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安

作者: 许黎安 | 来源:发表于2023-09-08 21:18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X城不大,更像是一座小镇,城外哗哗淌着一条小河,当地人叫它“文河”,却没有相关的由来。河上架了一座石拱桥,该是年代久远了,因是进出城的必由之路,桥面的石板已经被踏出玉感。桥下悬了一把发黑的剑,说是蛟龙游过时发大水,这把黑剑能刺到它的背使它不敢作乱。文河冬春季水竭,露出河床,只有一股水流在一旁涔涔涓涓地淌。

城内还多是徽派建筑的白墙青瓦,一条主街贯穿南北,其余小道又由通衢布开,交错连接。城外则是青山环抱,通往外界只得出城过桥,再翻过山头,到另一条大河的码头舶到其他地方。站在山头一眼方可窥尽X城全貌。

城中有两户人家最为富饶,一家是林姓大宅,全城对外的商货均由他家所掌握,林家老爷为人公道、和善,替城里捐盖了学校,遇到某些人实在付不起运货的费用,他总笑着说“下次给也一样”。还留那人在家中用饭食。因此在这X城中,林家老爷的名气和声望很高。另有一家是陈姓大宅,就在林家对面,祖上是地主出身,家中颇为宽裕,但陈家老爷却与林老爷成了鲜明的对比,不但苛责乡里还打骂下人,为城里人所不齿,但碍于陈家势力人们总不敢言。

这是一年冬天,绵团似的雪花落了一夜,满城尽被白雪掩埋,日头刚攀上山头,城里飘着炊烟,各店铺的伙计都带上工具在门口铲雪。林家大院里的仆人各自忙碌着早膳,劈柴,煮水。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清扫完了院中的雪,便打开宅门来,欲出时却愣在了原地。因为在她脚下躺着一只用粗布长袍包裹着的幼婴,这小孩转着眼看到妇人,便很有灵性地大声哭了起来,似乎在向这位妇人索要吃食。妇人先是一阵怔忡,听到哭声后才缓神过来。妇人抱起婴儿,轻拍着背,这婴儿不哭了,只一个劲儿对妇人笑。但妇人却不笑,只抬眼四处张望,想着这时候婴儿的亲人跳出来承认自己丢了孩子才好。过了半晌,里面的佣人已经伺候完了早膳,出门来喊醒了立在门口的妇人。妇人低头看看孩子。心里暗想:这可人的孩儿应是被狠心的父母抛弃了。

妇人抱着孩子找到林老爷,将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林老爷。于是他说:“这孩子算是与你有缘分的,收养她吧,我每月多给你开两元钱,还给她另找一个奶妈。”妇人也不忍心这样一条生命在雪中冻死,妇人点头答应。不多久,林太太也生下了一位小姐。

林家小姐弥月这天,林家大宅高朋满座,桌子从正厅一直摆到了大院里去。妇人则背着婴儿忙前忙后地刷锅洗碗。妇人看着林老爷怀里的小姐身上的花缎衣裳,伸手拍了拍身后自己的婴儿。她想在这孩儿弥月时竟然没给她买一双绣着虎头的缎鞋。林老爷抱着孩子立在正厅的堂中,端着一杯酒向周围亲友敬过,随后一饮而尽,连声嘱咐亲友们吃得欢心。这时,林老爷怀中的孩子大大打了个哈欠,于是唤来了奶妈,将小姐抱走了。

妇人看过了热闹,又缩回到厨房去刷碗。这时,林老爷带着一身熏人的酒气推门进来。妇人连忙起身。林老爷开口道:“这一大缸子酒都快吃完了,再去订一些回来,”说着林老爷拿出一袋子钱币递给妇人。在妇人接钱的时候,林老爷猝然注意到了妇人背上的婴儿。他又开口:“你也十多岁就在我们家了,现在有她陪你,你不孤单,瞧她这脸,真可爱,再大点肯定像年轻时的你……佳伊。”林老爷嗫嚅着喊出妇人的名字,顺势抬手要抚摸妇人的脸。

妇人连忙转过身去。“老爷……你喝多了,我只是你们家的一个丫鬟。”妇人眼中布了血丝。

“这孩子还未取名吧?”林老爷收回手故意冷声发问。

“取了乳名,叫‘萱萱’。”妇人接过话去。

“好,在怀薇薇的时候,还另外取了一个男孩儿的名字‘林安’,现在用不到了,如你不嫌弃便拿去给萱萱用吧。”林老爷期期艾艾地说着。

“嗯嗯”妇人点了头。林老爷也扭头走了。从此这个在雪地里捡来的孩子也就叫做林安了。

当晚,妇人出门去订酒。对门的陈宅内也传出阵阵噼啪的鞭炮声。里面同样嘈杂喧阗。由于陈家与林家基本不相往来,妇人也不在意,只管去订酒。只是在后来才听说了,就是在当晚陈宅的小少爷同样办了一场弥月酒。后来她在几位谈天的佣人口中听说到那位少爷的名字叫作陈江升。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林安与林薇便来到了囡囡的年岁。两个孩子在院中玩着林老爷亲手绑的高跷,离地最高不过两尺,是个极微型的双人玩具了。这时,薇薇的母亲从楼上下来,薇薇刚好看到母亲,就忙着要过去,于是跌到了地上。林太太扭着腰,怒气冲冲地来到林安面前,拧着林安的耳朵:“你个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你摔的可是你的主子,佳伊呢?佳伊那个狐狸精呢?”

