东西。母亲定眼一看,一包她最爱吃的绿豆糕,还有一件碎花格子衬衫。母亲红润的脸上开出甜甜的笑容,一双大眼睛眨啊眨,手不停地摆弄着衬衫,还不忘身上比量一下。
“你怎么还给我买衣服了,这衣服不便宜吧!”母亲一边比量着大小,一边问父亲。
“这是县里的新样式,县里的人都穿,我也想让你有一件。这次进修学校里发补贴,我就把钱攒下了。”
母亲的大眼睛忽闪着望着父亲,说:“我也有件东西给你,你在这儿等着。”说着扭头就跑了,两根大辫子在母亲的肩上跳动。
母亲把做好的西服递给父亲,父亲先是一愣,不敢相信似的问:“这是给我的?”母亲重重地点了下头,父亲才把西服接过来,父亲直接把上衣外套脱下,套上西服上衣,被熨得平整的西服穿在父亲身上,挺括齐整,眉宇间有些英气的父亲在西服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精神了。
母亲看向父亲,眼里满是蜜意。母亲那一刻明白,大概最幸福的就是,所爱之人因为自己而绽开笑容。
对了,父亲这次穿的衣服是父亲母亲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
1985年。
父亲母亲结婚。那是七月份的一天,父亲用一辆马车去接的母亲,快到母亲家的时, 天上飘着小雨,所以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时额外又披了件衣裳, 那天的母亲拍了一层白色的粉,遮住了脸上的痘痘,看起来光滑得没有一点瑕疵。
就这样,母亲坐在马车上,父亲手持长鞭,挥斥着赶马车,把我的母亲娶回了家。
父亲和母亲租的房子,屋子不大,东西也少。用母亲的话说,一根筷子都没有。只有一对刚刚结为新婚夫妻的父亲母亲,还有他们的一双勤劳的双手和一颗对生活永不服输的心。
父亲还是太平小学的老师,母亲还是服装厂的裁剪师傅。但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家,那个租的小屋子。下班之后,两个人开始在厨房里忙乎开了,锅碗瓢盆,择菜洗菜,做饭。生活条件不好,父亲母亲每天吃的是白菜,土豆一类的蔬菜,虽然简单,也乐在其中。
一天一天,父亲母亲在每个月发了工资后,都要去集市上置办些日需品,空荡的小屋渐渐被各式的物件充实起来了,越来越有生活的气息。
父亲母亲也会吵架,大都是平常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人各持自己看待事物的方式,并且能把自己的观点叙述的条条是道,让人听后,忍不住点头赞同。最后本想决出谁对谁错的邻居大婶,在分别听完父亲母亲的叙述后,竟也分不清谁对谁错了。
后来邻居大婶从家家户户中总结出来,家务事,本就无对错可言。
过年的时候走亲戚,父亲母亲从牙缝里挤出买礼品的钱,去商店买罐头,白糖。大包小包地拎回家,分包装好,这是娘家的,这是夫家的。分家分户地送去了,折折腾腾,热热闹闹。有的时候父亲母亲会收到几盒好的罐头,却从来不舍得自己吃,总是又作为一份完整的礼物送给媒人。
父亲母亲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需要挣钱养家,也要人情世故。
1986年,父亲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也就是我的姐姐。
那时候的人结婚都早,父亲母亲算是晚的了。姐姐的出生,除了为这个小家庭带来新生喜悦的同时,还为原本不富裕的家庭增添了一丝忧虑----没有人看孩子。父亲的家里实在是腾不出人手来,还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呢。而姥姥则同时要看舅舅的孩子,还要喂猪种菜,家里活里里外外全部拿起来。要是母亲不再工作,那么全家人的担子又只压到父亲一个人的肩上,这样可不行。
母亲在夜里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到底该怎么办。
想了几天过后,母亲做出了一个决定。先回母亲的娘家的村子里住上一段时间,这样一来,把孩子交给姥姥,和舅舅的孩子一起照看。父亲母亲工作就稍微辛苦些了,比之前要多走六七里地的路。
但所有的辛苦,在回到家看到孩子那天真可爱的笑脸时,霎时间烟消云散。
为自己所爱的人去付出拼搏,是值得的。
父亲母亲第一次做父母,总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孩子最好的。父亲母亲常年也吃不上几回肉,但却在发了工资后为姐姐买了一只制作精美的拨浪鼓。这原本不应该出现在如此拮据的家庭中,就像一个奢侈品出现在家具只有桌子板凳的家中一样。即便这样,还是出现了。
姐姐一天一天长大,能坐起来了,能站起来了。父亲母亲想,等到孩子上幼儿园就回去。
在人生命里的某个阶段开始,时间就像被拧上了加快的发条,平常并不觉得,但一个那么小的娃娃渐渐长大了,能喊父亲母亲了,能开始识字了。
生活的日子,就像中药铺子里的小格子,看似一样,却有不同之处。而生活固然艰难,但好在,彼此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
风风雨雨,同舟共济。
“淑娟,我们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吧,你不是最想看吗?”
“好,只要有你在,就好。”
后记
生活的流水啊,你匆匆淌过人们的脚丫,漫湿了另一只脚上穿的鞋子,我却无法对你发出脾气,你就流淌吧,向你想留的方向流去,去吧,别回头。
这是我父亲母亲的故事,平淡无奇,却是最真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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