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纸血墨

作者: 罗讷 | 来源:发表于2024-06-02 19:4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L0VE

    《人类食用指南》。

    当我打开编辑器,重新浏览这篇文章时,眼光已经变得挑剔。

    “……面颊,则是人类口感最好的部位……”

    看到这句无稽之谈,我终于从鼻腔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将光标移到句尾,毫不留情地删去这段文字。当初,这些语句该是怀着什么心情写下的?是沾沾自喜,是心满意足,抑或是惶恐不安……一切已经不得而知。但我很确定,现在用键盘敲出这些文字时,我心中正充满着无限的欢愉。成为母亲的幸福大抵也不过如此——可惜,身为男性,我永远无法体会到鲜活的小生命是怎样在我的身体内孕育、成熟,那种阵痛,肿胀、撕裂,黏稠的喧哗,冲破混沌的啼哭……不,不是这样的。这些语句自我的心间流泻,就如同喷涌的罪恶欲念,是无缘由的快感,是不负责任的宣泄。我用掌心覆在微微隆起的腹部,找到胃的位置,慢慢向下划过盘踞的肠道,在欲望的碑前止步,钟表一样开始机械地旋转。他打算在哪里落脚,胃袋还是肠管?或是跟着那些残渣,伺机逃到我的体外?他真自私,我将他当作信仰,他却只想做一名匆匆逃离的过客。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囚禁在我的脑海。我盯着编辑器上的文字,从字里行间窥见他的影子。一阵空气自我的胃部上涌,穿越喉管,带着他的味道在我的口腔弥漫——肉香,并非他独有的,而是属于全人类的香气。真是遗憾,我的舌头大概没有那么敏感,分辨不出味道之间细微的差别;好在我还记得他的肉质。我盯着屏幕,将那些仅凭想象妄下的断言删去;借着记忆的帮助,以文字重塑他的形象。段落间的空白氤氲着他的气息、他的滋味。

    多么完美啊!当我敲出最后一个句号,就好像为他点上了眼眸。我忍不住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他的气息自我的双唇间逃逸。诺勒,诺勒,双唇画一个圈,舌尖抵住上颚;诺勒,诺勒,咧出一个微笑,舌尖向下坠落。你将伴着这份杰作永生,诺勒,诺勒,我的诺勒,火的诺勒。

    15

    我时常会幻想诺勒的模样。他的文字实在太合我的胃口,我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本人也该迎合我的想象。诺勒,诺勒,仅凭这个名字根本推断不出什么;但它很适合被挂在嘴边反复念诵,以缓解我双唇的寂寞。平时,它们说了太多违心的话,导致囚笼般的法令纹笼罩在我的面颊。因此我需要这个名字,诺勒,像是撅起嘴唇索吻,得逞后掩饰不住幸福的微笑。

    那么,诺勒该是什么模样?我总将他笔下的人物误认为他,留着长发,眼睛明亮,衣着华丽,苍白、偏执、阴郁,像是少女漫画的主角,却被关在哥特式的城堡。他是童话中的莴苣姑娘,父母以她为筹码,方才得以满足受到诱骗的口腹之欲。他被囚禁在幻想的高塔,写作是他的全部生活,也是他的唯一救赎。他的词句,正如她从未剪短的长发,是抵达塔顶仅有的阶梯。“诺勒,诺勒——”我这样轻声呼唤,就如同王子呐喊:“莴苣,莴苣,请将你的长发垂下。”我亲吻他的文字,渴望能够代他承受痛苦,这是一种交感巫术。我有自己的咒语:诺勒,诺勒,请向我展示你的真容。

    也许我曾见过诺勒的模样,可我没有认出是他。如果IP属地不会骗人,诺勒和我应当被遗弃在同一片土地。他的文章教会了我如何不切实际地妄想,印证着我对命运、对奇迹的浪漫揣度。所以,我怎能否定他就藏匿在我的城市、潜伏在我身旁?我开始留心观察。与我仅一墙之隔的邻居总在半夜吵嚷,操着浓重的口音,语调间带有醉意。我曾在梦断时攥紧双拳,敲开他们的房门。暧昧的花纹缠绕在他们赤裸的肌肤,干瘪得像蘑菇,光滑得像蛇。他们礼貌地向我表达歉意,既不羞涩,也不凶恶。青黑色的纹身是巫师的蛊咒,随我回到黑暗的房间,荆棘般刺着我的双眸,汲取我痛苦的呻吟,在我的脑海盘根错节。隔壁少妇的喘息声如轻烟。诺勒,诺勒。我低唤他的名字,睁着迷离的眼,看见星光,看见火焰。诺勒,诺勒,唯有你能赐我安眠。