林安吃了疼,捂着耳朵大哭起来。这时,她看到了厨房里妇人在围裙上揩着手上的水急步赶了上来。林安,挣脱了林太太的手奔向妇人,口中不止地哭喊“娘……娘……”

佳伊赶忙将林安护在怀里并小声哄着:“萱萱乖,不哭啊,萱萱乖……”

林太太舞着手绢,詈骂道:“你这死丫鬟,你养的野娃子要我家薇薇的命,你知不知道。”

佳伊连声道歉。眼中溢满泪水,她无能维护自己的女儿,她觉得林安现在受的委屈都是自己给她招来的。

“行了行了,积点口德吧。”这时林老爷端着茶杯从厅堂里走出来,对着自己的妻子说道。

“你就护着她吧,薇薇才是你女儿!”林太太用手帕狠抽向自己的大腿,憋着委屈似的诉说。见眼前的林老爷并不买账。“薇薇我们走。”于是她一改脸色,拖着薇薇往楼上去了。

这时,林老爷走下来。“萱萱啊……乖,不哭了,自己玩一会儿去好不好啊。”说着,林老爷将自己的扳指取下来递到薇薇手上。“平日里,你不是闹着想要吗?现在给你了。”林老爷揉着林安的头。林安攥着那颗扳指,不哭了,拿着扳指往大门跑。

“萱萱……回来,把扳指还给林老爷。”佳伊转身欲追,却被林老爷叫住了,说是自己连弥月酒都没帮林安办过,一个扳指就当做补偿,于是佳伊跟着林老师在庭院里散步。

“佳伊啊,薇薇跟萱萱也都到了上学的年纪了,我请了私塾,你把萱萱一起送过来吧。”林老爷扭头对佳伊说。

“老爷,不可,我们母女能被您收留就是大福分了,哪里还敢有这般待遇。”佳伊心悸一阵。

“现在世道变了,哪里还有不准女儿家念书的道理,再不多久想必丫鬟也不存在了,况且,你把一生都搭在了我们家,那以后萱萱要是想走了呢?不学点东西出去还给人当丫鬟吗?”林老爷与佳伊对视。

佳伊忙低着头,先是一阵担忧,又想到林老爷的话,感到很有道理,这才吞吐地答应了下来。

此时,林安攥着扳指跨过门限,来到了外面,她望着门口高大的石狮子,她把林老爷给她的很大的一颗扳指套在了石狮子的爪子上。这时,一颗软的蛋丸打到林安的小辫上。她扭头看向高墙之上的一张小脸。

那张小脸先开了口,奶声奶气地说:“你是谁家的孩子?偷东西的吗?”

林安蹙眉看向小孩:“不是偷来的,是给的。”

那张小脸攥着一张弹弓继续发问:“谁给的?”

林安接过话:“父亲给的。”林安从知事起,她便只认识一个对她好的男人,然而佳伊也从未将林安是捡来的事透露给这个孩子,于是孩子便认为那个男人是父亲。

那张小脸又发话了:“那你是林家的小姐了?”

还没等到林安回答。对面那张小脸已经消失在了墙上。“少爷,别再爬了,老爷看见又该骂我了”。紧接着是那奶声“放开我,放开我。”

之后林安便同林薇一齐念了私塾。她们的私塾老师姓李,是X城里前朝的举人,头发稀松花白,鹰钩鼻,看起人来也总恶狠狠的,于是她们给这位老先生起了一个难听的绰号——老兀鹫。因为绰号的事,林安曾被母亲重重打过屁股。然而微微却没事。私塾先生自然了解过这两位小姐的出身,在那样的时代里,似乎所有尊敬与礼貌都会向着付钱的雇主,自然而的雇主的儿女也得到了优待。

一次薇薇贪玩未能完成“老兀鹫”留下的作业,加上他喝了些酒,正在气头上,于是将林安体罚了一遍,随后又将她叫到屋外去罚站。佳伊端着盆去洗濯什么的时候刚好撞见,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默默将林安带回了耳房。

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安也逐渐认识到了她自己所处的环境似乎与书本中的家庭有些不一样。似乎薇薇总是被拥簇着的,而自己却总是感到委屈的。

“娘,我不想再去私塾了。”林安看着正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的母亲。

“萱萱,你这说什么话,你不喜欢学知识吗?”佳伊起身来把双手搭在林安的肩上。

“我喜欢学知识,尽管老先生不乐意把东西教我,但我还是喜欢。只是……只是……父亲他每次来都只关心妹妹而冷落我。”林安卯足了劲,一出声便断断续续哽咽起来。

“萱萱……萱萱……”佳伊再一次感到了无助。甚至她想到了此刻林老爷该在这儿,该认这孩子为自己的女儿,这样才好使她露出往日的笑容。但佳伊又理智了,这是自己的前愆,又关林老爷什么事。她应该早点将真相告诉眼前的林安,现在她又怎么忍心。“萱萱不哭,萱萱不知道啊,父亲为萱萱做过很多事啊,还记得你枕头底下那颗扳指吗?”佳伊将林安搂在怀里。

在母亲的安抚下林安渐渐平静了下来,母亲将她带到床上躺下,林安则紧紧攥着那枚扳指。随后佳伊关上门离开了。

林安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耳房里点了蜡烛,忽闪的烛火下是一只小小的奶油蛋糕,用一只瓷盘托着。佳伊则坐在林安身旁。眼见林安醒了过来,佳伊也凑过来,对着林安轻声说道:“萱萱,你看呀,父亲给你送来的洋糕点。”

林安兴奋起来,一骨碌翻了起来,问道:“真的吗?娘”。

“真的,父亲还吻了萱萱的额头呢。”佳伊揉了揉林安的脑袋。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小块西洋糕点,花去了自己一个月的工钱。但她也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慰自己的孩子,她也是第一次养孩子。

“真的?”林安更兴奋起来,如果她学过舞蹈,她一定毫不犹豫地为母亲献上一段。她吃过了蛋糕,满心欢喜地闭上了眼,脑海中的幻想也再次变成阳光和鲜花了。第二天醒来,林安还是去了私塾,面对老兀鹫的刁难她也是笑脸相迎了。

