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安-归轸

作者: 许黎安 | 来源:发表于2023-09-08 21:2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林安初到S城是在一个小雨的清晨,河面上朦胧胧罩着一层水气,日不见升,船舱里没有一点活气。人们在这拥挤的船板上晃荡去了最初逃难的惧怕心理,反倒觉得这恶臭的混乱的救命船更比死难熬了。这样的阴雨天,原本湿气就足够充足的河里,现在每人都湿哒哒的了,林安也是如此,她还缩在船舱的角隅处裹着被褥,她还能感到一点暖。只是她不能再动弹了,船上的声音她便也隔绝开了,似乎她是刻意关闭听觉了,有一位瘪着脸的妇人,拿了吃食靠近林安请她吃,但久久林安都不做什么表示,因此妇人想:这莫不是得了痴呆症了。因此林安谁也不认识了,除了那位同自己一齐登船的男子。对了,男子去哪里了呢?林安缓过神,抬眼在横七竖八的脏污的人体里寻找,目光又到了深褐色的甲板上,上面还留有一块稍干净的别人躺过的痕迹,现在也收拾开了混到别的地方避雨了吧。于是甲板上空荡荡,冷冽冽的了。

船身后一直传来有吱吱声,是水手光着身子踞守着岗位,林安脑中又闪过一个画面了,也是同样阴雨的天气里,在X城边的文河上,一艘木筏,陈江升撑着篙,林安坐在船头放声唱着,佳伊则在桥头上挥手似乎期盼着陈江升带着林安远去,木筏顺流而下了,佳伊越来越远越模糊了看不见了。是啊,母亲已经看不见了,似乎就在昨天,自己亲手往她脸上盖了一捧黄土。林安清醒了,自己已经在船上舶了十多天。

这时船舱门口一个人健步窜了进来,为了躲避脚下的肉体。他似乎藏掖着什么一样护着怀里的一块破布头,他终于来到林安身前,把那块粗布拿了出来在林安眼前打开,里面是几只烧饼。“这是S城的饼嘞,我从船长那里弄来的,大嫂这些天都没有吃过点像样的东西。”他将烧饼放到林安手上又接着说,“船长说,这船今天就到S城了,还能在S城赶早饭。届时,我便不同大嫂去S城,我同这船就南下去了。”

林安把饼放到嘴里咀嚼,她直感到一阵干巴巴的,这饼没有放油。“哦,你要走?这些钱你拿着,也不多,这一路来你也跟着我受累,当作路上的盘缠吧。”林安取出压在身下的褡裢,从中掏出十几个银元递到男子手中。

“大嫂我不能拿,船长南下只是捎带上我,不收钱的,何况在军队里陈大哥平日里就多多关照我,为大嫂做这些都是分内之事。”男子一味的将林安的手往回推。

似乎林安是对“陈大哥”这三个字眼颇为敏感,致使林安愣了一下。那男子便乘机将林安手中的银元又放回到了林安的褡裢里。见男子如此,林安也不再多说些什么。

这时,船体似乎碰撞到了硬物,訇然巨响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甲板上与船舱里都沸腾了。“船靠岸了!”“醒醒喂,是S城了!”“你拿了我的包袱喽。”“狗娘的,你挤着出娘胎吗?”很多杂声交织了。那男子也为林安收拾好了东西,护着林安来到了甲板上。林安也第一次来到了X城以外的地方,见识了这乱世里的真正意义的都市——S城。

艞板放下去了,林安却没心思再去看眼前这座城市的新奇了,因为雨正越下越大,而甲板上哄抢着要下船,已经乱作一锅粥了。许多双污黑的脚在船板上橐橐地乱踏,有的人拎着重物欹侧着擎伞,下到码头上,才发现雨还是落到头顶了,那伞已经被折毁了。这时,那支坏伞旁来了一位穿着军装的军官,从那整衣冠济楚的相貌不难看出,应当是国民军的军官。他也看不下去了,于是他上来拦住林安前方拥挤哄抢的众人,大家一看他腰间别着枪,于是也都规律地听他发话了。“妇女小孩先下!爷们儿都往后靠”。这话倒是很有“女士优先”的意思了,想必这军官是受过西式教育的。

于是林安跟随着一众妇女下了船,她立在码头上,她此刻终于看清了这艘船的全貌,事实上也和船内一样龌龊。林安回头去看看S城的楼房,她感到茫茫然了,在这S城中,她一无故交二无亲友,有的只是新鲜的陌生。于是林安又在船上寻找到了那位男子的脸了,他正在船后朝林安招手,仿佛在说着一句很沉痛的保重的话。于是林安也挥了挥手,好了,这下别也告过了,林安只索离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籍口的了。

雨仍在下着,林安缩在墙洞里躲雨,街上不时就过去一辆汽车,车窗是被帘子遮起来的,看不到里面的样子,林安正前方是一家服装店,玻璃的橱窗里站着几个显焕的模特假人,在假人的空隙里隐隐绰绰映出林安的身形,短小而没有神气的。一会儿,黄包车夫嗒嗒踩着水跑过去了,林安看到了车夫脚上结实的肌筋。在那服装店旁边则是一家银行,里面亮着灯,光亮是从窗后蕾丝帘子里透出来的。林安想到了自己还有钱,可以去饭店解决住宿问题,林安四处张望着街道上店铺头上的招牌,始终没能找到饭店二字。

银行门开了,从中出来了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梳着油头,想必是城里某位大人的公子了。那男人也看到了林安。男人撑开一支黑伞,朝着城中走,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折返回来。这时他径直朝林安走了过来,林安返倒觉得有些怔忡了。男子开口了:“小姐也是刚逃难到这边吧?”

“嗯嗯”林安局促地回答。“其他逃难者到这必向亲友投奔,小姐这般莫不是遇到困难?”男子打量着林安。“没有,只是一时找不到饭店。”林安确实认为这是自己眼下的一大困难,或许这位男子可以提供信息。“这样啊,饭店不远,往前行半里就有一家。不过啊,现在战时,饭店比起租房烧菜开销还要大,倘若小姐要在这S城勾留得久些,不妨找一处房去租住。”男子替林安分析道。林安道了谢,那男子便转身离去了。林安心头这才觉得踏实一点,至少自己现在可以有个落脚的地方了。林安抬眼看了看已经走远的男子,又看看上空仍落雨的天。