一天,老兀鹫留下作业便离去了,学堂里只剩下薇薇与林安了。

“姐姐,我们一起出去玩吧!”林薇跑过来扯了扯林安。

“写完再去吧,我可以去拿母亲做的网去桥下拿鱼。”林安对林薇说道。

“姐姐,我要现在就去。”林薇祈求着。

林安听到薇薇叫自己姐姐其实并不多,为着这一声亲昵的叫唤,她决定擅自带着这位妹妹下河去捕鱼。于是她带着妹妹溜出了学堂,偷摸到与母亲的住处,将母亲晾咸腌菜的网子窃出来,二人来到河桥上,趴在桥上往下看。这时正值夏季,河水暴涨。“妹妹,之前这水还没没脚背呢”殊不知距离林安上次出门已经过去了一季。

“姐姐,可我还想要鱼,捕到鱼给父亲,他一定会开心的。”林薇说着。

林安也开始了幻想,她觉着妹妹的话说的很有道理。她脑子里满是带回了鱼去,父亲将她搂在怀里的场景。她卷起裤管,拿着网站到河边,身子往前倾去。

“你干什么!不要命吗?”一颗石子飞来,溅了林安一脸水。

林安抬起头来,看到了桥头站着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孩。“你管什么闲事?”林安往后退去一步,揩揩脸上的水。

“我父亲说了,这河里有溺死的水鬼,专吃小孩子的。”小男孩扮成个恶鬼的样子。

“姐姐,回来吧,我害怕……”林薇在男孩身旁哭了起来。

林安只好折返回来,牵着林薇一起回了大宅。而那男孩也转身进了陈宅。

距离那次事件又过去了三年,林安与林薇告别了老兀鹫,来到了父亲捐建的学校来上学,在这里,林安与林薇在同一个班级里。还未上过第一个学期,林安便退学回家了。

事情还要从前一个月说起,林安慌慌张张地冲到厨房去找自己的母亲,她告诉母亲她自己在上茅房的时候流血了,林安悲痛欲绝,认为自己是得了某种不治之症,欲哭时。母亲却在厨房里笑出声来。

林安不解。母亲便给她讲解起来,还附加一句“我们萱萱长成女人了”,说罢,便带着林安来到住处,从柜子里取出一支黑袋子交到林安手上,又告知她如何使用。

在一个午后,林薇抹了胭脂,穿着一身绣花缎子的袍子,盘着发髻,宛若歌舞厅里走出来的明星,她从耳房走过。林安便追了出来,“妹妹,你去哪儿?”

“上街去。”林薇抬着头颈。

“哦~那你可以帮姐姐我带点那个吗?”林安嘻笑着,摇着林薇的手臂。

“姐姐啊,你自己去买嘛,我很晚才回来,而且带着那东西多不方便。”林薇看看自己手里那只精致的包。说罢,她便扭着臀出门去。

林安则又回到厨房去,把水烧开,一切杂务处理好后才匆匆出门。到了百货商店,买到了东西,便出了门,正往家里赶时。她被深巷的黑影吸引住了,她慢慢靠近过去。明显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影,那男子的手似乎擒住一只雪白的兽类似的用力,那女子按压在墙上,男子似乎也成了一头兽类,不断舔舐。

“林薇……”林安诧异的喊出了被按在墙上的女人的名字。

男人停止了动作,转身睃一眼林安,“你谁啊?”不耐烦地推了林安一把。

“我是她姐姐!”使出浑身力气推开了男人,牵起林薇就往家走。

这时林薇却在林安身后哭诉起来。“姐姐,姐姐,你不要告诉父亲,他会打死我的。”

“薇薇啊,你才几岁啊,我必须告诉父亲。”林安脑中乱作一团麻线。

“林安!”林薇猛地甩开林安的手。“林安,我告诉你,你有什么资格叫他父亲!他凭什么疼你?因为你不是他的女儿,我才是,我才是啊!你只是我家养的丫鬟!”林薇朝着林安咆哮着。

林安愣在原地,这么多年来的疑惑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但是母亲所有的美丽谎言,在此刻都成为了一把锋利的刀,猛刺向林安的心脏。林安不再说话,她只默默转过身,往城外走去。林薇则看着这位平日格外疼爱自己的姐姐,内心受到极大的谴责,更加痛苦地淌着泪。

林安失落的来到了桥上,这时天已全黑,身后有马车驱来,是乡下带了菜到X城销售的,现在收摊往回赶了。河水涨得很满了,河堤残缺处已经外泄出去,汪起了一方小潭。忽然,河上起了大风,卷着一些细碎的秸秆之类的东西掠过林安,同时也卷来了遮天蔽日的乌云。移时,一道白光在云层间撕裂开来。远处的山上有一盏美孚灯上下颠着,想必是出城或是归来的人吧。雨点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林安仍不避,不一会儿大雨便湿透了林安的衣裳。

这时那盏美孚灯已经来到了林安身后,雨水也停止了打在林安身上。林安抬头看去,顶上是一张油纸伞。

“嗨,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提着美孚灯的男子开了口。

“没事,我可没你想得脆弱。”林安咂着嘴唇。

“一个人在这种天气里,还立在这儿桥头,还说自己没事?我可再提醒你一次,这河里有专吃小孩的水鬼。”男子不紧不慢地讲着。

“我可不是小孩了。”林安想到了母亲讲的自己已经是女人了。但他又联想到了母亲说过的谎。

“确实,我们都不小了,再小点可能我阻止不了你,但现在我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你了。”男子凑到林安的耳朵上。

“怎么保护?”林安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脏如此剧烈地跳动。

“我觉得你从小就好动,最好是能关起来。”男子接过话。

林安感到一阵失望,显然这并不是答案,但林安又感到一阵好笑。“你?叫什么?”林安转过身看着眼前的男子。

“我吗?陈江升。我就住你对门”陈江升爽快地回答。

“这个我知道。”林安又看向陈江升身上的蓑衣,“你这是?”

“哦,父亲叫我去码头接一批货,等了一天,说是明天到。”陈江升又接着问“你呢,你的名字?”