林安在墙洞里一直待到了下午,期间她将船上吃剩的饼给吃完了。下午时,雨停歇下来了。林安也照着那男子的路线找了过去。果然,林安远远便看到了饭店的招牌,招牌上嵌了彩灯。林安走到饭店门口,率先她被一阵难闻的焦烟味呛了一口,这并不是厨房的气味,毕竟她从小生活在厨房里。林安往旁边瞥了一眼,她便明白了一切,在饭店的旁边是一家烟馆。X城也有烟馆只是她从没去看过。林安好奇地往里看,她看到一个身上长着黑斑的男人,卧在榻上,手里端着烟枪,对准了一盏太古灯的火苗烘烤,男子吐息间无声地呻吟着,仿佛到达了某处仙境一般。林安不再看了,她进了饭店。“住店还是吃饭?”前台是一位肥胖的女人,墙缝似的眼睛加上不耐烦的口气,不论哪一处都让人感到厌恶。“住店,”林安回答。“暂住还是久住?”肥女人继续发问。林安这时想起了那位戴眼镜的男子的话。“暂住,”林安说道。在办理完手续后,林安付过了费用,随后胖女人拎着钥匙将林安带上了楼。到了房间,胖女人把钥匙给了林安,随后又下楼接客去了。林安将行李放到床上,四处打量了一番。她比较满意这里的浴室。于是林安锁了门,拉上帘子,把自己身上的袍子与袴子褪去,林安来到浴室,热气瞬间充满浴室了。

林安躺在床上,她觉得舒坦了。窗外不时喊着叫卖声,或卖报的,卖炒炉饼的。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与扎过一滩水时的啧啧声。当然必不可少是黄包车夫跑动的脚步声。这些声音都在催促着林安入睡,等林安闭上眼睛,却又听到了一个更清晰的声音了。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是木质相互摩擦的吱吱声,不时又变成了敲击的咚咚声了,偶尔能听到娇柔的呻吟,林安顷刻就明白了一切。于是,林安放低了呼吸,生怕妨碍到别人。但那种头热的时刻里什么东西又能干扰到呢?不一会,那声音戛然而止了,林安也混沌地睡去了。

转眼已来到了第二天,林安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了。她在楼下胖女人那里打听到了一处租房的地方,那个位置在租界旁,是一间二层的平房,租主据说是S城以前知名“大佬”的母亲,只因为那大佬后来被国民军打下去了,租主也就搬到城郊了。那间屋子就一直空缺了。因此林安跟车夫谈妥的目的地就是城郊了。林安手里也拿了一些吃食之类的,都是在路上托车夫去买的。到城郊去要翻一座拱桥,车夫拉得有些吃力,林安也就下了车。车夫赶忙阻止:“别啊,我是吃这份子苦力钱的,你下车来叫我心里有愧。”林安则仍不上车,于是解释说:“你不必有愧,全当让我好好看一看这S城的光景好了。”

林安便径直走上了桥头,这时日头也微微有些热了,眼前是一条同文河一样宽的河,不同的是河道两旁都很热闹,房屋挤在岸边。林安又回想起了自己同母亲在文河边上的土坯房,也回想起自己篱院里的小鸡雏,现在他们该长出尾羽了,或是困在院中饿死。桥!X城也有桥,不仅如此,X城还有一个人——陈江升!林安望向河的尽头,心里感到一阵凄然了。

“小姐,走吧”车夫已经在桥下呼喊了。林安这才回过神,在下桥的这一段,她想:这里又不是X城了,这里哪里会有陈江升,自己首先要在这S城活下去,才会抓得住希望。于是林安爬上了黄包车,车夫继续往前疾步跑着了。

黄包车停下了,在一栋别墅样式的洋房前,现在很多新式建筑都开始仿照西方的风格了,倒是城中还有许多未拆的土生土长的中式阁楼。林安下了车同车夫道了谢,她便拎着东西来到了大门外,按响了门口的发条铜铃。她则透过栅栏往里看着,在铜铃响过之后,里面的门也开了,一位白发的老妇人佝偻着背走出来了。随后大门也开了,林安这才看清了老妇那满是褶子的脸。“进来吧。”老妇在前手背在身后走着,林安也跟上去。庭院里还修了一个亭子,种了许多外国来的树。其中林安认出了一棵“洋玉兰”,这让她回想起了在林宅中的那棵。“你要租那间房子吧?它已闲置多年,是我儿子的。”妇人边走边问。“是的夫人,我还没到那边看过。”林安接过话。“你倒是挺懂礼貌,对了你是从哪儿逃来的?”妇人又接着说道。“X城逃过来的”林安回答。老妇人听了这话瞬间来了兴趣一般,回过头盯着林安打量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

“X城?这倒是巧了,我就是从X城嫁过来的。”老妇人继续说道,“你既从X城来,就应该听过那边的林老爷吧。”

林安听到林老爷这三个字眼又一阵局促了,那位童年里的“父亲”,现在自己还该将他同自己扯上关系吗?“啊,我认识。”林安还是回应了。

“唉,我嫁人那会儿,林老爷还只是个毛小子呢。”妇人依旧笑着。这时二人已经来到了门口,妇人开了门,将林安邀了进去。林安将自己备的礼品交到老妇人手中。

沏了茶,妇人笑意未减,为着林安同自己是一个地方的人,觉着亲切了,她索性将自己的遭遇全盘托出了,林安也听得唏嘘了。妇人原也是X城的大户,远嫁到S城来,早年间便丧了夫,自己在缫丝厂买苦工拉扯大了那唯一的儿子,后来儿子也长成了,出息了,做了S城的“大佬”,但国民政府来了,眼见自家家产丰厚了,当时军队也在阔建中,索性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儿子拉下狱了,并将他的财产夺去了,唯独只有那栋租界边的房子,后来儿子在狱中去了,自己也不忍在那房子住了,也拖着老骨头搬出来了。

林安不知道怎样安慰眼前这位老泪纵横的妇人了,只是在心底翻出一股子酸味,干涩地垂着头。

“你叫什么?”妇人揩了泪,忽然打断了林安的情绪。

“林安。”林安回答道。

妇人又露出微笑了,只是与之前不同的带着一点诡异,她似乎全然知道了眼前这位小姐的身世一般。她又接着说了:“好孩子,那栋房子你放心去住吧,我一会儿派人过去打扫,房租你每月过来这边交我就好了。”

“谢谢您。”林安道了谢,便被妇人送了出来。于是林安又叫了一辆黄包车,往租界去了。

林安是在下午到的租界,黄包车停在了租界边的一座有两层的平房前。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挂在头上了,来的路上林安看到一个市场,她想里面应该有买卖蔬菜的。到了地方,林安算是真正涨了些见识,租界里的房子修的又高又精致,每一栋的顶上都做了尖塔,林安似乎听说过这个叫做“哥特”。另外,在那墙外每隔几米便挂一面旗子,蓝白红条的。这条街一直往租界里铺了进去,里面也有人活动,林安定睛一看,是外国人无疑了,单凭那走路的姿态也不与国人相同。租界是不允许国人进入的,当然除了在里面给洋人做仆人的那类。因此林安也看到了租界中混着几位中国妇女了,她们无不颔首低眉,似乎抬起头来就会马上中一记火枪,即刻倒在租界内被几只洋狗啃食似的。