“林安。”林安还是觉到一阵好笑。

“我送你回去吧。”陈江升举了举手里的美孚灯。

“走吧。”林安同陈江升一齐回到城里。随后各自转进家门。一路上,林安想了很多,其实自己早该察觉到林老爷并不是自己的父亲,也正因为母亲的谎言,自己才有了一个幻想里完美的童年。于是林安在心里原谅了母亲。

林安依旧同林薇去上学,她们在同一个班级里,经历了那件事后,林安与林薇之间的感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二人几乎同时失去了向对方开口的权利,恐怕都是在惧怯着受到伤害。但越是害怕,可怖更会越早降临。一天,林太太来到学校大吵了一场。原因却是因为一对金质耳饰。

“小丫头片子,平日里待你不薄,你还扒老娘的首饰。”林太太拧着林安的耳朵。学校里的教师看到了,但也只是眼睁睁看着。其实城里的大人们谁都知道林安的身世。更不会因为一个丫鬟的性命而去损失整个学校的利益。

经过这件事后,林安的同学们也都知道了她是丫鬟的身份。大家愈发觉得她憎恶,觉得她配不上同少爷小姐们一起上学。于是大家都开始孤立排挤林安。终于,林安退学了。也是在林安退学后,那对金耳饰在林薇的手中出现了。

在一个午后,林安在院里揉着衣服,校方的人带着许多吃食上门了。当然,这些都与林安无关,他们只是上门来向林太太“请罪”的,来说一些是校方责任之类的或请不要责罚薇薇小姐的话。林太太当然也哂笑着收下礼物,婉言讲些是自己的过失,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在院中坐着那位丫鬟身份的林安。

校方的人走了,头顶的太阳也削弱下去了。外面传来一阵锣鼓爆竹的声响,一群穿着喜红的大花袄的人,敲锣打鼓的闯进了林家,在队伍里是两人抬着用红布打结的食盒,后面还紧跟了一只礼盒。是定亲的队伍来了。那只礼盒里便必定会有很多金银首饰了。

队伍停在了林安面前,这时,队伍的指挥上前来了,对林安喊了一句:“陈家少爷提亲林家小姐,劳烦通禀。”

林安先一愣,而后蹑脚往楼上去。她先找到了林太太,但林太太不等林安开口便将她哄了出来,于是林安又找到了林老爷,将事情原委告诉了林老爷。林老爷便跟随林安来到了大院,将提亲队伍请到了中堂,上了茶。在一番接洽之后,林老爷同意了这门婚事,毕竟就这X城中,能与林家门当户对的也只有陈家,虽然陈家老爷坏名声,但是他的儿子却是常被X城人笑谈是侪辈中的楷模。

因此,林家与陈家成为了亲家的事很快就传遍全城了。林安上街去买菜,总有人向她打听林薇,林安也只是笑着说:“我们小姐可是找遍全城没有的好女人了。”回到家做饭时,林安却被柴火熏得流泪了。佳伊似乎看出了女儿的心事,她自己何尝不对男人动过真情呢?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她再也找不到安慰女儿的方法了。

林安又在林家做了两年丫鬟,这两年里,她常与林薇在院中觌面相逢,却开不了口。她逐渐也觉到了自己与妹妹的身份悬殊。佳伊总忙着处理家中的琐事,只有在晚间母女二人躺在床上,佳伊才会与林安讲些做女人的道理,但毕竟林安上过学,她很不能接受一些旧社会使女人委屈的规矩,于是她说:“母亲,我带你搬出去住吧,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我可以算账本,去报社做打字员。”然而,佳伊却总是倡导女人应当成家持家。林安的意见再次被母亲否决了。

可佳伊不知道,再两年不到自己的女儿真带着自己离开了这待了大半辈子的林家。林老爷去世了,是在年后的一场大雪里卧铺去世的,虽然林老爷未过半百,但疾病可不论年龄地取人性命。这天林安仍旧做好早膳去到林老爷的门口,唤了几声无人应,她知道林老爷是习惯早起的,于是她半推开门,她却吓住了。被褥与地板上都是血渍了,林老爷就那样挣扎似地躺着了,冰凉了。

林家办了一场葬礼,林安忙得不可开交,但似乎她意识不到自己在忙着,只是手上重复记忆里的动作,眼泪却止不住了。自己的母亲佳伊也不动了,就蜷在床上,发着高烧,眼角有一道干涸的泪痕。林安不再想死去的人了,她只想着那位血缘上的母亲了,她害怕了,怕母亲会死掉,于是才无意识地哭出来。

到了晚间,林安放下了手头的事情,跑到了大街上。黑夜里她更像一只耗子了,在大街上四处狼狈地窜着。她来到了城里的郎中家,把母亲的病症告知了他,于是那位郎中咕啜着去抓药了,临了,郎中拿出一只四方的盒子,告诉林安这是一种西洋药,效果很好,只是价格很贵。林安在口袋摸出了从小便陪伴自己的那枚扳指,“你别当出去,我攒够药钱会还的,到时候再取回它。”林安这样对郎中说,郎中也点点头。林安出了药店,她在想:这枚扳指到自己手里,或许就是在等着这一天来救林老爷喜欢的佳伊一命的。

回到家中,林安点了蜡烛,她托起母亲的脑袋喂了药。果然,第二天佳伊便能下床了。这天正好是林老爷出殡。林太太与林薇在那棺材前哭诉着,林太太或许在哭林老爷的遗嘱上要把财产分一些给佳伊,虽然口里喊着丈夫的名字。其他亲朋也在哭,有的是想起了前半生的委屈,有的则想起了自己那该死的到处狎妓的丈夫。她们穿着丧服跪在林老爷的棺椁前凭吊着自己的悲惨,却没有一句哭声是哀悼林老爷的。

林安与母亲却没有资格穿上丧服去跪倒在墓碑上哀嚎,她们只是噙着泪,一路注视着棺椁出城去,再进入到龌龊的泥土里并堆出一个小的锥形。

林老爷的丧事办完了,宾客散去了。林太太变成了一家之主,林安与佳伊处处就受到冤屈了。林太太逼迫佳伊让出林老爷留给她的财产,佳伊让步了,毕竟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之后,林太太又将佳伊和林安安排到了文河边的一所土坯房里去了。这便是林安与佳伊离开林家的原委了。

林安与母亲被赶出来后,为了生计,林安开始四处找工作,但现实是在那个年代里,以及信息封闭的X城,压根没有女人赚钱的破例。因此林安四处碰壁。最后她找到了一份在城里缝补的工作,早间就带上针线出门,曝晒在阳光里等着车夫或是做苦力的找上她,将发着恶臭的衣物扔给她缝补,一直到歌舞厅里传出歌声,她才收拾东西回去。

缝补的工作似乎让林安感到害怕,毕竟林安在林家养大,肤色看起来很是白嫩,有时就会过来一位黝黑的车夫,在林安接衣服的时候强塞两块银圆到林安手中,并当着林安的面做出一些粗俗的动作。林安便恼了,扔过衣服同钱币,自顾自地收拾东西往回走了。于是这份工作也没做长便不去了。

一年秋天河水枯涸下去,河岸的大柳树也萧条了,河床裸露出来。林安蹲在河床的鹅卵石上洗濯着衣物。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嘿,你怎么到这儿洗衣服?”这声音更成熟了一些。林安扭头,看到陈江升立在桥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你可别管闲事。”林安想到了陈江升现在是林薇的未婚夫。

“你说话怎么这样?好歹以后都要一起生活的。”陈江升嬉笑着说。

“谁跟你一起生活,你可别瞎说了,小心传回城里你爸剥了你!”林安继续洗着衣服。

“怎么?当年订的亲你现在不认了吗?”陈江升蹙着眉。

“订亲?你是同林薇订的亲吧。”林安起身看着陈江升。

“林薇?林薇是谁啊?”

“林家大小姐,那不才是你订亲的人吗?”林安端起地上的盆,爬上岸,进屋去。

“少爷,快走吧,待会码头的船走了,错过了时辰咱们又得等十天半个月啊。”陈江升身旁一位白髯老头催促道。

“走吧。”陈江升看着进屋的林安,皱了皱眉,便继续往城外去了。“唉,白叔,你说林家大小姐为什么会搬到这里住啊?”陈江升不解地看着老者。

“少爷,你有所不知啊,她其实……不然老爷怎么那么爽快答应你订亲。”老者恂恂讲着。

“什么!那岂不是……”陈江升锤着脑袋。“算了算了,回来再找她说吧。”陈江升的身影消失在了山头上。

林安则躺在床上,回想起了遇见陈江升的画面,陈江升那爽朗的笑脸,以及他颀长的身形。“萱萱,我今天到王姨家去,王姨说他有个侄子,为人老实,而且在城里经营着一家绸缎庄哩。”佳伊打断了林安的幻想。“娘,我可不嫁。”林安起身,不耐烦地讲着。“娘呀不是逼着你嫁人,只是娘老了,之后怕你没托付。”佳伊耐心地回答。“娘,我哪里需要托付了,我自己能养得活自己,不仅如此,我还要养你嘞。”林安拉起了佳伊的手。佳伊只含着笑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之后林安到乡下去趸菜到城里来卖,奈何数量太多,而城中需求又少,酒楼饭馆那类需求大的地方,只与熟人通货,于是林安又赔了一笔。偶然她看到一家的院墙上张贴了找私塾的帖子,林安在心里回想了一遍在老兀鹫那里学来的知识,确认没有忘后,她才推开大门。家主也很客气地招待了林安,在简单确认过后,林安成功当上了杨宅的私塾先生。

她原本只带本家的一个小姐,后来家主的婆家又送来一个少爷暂住,于是林安有了两个学生,平日里林安就教识文断字,偶尔也会带孩子们在城里玩,所以两个孩子对林安完全不是一种“老兀鹫”感觉了,两个孩子都很喜欢林安。

一天,林安来上早课,远远便看到了女孩的嘴与男孩粘连在一起了,这一幕让林安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林安有些气愤便严厉了一次,批评了男孩,并对女孩讲:“女孩子是不应该这么做的,要懂得矜持。”之后林安又想起了男孩,于是她又同男孩讲了一通关于责任的道理,看到男孩点头,林安才宽心。

这晚,林安结到了自己的工资,她先是来到了郎中的药店,将自己曾抵押的扳指换了回来。随后又买些吃食,其中还有一瓶酒。林安正拿着这些东西走到城外,却觌面遇到了回城的陈江升。两人相视而笑,似乎之前的矛盾都已烟消云散。

“你这是?”陈江升先开了口。

“想卖些东西去祭拜父亲的。”林安眺了一眼远山。

“不介意我也跟去吧,其实……”陈江升忸怩着。

“走吧,”林安走上前去。陈江升也跟了上来。于是一盏美孚灯,两条人影往山里匿去了。

这夜月亮很清,天上偶尔缀着几片黑云,星子似婚礼上散落一地的亮片在那忽闪忽闪,树林里阒无一人。只有两人穿梭的嗦嗦声。很快,二人便来到了林老爷的墓前。林安将事先预备的酒食一字排开,二人对着墓碑磕了头。

“林安,对不起,那订婚的人其实是你。”陈江升先开了口。

“不用道歉,我也从来没告诉过你真相。”林安笑看向陈江升。

“我会和父亲讲清楚的,林安,我要娶的是你。”陈江升有些沮丧。

“别……”林安让陈江升噤声。“全城人都知道你和林薇订婚,我不想让妹妹难过。”林安看向身后林老爷的墓碑,“况且,你要退婚来娶一个丫鬟,你家父亲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这是有关你们陈家面子的事。”林安接着说道。

“不对,我们的命运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可不是家族的玩物。”陈江升背过身去。“这事都是我造成的,结果该由我来担。”陈江升攥着拳头看了一眼X城。