林安不再看了,她对这个国家感到一丝怜悯了。于是林安转头往自己的房子里走去。一进门,庭院里早就座了一位妇人了,看面相也有四旬左右。妇人觌面向林安靠过来,于是她开口说:“你是林小姐了吧?”林安点点头。她又接着说:“我是夫人请来给您做佣人的,我姓吴,可以叫我吴妈,附近这片区我都熟。”林安这时想到了早上去拜访的房东老太,可能是她安排来的,怕自己对租界不熟悉难以生活,林安又转念想到了自己原本便是丫鬟出身了,现在反倒要用上佣人了,林安觉到有一点讽刺了。但自己也确实对S城不熟悉,也总不能出门就逮着人问东问西的,加上这也是房东的一片好意,也不好拒绝,于是林安便留下了这位吴妈,谈定每月开三元工钱,并将楼下的一间房留给了她住,自己则睡楼上。

这位吴妈为人还是很老实的,做起事来也麻利,唯一一点便是这吴妈性子急,口快。一日,吴妈早起来准备早膳,林安这时候也醒了,于是唤吴妈烧水,原本林安对烧火是很擅长的,奈何昨夜的一场雨将火绒打湿了,林安再也升不起火。这时吴妈跑来了,把林安书案的信纸烧了,事后厨房里也滚滚出了青烟了,白粥完全成了黑粥了。林安心里有些不满,毕竟这些损失都是算在自己头上的。但吴妈却抢先发声了,一面咒着炉灶火旺,一面又詈骂着烧水炉了。于是林安也就同吴妈闹了一场。

这夜林安在卧室里点了灯看书,到S城已经过去又一个月了,自己那点积蓄交去房租与吴妈的工钱以及日常生活必须的费用,现在自己手头上只有几十元钱了。林安愁着想得到一份工作了。林安对于从前的私塾生涯还有些怀念了,至少那时候每月能拿到固定的脩金。且不说自己是那样喜爱杨小姐。

正这时,吴妈手里端着一碗汤进来了,她说:“小姐,我看你晚饭没怎么吃,这是乡下家里送来的鸡,我炖给你尝尝。”吴妈似乎是对那天同林安争吵感到内疚了,只见她讪讪地走到林安跟前,把碗放到了林安面前。便转身往外走。

林安端起来大大地吮吸了一口,浓郁的香味。“吴妈。”林安叫住了走到门口的吴妈,吴妈又回过身问:“怎么了小姐”。林安示意吴妈坐下,于是吴妈坐到了林安身旁。“你可知道这S城哪里有学校?”林安问道。“在市场往里去就有一座,不太远。”吴妈翻着眼珠想到了那边确实是一座学校。“怎么?小姐要上学去?”吴妈又接了一句。“不,我可是要挣钱去的。”林安捧起碗又喝一口汤。“这么说,小姐是想去做教员吗?”吴妈反而有些兴奋,在吴妈的那套陈旧观念里,有知识的女子都是了不得的。“好得很,好得很。”吴妈口里念着。“那小姐赶紧休息吧,明天早膳我就提前一个时辰吧。”吴妈走到房门。见林安点头,吴妈这才关上门,哒哒哒地下楼去。

林安还是与教员这份工作失诸交臂了。林安一早便来到学校,并且在一间办公室里见到了那位校长,校长得知来意后便要林安出示“教员许可证”。林安哪里听说过还需要证明,可校长接着便表态道:“不行嘞,你做过几年私塾也是不行嘞,这边有规定嘞。”于是校长就自点上一根烟,斜躺在椅子上了,林安只好灰溜溜地出了学校。林安倒觉得有些窘迫了,自己出门时还对吴妈表现地自信满满,此时吴妈必定烧好菜在等自己吧。于是林安出了市场,想着为吴妈买一点小吃带去。正这时,一辆黑色的老爷车从租界里驶出来了,那辆车恰好停在了林安身侧,响了两声喇叭,林安仍没在意,直到车门打开,从中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林安这才注意到,这位男子正是初到S城时帮助过自己的那位。“你搬来这附近?”那男子先开了口。“是你啊。”林安礼貌的笑笑,又点了头。“这边挺好的,不过有时候也挺能出乱子。”男子又接着说。“初到这边,倒没看到什么大乱子。”林安开玩笑的说。“唉,你是没见过学生到租界游行那场面。”男子抬手看了看表,“对了,我还有点事,该走了,有机会请你喝一杯吧。”男子上了车,随后扬长而去了。

林安也买了点心,随后回家去,吴妈问起林安教员的事,林安也只好一一作答。吴妈也不说什么,只是在刷完盘子后又找到了林安。她说:“小姐有文化,不妨到对街的那家银行去试试看,在那里做个出纳也不错。”于是林安便在记忆起了对街那间银行,也想起了那银行正对着的那条巷子,巷子里恶臭的烟馆,满地的垃圾,和坐落在最里面的一家妓院。起初林安心里是有些抵触的,教她成天看得见那边的龌龊,犹如用刀在刮肉。但当林安再数一遍自己所剩的银元后,她还是决定去试一试了。

于是,这天,她又起了个大早。出门时外面还是凄清的,没有光亮的,街上的老路灯也是熄了的。林安来到银行的门口,这时银行的门还没开,对面巷子里踉跄着走出一个男子,上半身裸着的,手里拎着褂子,似乎得意得望着林安笑。林安赶紧转过身去,背对着男子。烟馆的门吱吱作响了,店里的伙计把门板一道道拆卸下来,为着动静于是从妓院里窜出一名男子,向烟馆的伙计打了招呼,一头栽在床榻上了。这时一个男子提着包从远处来到林安身旁了。“你就是之前写信的林安?”那男子开口道。“是的经理。”林安答道。“看你的信里也确实是受过些教育的,做出纳应是没问题了,今天便开始工作吧。”那男子开了银行门,把林安领到一个柜台前,“这是你的位置了。”之后经理便离开了。

在经理走后,不久,便有一位女子进到银行。穿一身绣缎袍子,化了妆,看起来怪有点美丽的意思。那女子将手中的包放在柜台上。林安见状以为是自己的顾客到了,于是起身询问:“你好,储蓄还是取款?”谁料那女子竟噗嗤笑了,她朝林安走过来。“储蓄。”她努力憋笑着。林安则有些慌乱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这里翻翻那里找找。“我叫浣瑛,我不储蓄,我是你同事。”那女子笑出了声。林安则更加觉得一阵窘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随后女子便坐到了林安旁边的柜台里了。两人只要一对视上,那女子还是会不自觉的发笑。这里虽是银行,但一天中几乎没有什么顾客,所以两人都感到无聊了。于是那位叫浣瑛的女子便指着对面深巷说:“看看看,又有一个男子往妓院拐去了”。“那有何好看的。”林安看了一眼,答道。“我倒是觉得在这边没意思了,要是可以我倒是想换去那边躺着赚钱嘞。”浣瑛嬉笑道。“呸呸呸,女人家还是要顾点脸面的,不可妄言下流。”林安反驳道。“我倒觉着不下流,她们凭着自己的身体赚钱来总比我们拿时间换的值当嘞。”浣瑛继续说着,眼睛仍盯着对面的巷子。“那也不可”林安蹙起眉了。“那你有情人没有?”浣瑛凑近了林安。林安不作回答了,她脑海里又出现一个名字了,但那个名字并不是浣瑛说的这个身份啊。丈夫吗?不对,那个人还没有将自己娶回去。见林安久久不答,浣瑛也只好转移话题了,“吃咖啡吗?我请你哟。”于是浣瑛出门去了,回来时果然带了两杯咖啡。林安喝了一口这稠状的漆黑的饮品,她觉得这完全不如一杯茶。

仅一个下午的时光,林安同浣瑛还是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了,银行照例都是有周末的,浣瑛常到林安的家里,挽着林安的手便要出去逛街。林安却总是拒绝的,不过偶尔也拗不过浣瑛的软磨硬泡只索同她一起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嘱托吴妈烧好晚菜,浣瑛在家中吃。

后来银行的董事办了一个宴会,就连底层员工都可以去S城的大饭店吃一顿了,浣瑛自然来到林安家里,希望林安陪同自己一起前往。于是林安只好换了一身缎袍,盘了发髻,抹上胭脂与浣瑛一同去了。

到店内的装潢是林安平生所见的奢华,小到一块桌布都是缎质的,虽然自己养在林宅,但S城毕竟是X城所不能比的。林安找到一处座位,却发现身旁的浣瑛不知跑哪去了。但林安看着这攒动的人头,也不好在人群里喊叫,于是她便坐定了等待浣瑛自己回来。果然不多时,浣瑛便端了两支高脚的杯子回来了。“这是洋酒嘞”,浣瑛对林安说着,便也坐下。林安端起酒杯正喝时,却忽然与人群里一双眼睛对视了,又是那位男子,而且他正向林安踱了过来。

“哦?巧了,你也在这?”那男子到林安跟前。“嗯,我在银行上班了”,林安微笑着。“这样啊,上次之后都没请你呢,宴会结束我送二位回去吧。”那男子又看看浣瑛。“那就有劳了”,浣瑛接过话。“浣瑛!”林安睃一眼浣瑛。“那你们吃好,一会儿见。”男子微笑着点了头,随后转身隐到了人群里。

宴会的最后一支舞曲也到了曲终,宾客有的也已经相约离去,于是林安扯了扯浣瑛的衣角,示意浣瑛该离开了,浣瑛也饮尽了最后一口酒,挽着林安往外走。到门口时,那男子正立在红毯上同离去的宾客道别。互说一些祝贺的话。林安也带着浣瑛上前了。“二位这就走吧?小贵,这里你先应付着。”男子先向林安她们问话,又扭头对身后的下人吩咐。“这位少爷既然忙,那便不必送我们吧,我们住处不远”林安款款讲着。“是啊,不远。”浣瑛也点头。“我这一时也着实走不开,小贵,你开车送送他们吧。”那男子又吩咐道。于是那个叫小贵的少年把车开过来了,林安与浣瑛都不好再回绝了,便上了车。“你家少爷是什么来头啊?”在车上浣瑛这样问开车的小贵。“少爷是S城银行的庄家”小贵这样回道。浣瑛倒是吃了一惊,原来刚刚要送我们回去的便是自己最顶头的上司,这倒是有些不可思议了。林安则没有在意,只盯着窗外看,心想这S城真大。

很快,浣瑛便到了家,她向车上的林安道了别下车便转身进去了。这段路到林安家还有一段距离,路途上也必须经过那间银行,同样也必须经过银行对面的巷子。林安本不打算扭头去看那条肮脏的巷子的,但这一刻,似乎有什么冥冥之中的牵引,林安还是不自觉地回头去瞥了一眼。那昏暗的巷子中,林安看到一条身影了,那身影慢慢悠悠跌进了最里面的妓院去了,那精致的胸部以及饱满的臀部,她似乎在某个地方看过,是了,在X城的一条巷子里,那是林薇的身形。车驶过去了,看不见了,那道倩影烙在林安脑子里了。车停了,林安下了车,她竟忘了给小贵一点小费,甚至连道谢都没有说。她径直往家走去了,吴妈迎了出来“小姐,怎么这么晚?”

林安又回想起薇薇了,那位自己的妹妹,她那一步一跌颓然往黑暗里走去的身影,一遍,再一遍。林安觉着有些愧对佳伊和林老爷了。

“小姐,怎么了?”吴妈替林安脱着外套。林安顿时觉着吴妈亲近了,吴妈身上有一些佳伊的味道了,于是林安扑在吴妈身上哭了出来。

夜渐深了,林安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为着那位伴自己走过了一整个童年的林薇,何况自己也是林姓呢?窗子是开着的,林安可以同月亮面对面了,只是林薇现在该受着何种的痛苦呢?或许不是林薇呢?自己如何能不熟悉妹妹的身形。于是林安开始思考如何同这位久别的妹妹相见了,自己唐突到妓院去总是行不通的,想着想着,林安睡去了。第二天还是被吴妈叫醒的,吃过饭才来到银行。此时浣瑛已经在柜台里忙活着日常了。浣瑛也看出了林安的古怪,于是她嬉笑说:“一会儿去咖啡馆吧。”

饭点,二人来到咖啡馆。林安竟在纯苦的咖啡里吃出一点醇香了,于是林安便同浣瑛透露了自己昨夜所见,也谈到了陈江升以及林薇的事。最后这段谈话随着浣瑛的叹息结束了。但浣瑛又说:“你这就有些过度自责了,我也很同情你的妹妹,但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你”。听了这话,林安有一刻释然了,但也只是那一刻她还是觉着内疚,她觉着佳伊同林老爷都走了,林薇自然而然的成了唯一的亲人了,那是一种普遍的中国的血缘了吧。林安还是不想看着林薇活在那样的环境里。但二人都想不出任何适当的理由去接近林薇。

林安还是日复一日的去银行工作,闲下来时她便总往对面的巷子看去,然而一天里几乎又都是闲暇的。林安全然忘了当时对那条巷子的憎恶,只因在那深巷里有着一点自己不得不留意的东西了,也因为那里不再与自己无关了。似乎那里的龌龊与自己相连接了。