“这并没有你想的容易。”林安接过话。

“这也没有你想的复杂。”陈江升回了林安一句,“两个人因为相爱才在一起不是吗?何必去管它林家陈家的。”陈江升又接了一句。

“我们回去吧。”林安朝来时的路走去。陈江升也跟在身后。他们在桥上分别,林安回到家中,并将自己锁在房内。

此时陈家大院内已经炸开了锅,佣人们围在厅外偷听着,好在明日的茶桌说宣讲。先是一声杯子破裂的声音,接着是陈老爷那浑厚的嗓音:“那老子要是看上妓院的娼妓,我也给你娶回来做姨母得了!”于是屋子里又传来一阵噼啪的打砸声。陈江升也开始辩驳:“你要真心爱那娼妓,我叫她姨母又如何。”“好小子,反了天了,你要想娶,自己娶去,老子可陪你丢不起那个人。”“那我便自己娶去,在此刻我不是你陈家的少爷。”陈江升摔门而出,佣人四散逃开。

第二天一早,林安仍早起去做私塾的课程,她来到一家卖早餐的铺子,正付钱时,他身边掠过一个粗布衣服的男人,她感到那背影很相熟,但也没有多想,只是接过吃食便往教私塾的杨宅赶去。到了院中,佣人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但林安也不好听人嚼舌,就自到了教学的那间偏房去。

只是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安都不曾再见过陈江升。只是在母亲那里还是听到了一些关于陈家少爷的事,关于陈家少爷离家出走的事。这个事有着很多种结论,一则是说陈江升在乡下做了乞丐,另一则是说陈江升渡船远行了,更有甚者是说陈江升在城外的佛寺里剃度了。虽然林安哪一则都不全信,但心里还感到一阵孤灯绿影。这让她常常想到那个雨夜,自己立在桥头想要了结,油纸伞下美孚灯里的那张带给人希望的面孔。于是林安喜欢立在那桥上了,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听风看云。

偶然林安也忆起了那夜林老爷墓碑前的谈话,“命运该掌握在自己手中!”“两个人因为相爱才在一起的不是吗?”陈江升的话,那时林安觉得小孩子气的话,此刻陈江升正用行动在证明着,林安现在回想起来却不觉得怅然了。反而心里有一种暖的感觉,因此陈江升这一整个人也开始美化了。

在陈江升离家一年后,X城又出了一条大新闻,甚至刊登在了报纸上。林安看了。内容是关于陈、林两家联姻的事,陈老爷亲自上门同林太太退婚了,报纸上说“林太太脸气得发紫,撒泼起来,并不去送陈老爷离开”。再后来,陈老爷便找到了住在城外的林安,想将林安母子接到了陈家大宅。但林安却婉言谢绝了,并告知陈老爷,就算我去了陈家,陈江升也不会回来。之后林安便拿出了一封陈江升的书信。内容如下。

林安亲启:

我并不想逃避什么,也不是完全出于儿女情长才失踪,在前几次出门,我了解到了我们的国家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变,小鬼子欲在北方掀起大风浪了。在那时候我便参加了革命军。

我认为,在这民族危难空前的时候,身为男儿更不应该只在爱情的蜜罐里沉溺,我们要生存,不要耻辱,我们要国家,我们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国人,而不只是某家的少爷。我们要端起武器来将侵略者赶出国门去。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另外请于恰当时间转告父亲。

见字如晤!

陈江升北平民国XX年X月X日

陈老爷竟一改往日的盛气凌人,眉间透出一股坚毅,似乎他此刻承认了儿子的勇气,他在心里夸赞儿子是条汉子,同时他也在心里啐一句“该死的小鬼子”。于是陈老爷不再多说什么,只吩咐下人送来了一些钱币,并翻修了这间土坯房。

林安也写信寄去,只是许久许久,她在桥头总不见邮差。

林安仍在杨宅做私塾先生,也仍与母亲生活在文河边上,不同的是林安的心中似乎长了块疙瘩,发作起来时又疼又痒,唯一能得到慰藉的事,便是来到桥上望着山上通往渡口的那条路。终于在某一天,林安心里的疙瘩被刺破了,她觉得心安了,因为母亲在家里收到了邮差送来信封,是陈江升的回信。信里大致内容是林安的信已经收到,并且部队会在不久以后经过X城,届时自会再见,最后附加一句“白日刚过城子山,皎月引我舶船归”。看到这,林安觉到了一种凄怆,林安联想到了硝烟与残毁,但信里仍无力地描写着美好。

林安还是受了信的影响,她照镜子的次数变得多了,也常常向母亲问起了女子该如何幽娴贞静,她也买首饰来戴了,同样她也会抹胭脂了。

这天,起了很大的风,河面直泛着粼纹,天上也堆积了云层。佳伊朝桥上的林安呼唤:“萱萱,回来,大雨过来了。”林安才回过神,应了声:“哦,来啦。”于是林安迈步下桥去,桥的那头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你在等我?”林安回过身去,只见那人慢慢走近,他穿着一身粗布的军装,帽檐下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疤,他还是带着笑。林安再也抑制不住了,泪水彻底决了堤。这时大雨也瓢泼而下。

两人都不避雨,林安径直到了这颀长的身材前,伸手去搂着了陈江升的腰。而陈江升也紧紧抱住了林安。佳伊也只欣慰地笑了,而后转身离去。

“你过得还好吗?”陈江升开口。

“嗯嗯,”林安点点头,“你呢?”