终于在一天,从深巷里走出了那条久违的身形,更使林安慌张的是,那身形将要进入银行了。林安整日苦苦思索着如何同她见面,现在马上见到了,林安反倒觉着有些不知所措了。“请问,这边办理存储吗?”林薇对浣瑛开口。“办的,跟我来。”浣瑛并不知道这人便是林薇。林安看着妹妹消瘦的面庞,她想:“薇薇还在用鸦片吧,不然也不至憔悴于此了。”“好了,你到那边签个存根即可。”浣瑛伸手向林安。于是林薇朝林安走来了。

“薇薇”林安开了口。“姐……林安?”林薇看着眼前的林安感到难以置信,“你怎么在这?”林薇继续说着。“我在半年前逃难到这儿了”林安接过话,“你去妓院做什么?”林安还是发问了。“这不用你管。”林薇有些不耐烦了。“怎能不管你?”林安弱弱地说。“我承认当年你管的是对,但现在没必要管我。”林薇继续说。“你在用鸦片吗?”林安又问。“没有”,林薇坐下伏在桌上签着存根。“那是你想要的生活?那种,那种走在街上被人戳着脊梁骂,你对得起父亲?”林安憋了气,对林薇历声说道。“是,我哪里比姐姐清高,我何德何能撑得起父亲的脸面呢?”林薇也感到委屈了。浣瑛想说些什么但此刻则插不上口了,便退去一边了。“薇薇,别回那边了,姐姐会帮你。”林安一把抓住了林薇的手。“姐姐,这是我自己的路了,你莫再管吧。”林薇抽出了手离开银行再次遁入巷子了,桌面上留着存根了,还有两颗泪。

林安还是释然了,在半年后的一个午后,浣瑛邀自己去咖啡馆,二人在喝着咖啡谈天,林安透过窗去看到了林薇了,林薇此刻正恍惚的在街上走着,袍子里的丝袜被撕得破烂,头发也是凌乱的,衣领的扣子敞着,显然林薇受到了非常的待遇了,干这行面对的总是衣冠下的真实的人性。林安还是去了,去试图挽回这位妹妹,但林薇彻底同林安断绝了关系,于是林安释然了,她们之间原也就没关系可断的。

此时林安在S城已经生活有一年了,对S城已经足够掌握了,自己的生活也安定下来了。她想起一个人了,为着活下去等待的那个人——陈江升。她要开始寻找他了林安也觉着自己现在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可以去仔细去搜罗关于陈江升的信息了。为此林安订了报,希望在报纸上看到革命军的相关,然而这S城被国民军控制着,报纸上关于革命军的事极少。于是林安又在日程中多加一项了,那就是去码头看船,每有避难船到S城,林安必会在码头上痴痴看。

在一个立夏的下午,林安清楚得记得是立夏。毕竟在这天日头炙得人发昏,这天所发生的事也同样。清晨,林安起了大早来做早膳,只是简单熬了一锅麦片粥。那就疑惑了,这般事情不由吴妈来做的吗?吴妈已经辞去了,原因是乡下的儿子生了娃儿,自己这个奶奶总要带孩子的。那个年代里的大部分人结婚都早,自己的生活都仰仗父母,更别提自己的孩子,无疑又是为父母所生的累赘。因此林安一个人生活在这二层的平房里了,偶尔她还是能察觉到一丝清冷的。

吃过了,林安又来到银行了,林安喜欢到银行的工作了,为了那位自己生平不多的朋友。照例与浣瑛去吃过下午茶,二人回银行来倒使气氛尴尬了。银行里来了一个人,是那夜开车送二人回家的小贵,小贵手里拿了一顶蕾丝边,绑了蝴蝶结的遮阳帽,逢两人回来,小贵便迎到林安面前去,说道:“小姐,我们少爷邀你去北湖划船赏荷。”S城北部有一处大湖,里面种上很多荷花,报纸上常有刊登,但其中信息给的多是贵家公子同某小姐落实关系,很像某种公布与昭告的意思。林安看看浣瑛热着脸了,于是追问:“浣瑛可以同去的吧?”小贵抬眼看了看浣瑛,又说:“少爷倒是没说,只吩咐我来请小姐。”浣瑛感到一阵难堪了,心里也酸酸涩涩的。林安见状又回道:“浣瑛不去,我也不去了吧。”小贵则又为难起来,甚至话语间透着央求的味道了。于是浣瑛便发话了:“人家一番好意,你去吧,不必为难。”实在的,林安也不好说什么了,便同小贵上了汽车,往城北驶去了。

到了地方,那男子已经踞在一张小舟的船头了,见了戴着遮阳帽的林安便招招手。林安也上船了,男子摇着桨,那小舟便往湖心去了。荷花发了苞,一阵热风,那花苞微微摆动,露在水面的茎杆就发散出一圈圈波纹了。日光把荷叶晒出一股清苦的味道了,这味道从鼻腔流淌在口里了,微涩。

“你到S城有一年多吧?”男子仍摇着桨。“足有了”,林安回道。“还不知道小姐芳名呢?”男子笑着看向林安。“林安。倒是你帮我许多,却不知称呼,过于失礼了”,林安也笑了笑。“崇祖”,男子顿了顿,“父亲总觉得祖上人的事迹很光耀吧。”男子笑着解释。“大部分长辈都这样觉得吧。”林安接过话。“林小姐,现在就你我二人了”,崇祖看了看周围,没有一条船,也没有一个人,“容我不避讳的同你说些事吧,一开始,我在那时候帮你实在觉得你可怜了,但之后,我再见你,心里头总就变得奇怪了”,崇祖推了眼镜,眼神看到一边去。“怎么奇怪了?”林安便问。“我不知道,自己似乎怕遇见你了,虽然还是遇见了,在宴会上。”崇祖将视线拉回到林安身上。“怎会怕?我又不是猛兽。”林安笑道。“不,或许不是怕,而是一种手足无措了,这样比较恰当些。”崇祖解释道。林安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她只觉得日头晒在脸上了,但她头上还戴着遮阳帽。“宴会时,你穿缎袍的样子,我还记得,并且这长久地荡在我脑中”,崇祖也感到热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崇祖继续说着。林安一时却不知如何作答了,这时她在湖中看到一支盛放的荷花,花瓣不停地摇动着,她听见一个声音了。“下次回来我就娶你。”

“我明白,崇祖,那种心情我是时时刻刻都理解的,因为我正同你一般手足无措,同你一般日思夜想。”林安一口气说完。

“那个人,不是我吧。”崇祖面色有些难堪。

“嗯。”林安轻轻点了头,她在脑海中翻找出一些同陈江升一起的画面,好撑起自己刚刚的讲话。

之后二人便沉默了,不论用什么话题都觉得不适宜了,崇祖也将船划到岸边去了,林安提出自己要回银行了,于是崇祖便派小贵去送,临了,林安将头上的遮阳帽取下来欲还给崇祖,崇祖却说:“这便赠你吧,它也与你相配。”于是林安又从城北回到银行了。

浣瑛在柜台上发着呆,心中遐想着些什么,林安到了面前她也没有察觉。“想什么?”林安开口了。“没,没什么。”浣瑛受了惊吓,颤索着回答,“北湖怎么样?那位少爷怎么样?”浣瑛凑近林安接连询问。“不怎样。”林安又想到了船上的对话。“依我看,那位少爷八成看上你。”浣瑛笑着说。林安则答不上话来。“你看看,你答不上来,我就知道,怎么样?”浣瑛又继续追问。“还能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安回答道。“那可是银行的庄家,你可是傻,还要等那个杳无音讯的人嘞?”浣瑛继续说着。林安听了,心中不免有些凄然了,脸色也阴沉沉下去。“你可别多想,我只是觉着这样太苦了你了。”浣瑛看林安脸色难看,连忙解释说,“唉,都是我多嘴了,这样,晚间一起到我家吃饭吧,我知道吴妈走了,你自己在家。”

林安这才舒展了眉眼,又同浣瑛说笑起来了。

月末很快到来,浣瑛在林安家里,吃着盘子中的点心,林安则清点着地上的礼品,几乎每月林安去城郊都要带些城中的吃食去。这时,浣瑛口里咀嚼着讲话了:“今天是又赶上你出城了,那我便去了。”浣瑛说着,放下了手中还未吃的点心。“你若无事,陪我去又何妨?”林安也停下手上的动作,扭头瞥一眼已经起身的浣瑛。“这个嘛,我今天自然是抽不开身来了。”浣瑛语句中带点淘气。“怎么?你那刚结识不到半月的男友,竟比我重要了?”林安很刻意的甩了一下手绢,又转过身背对浣瑛。“好喽,哪有啊,况且他还不是我的男友嘞”,浣瑛凑近了林安,“只不过同他有约在先吧。”浣瑛继续说着。“好啦好啦,我是逗你的,你去便是,我自己还不至于在这S城迷路,倒是你,莫犯迷糊,那毕竟是租界里的洋人,同我们还是不一样。”林安一板一眼的交代着。“他是生长在中国的,有颗好良心呢。”浣瑛红了脸,羞怯道。“租界那地方谁又说得清?一边说着‘援助中国,以夷制夷’,一面又争着抢着建烟馆开妓院办赌场。”林安叹口气,感到一阵涔涔潸潸了。“你呀,总是给自己这么多担忧,没事的,你安心去好了。”浣瑛走到林安身旁,安抚的口气。“或许是,时候不早了,你既有约也便去吧。”林安点点头。“那我走了,明天再见吧。”浣瑛出门去,上了一辆铛铛车(电车)缓缓驶去了。

浣瑛同那位外国人的遭遇,还要从半月以前说起,那是在一个周六的晴天,气温仍旧很高,林安同浣瑛在一间绸缎庄,林安坐在堂中,浣瑛则在匹匹绸缎间挑选,另外还有一位金发男子,高额头,长耳朵,蓝眼睛的,一眼便能认出这非国人了。浣瑛在一块锦缎前停下了,但浣瑛很拿不准主意了,只因刚又瞥见一块也很中意。于是浣瑛欲开口唤林安来为自己拿主意,这时,那位金发男子似乎看出了浣瑛的局促,他走过来了看着浣瑛手中的缎子,蹦了一串国语出来“这匹缎子看来紧致顺滑,我觉着小姐用这匹会很合适。”浣瑛感到一点惊喜了,眼前这位洋人把中文说的很流利。于是浣瑛便不可思议的跟这位外国人交换了姓名,那男子说自己叫“阿贝尔”,但浣瑛听了却又觉着一阵好笑,为着这是自己听过的第一个外国人名,浣瑛想:“为什么会姓阿?这姓氏好像带点喜剧的成分。”阿尔贝见浣瑛憋笑着,他也感到一点难为情了,于是又接着说自己有中文名字,唤作“冯曾”。“冯曾”,浣瑛小声一念,现在才觉得顺口了,本土化了,看到阿贝尔那张洋人脸,又觉着别扭了。但浣瑛还是同这位洋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了,浣瑛买下了那匹缎子,他们还是相识了。

林安到码头来了,在去过城郊房东家之后。因为房东老太的一句话“今天有难船到S城了,是从北平来的。”林安心里一怔,她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了,等这艘北平的带来希望的船,她谢绝了房东的午饭,早早到了码头。

一直到黄昏时刻,林安悬着的心总还是落了下去,就像是城北的湖起了一阵风刮起一点波澜,风过了,湖水也平静了。因为船到了,同自己初到S城还是一样的场景,一样杂乱。只是林安并没有找到那条颀长的身影,兵士是有的,却都是国民兵。

真正的噩耗降临了,在同一天里,林安感到活着已经很没意思了。林安在码头上看着船上的人走空,纤夫拉起桅杆,渡船在河面上消失了。街上的老路灯也亮了几盏,夕阳铺满街道了,林安明白了这艘渡船里没有陈江升。于是往回走了,到了市场,她才想起来自己连午饭都还不曾用,便在市场里买了菜,这时日头还仅存一点光打在高远的天上,粉色的。这时一个挎着包的小男孩,一蹦一跳的将每日的报纸塞到林安的邮箱中,派完了林安的报,男孩又哼着唱着穿过街,将报纸塞在对门的门缝了,林安拎着菜回来了,取了报,她在堂里的沙发上看了起来,这次,林安一眼便看到了陈江升三个字了,只不过后缀是烈士二字了。林安手一颤,报纸哗地落在地上了。

第二天林安便不去银行了,有一刻她想要回去X城了,回到那间土坯房里,在那里服毒。但是这天一早浣瑛找来了,林安这封锁的一湖水也得到解放了。林安仍蜷在沙发上,地上是散落的报纸和蔬菜。“你怎么不来?”浣瑛在院中喊道,她全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半天没有反应以后,浣瑛推开了门,看到了林安憔悴的样子,她才明白一点什么。于是浣瑛拿起报纸来看,浣瑛当然认识那个叫陈江升的人。“我说,你这算什么?”浣瑛有些不在意的说,“这S城的报纸什么时候登革命军了?况且尊称为烈士呢?国民军巴不得吃了革命军呢。”浣瑛继续讲着。林安有些恍惚了,林安觉着好笑了,她俨然笑出泪来。也正是这一出笑话,更使林安坚信了那个人一定还活着。浣瑛也笑了,为着林安的笑。于是两人在屋子里笑得不能停了。