“我也好。”陈江升与林安分开,他捧着林安的脸为她拭泪以及雨水。

“这次留多久?”林安看着陈江升脸上的疤痕。

“不久。”“是多久?”“现在就要走,部队还在行进。”“你去吧,我等你回来。”“嗯嗯,下次回来我就娶你。”“嗯嗯。”于是陈江升转身远去了,林安看着那背影被雨水模糊,再模糊,直到看不见了。林安此刻心里蹦出一个私心,她想留住陈江升,她不去想国家与外敌的关系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委屈了。但这些想法,都在雨过后终止了,她爱他,同样支持他的事业和选择。

陈江升走后,林安向杨宅的雇主请了一段长假,她在文河边上开垦出一片土地,在上面播种上许多瓜果,并在那间同母亲住的土坯房修了一圈栅栏,院内养上了鸡雏。

做完这些时间已经来到了次年,其间陈老爷也派人到过文河来探望,似乎陈家人已经默许了这位丫鬟出身的人来做自家的少奶,又或许是出于想从林安这里得到关于少爷的消息,因此陈家人变得客气了,变得通情达理了。陈家人在X城的口碑也就开始转变了,然而林家却不同了,林太太是个刻薄的人,又爱贪小,也毫无经商的头脑,于是这几年,林家开始走下坡路了。林薇呢?她经历退婚后似乎受了大的伤害,她不在人前露面了,还有消息称林薇开始吃大烟了。林安很为这个妹妹感到惋惜,但她却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她只是希望那位可憎的林太太能在脑袋里闪过一点光,去管束住自己的亲生骨肉,而不是整日把思想放在林老爷遗留的正在锐减的钱币上。

林安再回到杨宅去,是次年的初春了,X城还沉睡在冬日的厚袄里,一切都懒洋洋的,她来到自己给杨家小姐授课的学堂,讲堂上站着另一位先生了,杨小姐还在打着瞌睡。那位先生看到了林安,于是将语调变地柔和了:“杨小姐,你的林先生回来了。”于是小姐从睡梦中醒来了,惺忪地看到了身后,确认是林安后她便从座位下来,朝林安奔了过来。讲堂的先生也过来了,他说:“林先生既然来了,那我便可以走了。”林安抚着杨小姐的头,与那位先生道了谢。

“林先生去了哪里?”杨小姐仰头询问。

“我吗?我在城外的家里呢。”林安笑着答。

“林先生住城外吗?我没去过城外。”杨小姐眼里闪着光。

“那,我同你父亲请示,带你出城去看看。”林安回道。在得到了杨小姐父亲同意后,林安带着杨小姐往城外去了。她们来到了桥上,杨小姐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她看到了大人谈话里溺死人的文河,看到了岸边刚发的柳树,她也觉得这座桥是很意义非凡的了。林安又带着杨小姐走了很多地方,她将路边折的野花别在杨小姐的耳髻。于是杨小姐发问了:“我好看吗?”林安捏了捏杨小姐的小脸,“好看。”杨小姐开心了,张着手在田埂上跑远了,林安便跟上去。路上遇到的任何植物,林安都可以讲一讲,从药用方面或是牵扯出的故事。偶然一刻,林安想养一个孩子了,或许她也会同杨小姐一样可爱,她也将杨小姐假象过是自己的孩子。

很快,日头变钝了,云也不再明亮了,大山的黑影笼住了二人,他们都感到阴冷了。于是林安带着杨小姐回到了土坯房,这时佳伊正佝偻着腰在灶台上做饭。“这就是那位杨家的小姐吧,你的学生。”佳伊看着刚进门的林安和杨小姐。林安点点头。“哎哟,你先带她到里面去,这里烟火大。”佳伊又赶忙说着。“奶奶,我不怕烟熏,我还常跑去厨房看火呢。”杨小姐认真地讲着。林安同佳伊似乎同时回想起了在林家,林安小时候在厨房玩火的某个片段,于是两人都发笑了。

饭后,林安将杨小姐送还了杨宅。

为了工作,为了杨小姐的成长,时间似乎被加快了,一转眼,那位小小姐,已经长到了林安的肩高,林安偶然也触到了小姐胸部长起的肉团。林安这才回过神来,发觉杨小姐已经到了该上学校的年纪了。于是林安将真相告知了小姐,但杨小姐似乎还不能接受自己长大的现实,她哭诉着让林先生不要离开。但事情确不是林安所能决定的,于是林安被杨宅辞退了,她与杨家小姐的故事就到此止了。

林安回到了家中,了结了对于杨小姐的注意力,林安心中的疙瘩便又开始发作了。她失去了工作,但也不至于会饿死,毕竟有陈家如期送来物资,再者自己也攒下一笔钱。于是她又开始站到桥上来幻想了,幻想战争的残酷,幻想陈江升革命胜利迎娶自己。她写去了一封又一封信,内容不过都是日常散记,没有一句心里酝酿良久的情话。但那头却迟迟没有来信。

X城的广播里开始加入了空防警报了,呜呜……一遍又一遍的尖锐刺耳。偶尔也能看见飞机低空轰鸣着从X城上空掠过,每每这时,林太太总牵着林薇钻到桌子底下,似乎这又是一条X城的新习俗了。但林安却不,她仍立在桥上,与这钢铁焊成的黑乌鸦对峙。

X城人有的已经逃难去了,背着包袱牵着儿女,小孩子跑脱了鞋,大人也不让其回头去捡,仿佛一回头就会有炸弹正好落在头上一般。

一天空袭警报过后,一辆汽车停到了文河边上,陈老爷来到了林安家。他想带林安一家到码头坐船离开,并告知再不多久X城就沦陷了。佳伊焦急了起来,她收拾着包裹,林安也不得不跟随着陈老爷一家去逃难了。但他们来到码头,才觉到事情不对劲了,这里已经被国民兵占领了,陈老爷大价钱雇来的船也被扣下来充公了,大家都要排队上船,再也没有老爷地主的特权了,林安他们之前已经开走了几条船,这是最后一条船了。还没到林安一行人上船,船又满了,于是军官下令了,再过半月船就返航了,只能那时候再离开。陈老爷气愤地踢踹车门,但也无济于事,只好返程回到X城。

在每天警报与飞机的威压下,年迈的佳伊生了重病,卧床不起了。林安到城里去找郎中,但城里哪还有什么人,更别提郎中了。于是林安只好去挖些草药来熬给母亲喝。但始终不见效果。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精神也萎靡不振,林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心,她觉得老天爷没有开眼了,都没有让母亲享受过一天好的日子就要这样带走她了。这天,林安在院子里熬着药,陈老爷的车又来了。陈老爷告知林安,渡船已经舶回来了,可以走了。但林安为了不再折腾这命在须臾的母亲,她断然拒绝了,于是陈老爷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命下人开车往码头去了。