林安同浣瑛又在银行工作了,似乎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她们也还在咖啡馆谈天。

在这之后的又一个月,端午节。林安到市场上买来香蒲,做成香蒲小人挂在门框上。浣瑛很早便到了林安家来了,二人用过早膳,正商量着再到市场去买些箬叶来裹几只粽子,毕竟这是节日里不可或缺的程序。于是二人预备出门去,这时外面却有人扣门了,浣瑛急忙上前去开门。来人又是那个叫小贵的,见门开了,小贵便向身后使个眼色,于是一排人扛着担子进来了,小贵也迎到林安面前说:“小姐,这是我们少爷的一点心意,还请不要推辞”,不等林安说些什么,小贵便招呼着众人一哄而散出门了。浣瑛则跳到那箩筐前,打开了头上的罩子,里面竟是一座粽子堆的小塔,约莫有百十只,最上面那只粽子还绑着根红绳,其余筐也被浣瑛一一打开了,其中也都是吃食糕点。浣瑛赶紧拾起一块放入口中:“这个崇祖少爷倒是有心。”浣瑛边吃边笑。林安转过脸去道:“有什么心?这些够几十口人吃的了。”浣瑛扫一眼地上的几只箩筐道:“大户人家送礼总该顾着颜面,倒也没什么可奇怪了。”林安摇摇头又说:“不妨去趟城郊好了,送些给房东,上次你不是没去成嘛。”浣瑛也点了头。于是二人拿一只礼盒,捡了满满一盒粽子,最上面那只绑红绳的也捡进去了。出门搭了公车往城郊驶去。

不一会儿,车停了,二人在别墅前按响了铜铃,于是老妇人驼着背慢悠悠走出来了,门开了,二人尾随妇人进到堂里。妇人先瞥见了林安手里那支礼盒,便开口:“怎么?端午特意过来看看我这老太婆了?”“是的”,浣瑛接过话。“倒是受了人情,这才送些过来罢”林安睇一眼手里的礼盒又看向老妇。“那我也跟着沾光。”老妇笑起来,“这位就是你说的浣瑛吧?”“我是,夫人。”浣瑛两手相扣放左腰侧,微微曲膝,向老妇行了福礼。“我又不是那老佛爷。”妇人看着浣瑛直笑。“礼貌还是要有的不是。”浣瑛也笑了。“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好了,都坐吧。”妇人示意林安和浣瑛落座,于是三人坐定。林安打开礼盒,取出糕点献到老妇面前,老妇捻一块送到口中,面部的皱纹也跟着咀嚼了。“前几日去码头也没有收获?”老妇看向了林安。“没有”,林安摇摇头。“你别看我一把老骨头了,成天窝在家里,但这S城的消息我可灵通。”老妇人有些得意的嘬嘬嘴,“我这有条消息,或许对你会有点帮助。”老妇继续说。“夫人请讲。”林安坐得更正了。“在S城的医院里,有一位从北平下来的革命军,在哪儿养伤,你不妨去看看吧。”老妇一边吃,一边说。“真是如此,说不定真能打听出些什么呢。”浣瑛兴奋的握住林安的手,仿佛得到一件称心礼物一般。“嗯嗯,先谢过夫人吧。”林安则表现得平静,看向老妇,实则林安心中早已是一朵绽放的花朵了。“去吧去吧,你们年轻人心急,把那边的粽子带去,看病人总不能白手吧。”妇人指了指一旁桌子上的食盒,“原本也是打算派人送过去给你的,带去吧。”妇人继续说。林安与浣瑛向妇人道了谢便出门来,在路口拦了一辆黄包车,径直往城里赶去了。

林安与浣瑛还是在医院找到了那位卧床的革命军了。从那位革命军的口中,林安确确实实听到了陈江升的下落了,他此刻正在东北的一座小村庄的根据地里,林安为这话流泪了,她感到一丝丝安慰了,她此刻觉到了只有活着才有希望的话是正确的。也为着自己脑海里陈江升迎娶自己的画面还可以被实现,林安泪更流得止不住了。浣瑛也流泪了,为着老天终于眷顾到了林安。林安同浣瑛出了病房,来到过道上了。“还活着。”林安捏着浣瑛的小臂。“是啊。”浣瑛也看一眼林安。“我得赶紧把信寄出去,告诉他我在S城。”林安松开浣瑛的手突然想到。“嗯嗯,走吧。”浣瑛点点头。“唉呀,七号病房那老太蚀烂症啊,可怖人。这症状估计没救了,亏她女儿还每月送钱治着,唉,我听说她女儿还是做那个的嘞。”柜台前的对话,正好传到林安的耳朵里。“那不可不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个女儿家逃难到这,还要养这么个重病的母亲,哪儿来钱?只有卖身呗。”另一个声音又说将起来。林安似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顿住足在一旁听着,浣瑛则有些不解的看向林安,欲开口时却被林安噤声。“前几天不刚交钱来吗?我见过她,生得倒是水灵,只可惜,唉……”之前的声音又接起话来。林安不自觉的想到了林薇,毕竟她同水灵二字也十分契合。于是林安扭头往病房去了,浣瑛也只好疑惑的跟了过去。林安在一块门牌是七的病房前停住了,透过门上开出的玻璃窗,里面是床白被褥,被褥上放着一颗头,花白了头发,褶皱布满了那张尖酸刻薄的脸,那人正是当年的林太太。林安还是打开房门了,一股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浣瑛用手绢搇住鼻子。林太太听着动静,缓缓抬起头来,她认出了林安了,她哭嚎起来:“萱萱,当年对不住你啊,帮帮薇薇啊,我不治这病啊。”林安心中还是被触动了,她觉着林太太并非罪无可恕了,至少她还是保留了原始的母性,她还是爱着薇薇的。此刻,林安也终于理解了自己的妹妹,林安也终于明白了林薇说的那条她自己的路。浣瑛在一旁似乎也看出了一点什么,于是放下了搇住鼻子的手。“大娘,你还是安心养病吧,薇薇是我妹妹,我不会不管她的。”林安平生第一次这样叫林太太。摒弃前嫌,此刻她只想给这位膏肓里的老人一点亲人的温暖。听了这话,林太太也逐渐平静下去,慢慢与林安讲了这些年带着林薇漂泊的事。在林太太睡去后,林安和浣瑛才离开医院。

林安到家天色已经全暗,林安开了灯,看看那昏暗的厨房,已经完全失去了做饭的气力便径直上楼去了。林安有些怀念那位吴妈了。到了楼上,林安拿起桌案上的电话机放到耳边,电话那头是一位男子的声音,一直到了深夜,林安房间里才熄了灯,安静下去。

第二天一早,林安携同浣瑛往银行对面的巷子窜进去了,烟馆的伙计坐在门限上,目光痴呆呆地看向二人,便咧开嘴露出口中漆黑的牙齿说:“吃烟么?里边请,都四上等货。”浣瑛睃一眼伙计,嫌弃地直嘬嘴。林安便拽着浣瑛继续朝里走了。这条巷子里常年潮湿,还泛着一股泔水的腥臭,地上再没有一块干地以供落脚,林安两步以外的黑泥里躺了一支打了结的肾衣。于是二人已经来到了妓院的门口了,那扇绑了红飘带的门里扭臀出来一位舞着手绢妇人,她看来者不像是有这方面需求的,于是她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送客!”话音未落,那肥大的臀部又扭动着进去了。“咋办?”浣瑛看向林安。“这破大点儿地方,还怕听不见吗?”林安向浣瑛使了个眼色。浣瑛点点头,于是吸足一口气喊道:“林薇!”这两个字在这狭小的巷子里撞来撞去,最终还是撞进了妓院里去了。妓院二楼的窗子倏忽被打开了,林薇探出头来,见着来人是林安于是有些恼了:“你又来作甚?我同你又有什么关系?”林安则噙着笑,慢慢说起来:“薇薇,那日还是姐姐的不对,今日黄昏,到我哪里吃饭吧,我有许多话同你说。”林薇听了这话,心里不免一阵悸动,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回道:“不去。”随后林薇猛地关上窗,林薇蹲坐在窗下心中又感到一阵感动了,在这混沌的时代里林薇何尝不在意这位姐姐呢。“我在家等你,薇薇。”林安在楼下继续说着。这些年,林薇想过多次同姐姐和解的方法,但终归这一刻还是到来,尽管林薇与林安都受过太多委屈,此刻也都抛下了,于是林薇躲在楼上落下泪了。

林安同浣瑛到市场去买菜了。这日黄昏,林安烧好了菜坐在屋里等着,浣瑛则在门口转来转去,似乎林安的心,踌躇着,不安着。此时,林薇从那条巷子里缓缓走了出来,她抬眼看看对面的银行又看看身后落日的余晖,最后她向着租界走去了。浣瑛远远看到了林薇的身影,于是兴奋地跑回屋里,凑近林安“来了来了”,然后也坐到一旁,表现得很老实。林薇进门来坐到林安对面。林安反倒有些局促了,不知如何开口。浣瑛在一旁看着干着急,于是浣瑛跑到厨房去盛了米饭出来,给林安与林薇盛了饭,又接着说:“薇薇,我叫浣瑛,之前也见过,是你姐姐的同事嘞。”“谢谢”,林薇接过饭,道了谢,便挑一口米饭送入口中,“佳伊的事……”林薇忽然开口。“都过去了,还是不提吧,母亲也不曾怨恨过谁。”林安接过话,又往林薇碗里挟菜,“今天见面,主要是想同你讲一些事,以后你便和浣瑛一同在银行工作吧。”林安拍了拍浣瑛放在桌上手臂,“昨夜我跟崇祖通过电话了,以后你就代我在银行工作吧。”林安看向对面的林薇。“这是何意?那你呢?”林薇有些疑惑。浣瑛也听得一头雾水了。“事实上,我到医院去了,薇薇,大娘的事我都知道,浣瑛是个好女孩,你们会好好相处。”林安继续说着。“姐姐……”林薇正要说什么。“开开门,浣瑛”。这时门外突然有人在打门了,正巧打断了林薇的说话。“他怎么找到这来?”浣瑛说着便起身跑去开门,林薇与林安也跟了上去。门开了,来人是那位叫冯曾的外国人,他正喘着粗气。“快走,让你朋友快走!”冯曾仍大口吁着气。“慢慢说,怎回事?”浣瑛扶住了冯曾。“我刚听到,家里人说的,前方战事平息了,日本国投降了,国民军开始剿共了,你那位叫林安的朋友快逃走吧,国民军要来了。”冯曾扫一眼众人。

浣瑛焦急地看向林安,有些不知所措了。林薇也感到脸上一阵冷汗了。“这事先前听房东说过,没想到会这么快,我刚刚交代的浣瑛,你替我照顾好薇薇呀。”林安看向浣瑛。“姐姐,你要逃哪去?”林薇问道。“我已经想好到东北去,找陈江升。”林安看了眼林薇,“因此我才做这些准备,之后你自好好工作,莫再回去了。”林安握起林薇的手微点头。“嗯嗯,姐姐,一路小心。”林薇颤抖着声音。“浣瑛,你说得不错,他还是有颗善心嘞。”林安看一眼冯曾又看看浣瑛。“嗯,你放心去吧”浣瑛也噙着泪了。“我的车停那边了,跟我走吧,我送你到码头上。”冯曾指了指远处的深巷。于是林安折返回屋里,提上箱子,跟着冯曾往深巷去了。

相关文章

  • 归自谣·轻促轸

    轻促轸,玉殿笙歌云锦阵,瑶台鹤舞繁华甚。 君王哪管黎民恨。 盘鹰隼,荒原战骨何人问?

  • 亦归

    繁星璀璨的夜 灯火通明的街 徐徐而来的风 梦中 你揽着无限柔情 带着无限缠绵 出现,一如既往 若你不来 便可不走 ...

  • 亦安

    我出生朱门士族,因母亲的尊荣,在我出生时就享受了皇子才有的待遇——由钦天监亲自为我算卦。 从那之后“李女娶之,可位...

  • 亦晚亦安

    蚊子吹着它的小喇叭围着我转圈圈,今天收工回来吃完饭,比较晚了,然后哥哥和二姐上来玩,又聊天建群抢红包,九点多了才准...

  • 风云

    天地沧茫过客匆匆,人生几何谁主沉浮。 得亦失亦福兮祸兮,曰月穿梭风雨兼程。 心中无悔无怨无愧,便安此生笑傲归兮。 ...

  • 易安,亦安?

    如果把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叫做黄金时代,那么易安的黄金时代就是动荡来临之前。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

  • 安归

    江平白日落,孤帆入梦来。 笑谈少年事,微风暖胸怀。 天凉露未干,夜深鬓渐白。 生火煮陈米,空案备早斋。

  • 安,归

    吃饭了没有?还没。这么时间还没吃饭在上班吗?洗衣服。好好照顾自己。嗯,好。简而言之的几句问话却让自己心潮涌动难以平...

  • 我归春亦归

    我归春亦归 腊月刚出头, 父母倚门望。 意恐迟迟归, 千里把信催。 久居他乡客, 梦里常相思。 他乡苦打拼, 早早...

  • 别亦归

    夜深花睡人散去, 姑苏城外伤离别。 此情深处自有景, 功成名就看今朝。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亦安-归轸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yludv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