现在X城已经人走楼空了,完全是一座空城,唯独的一缕烟火就是文河边上的土坯房。林安给母亲喂了药,又烧了热水,她掀开了被子,解开母亲的衣服,她噙着泪了。她清晰地看到了母亲干瘪的骨架在那一阔一紧的呼吸,以及那对完全没有肉的胸,她仔细地为母亲清洗着。

这时,佳伊颤索着手在寻找什么,林安赶忙抓住了母亲的手。“萱萱啊……萱萱,好女儿……你怎么不逃命去。”佳伊颤声喊着。“娘……萱萱舍不下你。”林安哭出了声。“傻孩子啊……娘要去了……你要逃去我才安心啊。”佳伊接着说道。“萱萱哪儿也不想去。”林安紧握着佳伊的手。佳伊不再说话了,但呼吸还在。林安也帮母亲穿好衣服,盖上了被子。为了好照顾母亲,林安在母亲的床边铺了张床。

这晚深夜,院里的篱笆似乎有什么东西翻了进来,紧接着林安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拿起了门后的棍子,静步往楼下走。只见厨房里有一只黑影,正端着瓢在喝水。“是谁?”林安壮着胆子朝黑影喊道。那黑影吓了一哆嗦。“是我是我,大嫂,我是陈大哥的战友。”那黑影赶紧解释。于是林安放下了木棍,点了蜡烛,又为这人热了吃食。

“大嫂,原以为你都逃难去了,见不到你了呢。”那人狼吞虎咽起来。

“江升人呢?”林安问道。

“大哥他……”动作放慢了。“总之大哥给了我你的地址,叫我来找你,带你快快逃难。”

“那他人呢?”林安继续发问。

“他……他留下来断后了。”停住了动作,神情恍惚了。

林安听到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完全失了主张,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她想到了楼上母亲已经快去往另一个世界了,现在,那位日夜牵挂的人,最后传来这样的噩耗。她又转念一想,这人并没有看到陈江升已经死了,说不定还活着呢,现在正在某个地方养伤呢。

“大嫂,还是快快逃吧。”那人打断了林安的思绪。

“我逃不走了。”林安低沉着声音。

“怎么?”那人继续发问。

“我的母亲病重了。”林安解释道。

“但是,X城很快就要沦陷了。”那人焦急着。“这样,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一辆手推车,我们把伯母放到车上推走吧。”那人继续说道。

思忖过后,林安还是决定去逃难了,她想起了陈江升临行时的话“下次回来我就娶你”,她觉得陈江升并没有死去。她听说过日本鬼子的残忍与可憎,她也害怕自己落到鬼子的手里。

于是那人推来了推车,两人将佳伊抬上了车,连夜地推车往码头赶。期间佳伊醒来一次,微笑着,因为她可以安心了。

到了码头,却也空无一人了,更别提船了。于是只好推着车往下游走了,希望在下游的码头上会有船。这时太阳刚在河面上升起来,那微暖的光正洒在林安身上。那男人从远处汲来了水,林安给母亲喂水时,却怎么也抬不起母亲的头颅了,已经完全死透了。林安痛苦着将母亲的遗体埋在了荒野上。林安想过母亲去世,她想把母亲埋到林老爷墓旁,她知道着母亲同林老爷之间的故事,但是现在却做不到了。

林安与男人又走了两天两夜,终于在下游的码头看到了渡船,两人也上了船,这船是舶往S城的,那里现在还算安全。船上挤满了人,甲板上也全是流民。吃食都是自带的大饼或者硬馒头之类,船上发酵出一股酸臭味。林安蜷缩在舱里的角隅处,取水等诸事都由那位男子代庖。经过半月的漂泊以后,这艘船终于抵达了S城。

进城之后,林安用积蓄租下了一间房子,同时那男子认为使命已经达成,便早早离去了。林安便开始了四处打探陈江升下落的征途。这天傍晚,林安手里拎着在菜市场刚买的菜类往回走,到住宅所在的路上的车流里,她看到了那位为自家送报的少年正穿过马路将报纸送到街对面的人家。回到家后,林安取了报纸,并且在报纸上看到了陈江升的名字了,只不过那名字的后缀是烈士二字了。

相关文章

  • 亦安

    我出生朱门士族,因母亲的尊荣,在我出生时就享受了皇子才有的待遇——由钦天监亲自为我算卦。 从那之后“李女娶之,可位...

  • 亦晚亦安

    蚊子吹着它的小喇叭围着我转圈圈,今天收工回来吃完饭,比较晚了,然后哥哥和二姐上来玩,又聊天建群抢红包,九点多了才准...

  • 易安,亦安?

    如果把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叫做黄金时代,那么易安的黄金时代就是动荡来临之前。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

  • 第一章   机场偶遇

    PS:3年前安亦瑶出国的,当时安亦瑶14岁,韩亦辰15岁。

  • 过路

    学亦难,成亦难。千军独木过,百花残。 立亦安,卧亦安。夜夜青灯挑,对愁眠。

  • 问候,亦安

    我不知道该如何写友情,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写爱情,我只有一个朋友,我只爱过一个人。我没法写那些勾心斗角的友情,我也写不...

  • 休安亦修安

    壹 悦安是云关的一位大夫。初来关中,不少百姓觉得她身为女子不好好嫁于他人,偏来这关中做个大夫,颇败坏这关中的妇德。...

  • 鬼人仙修炼系统第二章

    王安亦

  • 《安之乐之》

    富亦乐贫亦乐 甜亦乐苦亦乐 同苦同甘安之乐之 齐家齐室心善志坚 富亦乐贫亦乐 甜亦乐苦亦乐 同苦同甘安之乐之 齐家...

  • 独处亦安,群居亦乐。

    相信美好的发生,以快乐的心情接受这个世界,并与它和睦相处,和谐共处,彼此安好。 顺其自然,以从容、淡...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亦安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lhudv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