    偌大的城市有太多藏身之所。冬天,公共汽车的侧窗布满水雾。坐在拥挤、沉闷又静默的车厢,我忽然想起他的名字,用无名指抹开细密的水滴,蛮横地强迫它们为我歪斜的笔画让路。诺勒,我在心底默诵,向人群投去视线,却没有人将心领神会的目光送还。但是在笔画的间隙,我可以窥见自己映上玻璃的倒影。我轻轻哈气,亲手埋葬自己的面容,也顺带毁灭思念的证据。靠坐在地铁的长椅,我也会随意地翻阅诺勒的文章。读到那些实在漂亮的语句,我会抬起脑袋,带着收敛不住的笑意环顾四周。我期待着在某个站口,一位长发披肩的男子循风混入人群,被簇拥到我的身旁,同我一道阅读那些自他心坎倾泻而下的文字。在我下一次幸福地抬头时,他就会记住我最灿烂的模样。可惜,每当我抬起脑袋,却只有飘在黑暗地道的映影忠实地回望,就像蛰伏着的幽灵。诺勒,诺勒,你究竟潜藏何方?随处可见的伴侣们沐浴在刻意调制的芳香和汇聚而成的喧嚷,像水一样化成容器的形状。独自行走在百货大楼,我实在渴望有人牵住我的衣角,好让胡言乱语冲破如胶似漆的双唇。我会关注同样孑身一人的过客,可是,他们没有一个像诺勒。所以,每次擦肩而过之后,我都不曾慌乱地回眸。诺勒,我实在是渴望。坐在咖啡厅门口的座位,我假装焦躁地看看手表,再瞟一眼对面的椅背。谁都会疑心我是在等人赴约,可要是他们足够无聊,坦然坐在角落,观察我一整个午后,便会发现我只能与映在玻璃的幻影作伴,永远也等不到——诺勒,诺勒,你是否也用咖啡匙丈量你的生命?

    唯有漫步在公园,我不会惧怕黑暗,也不会惧怕孤独。我最喜欢的小径,左边是辽阔的湖泊,右边是新建的高架。道旁没有繁密的枝叶,灯光寥寥,夜空广袤。彼时,我只属于自己,而非诺勒的奴隶。我回忆着过去,从不憧憬虚无缥缈的未来。夜跑者和骑行者轻易地绕过我,奔向远远望不见尽头的前方。他们提醒着我的使命,也给我启迪:诺勒也许是我永远追不上的背影。他终会消失在我的视野,如同我此前所有奋不顾身的狂热。晚风清冷,吹凉湖水,吹凉灯光,吹凉肌肤,乃至冷却我的心脏。诺勒,诺勒,请抱紧我,止住我可怕的颤抖。你以指拨开我的双唇,强迫我随你说:理智是怯懦者的借口。

    我并非全然以幻想替代行动。在隔壁科室,有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同事林。交谈间,我偶然得知他对虚构的故事同样颇具兴趣。他的相貌清秀,皮肤白皙,谈吐得体;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利落的鬓角满是电推斧凿的痕迹。如果诺勒也是这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我绝对不会介意。出于试探,我给他发过几篇诺勒的文章,关于奥尔维萨城堡的虚幻幽灵、对着湖水顾影自怜的美少年,以及为了爱人甘愿与魔鬼交易的信徒。然而,他对这些令我沉醉的故事评价极低,认为这些文字太年轻,不过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学生无可救药的浪漫癔症。对此,我无意申辩,既不羞赧也不气恼。他的弥赛亚情结让他笃信,即便是虚构的故事,也必须具备深刻影响世界的救赎之道。在我看来,这当然是荒谬的。世界的法则不会因为一人的意志而改变,就算他扛着“为全人类”大纛,指引的也未必是正确的方向。诺勒,诺勒,唯有我能读懂你,唯有我们心有灵犀。向我敞开你的心房,让我改变你的心意。无害的诺勒,独属于我的诺勒。

    既然我认不出诺勒,为什么不让他在人群中发现我?为此,我需要找到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将它变作一个能一眼认出的暗号。我决心照着他文章里的主人公那样生活。在用过晚餐的夜,在一周的终结,我会换一套过于夸张的服饰:礼帽、假发、内衬、马甲、假领、蝴蝶结、西式短裤、袜夹、长袜、皮鞋,再披一件修身的薄大衣。拄着手杖,我走在灯光绚丽的街,迎接行人的睥睨和窃窃私语。诺勒,你是勇敢的,而非怯懦的。借着月光,你会看清我的形象。你会疑心这是你故事里的人物,你以心血哺育的孩子降临在这世间。但既然要向他传达爱慕,我就不得不冒昧地张开双唇,放纵舌尖亵渎这沉默的夜色。倘若我的声音不合他的心意,我的话语愚不可及,他会怎样决绝地将我撇开,撕裂我的伪装,任寒风分食我的血肉?于是在午后,我放落窗帘,驱赶白昼离开我的居所,如同拉下帷幕的剧院。我以话剧演员的腔调,悉数吐露脑海里的思绪,连自己都不知所云,却眼含热泪;或者,我会尝试念诺勒的文章。他的语言流畅,非常适合练习。可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想要一字不差地诵读角色的对白,就总会出错。“别拒绝我,诺勒,和我一起创造这场幻梦。”我跪在镜前,对着倒影,对着想象中的诺勒呼唤。诺勒,诺勒,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和着节奏跃动。

    在诺勒的每一篇文章下,我也会坚持留些评论。可他如同一位真正的神明,对一切都讳莫如深,从不回应我虔诚的祈祷。我精致的溢美之词在他的长篇大论面前犹如尘埃般微不足道,唱独角戏般可笑。在神明眼里,信徒只能等祂慷慨地分享智慧,为那想象中的一瞥穷尽一生的徒劳。诺勒,诺勒,你的眼中只有你爱的人,可为什么不将视线投向爱你的人。我是你亲手缔造的孩子,是你完美的爱人。

    诺勒,诺勒,你是否能在睡梦间听见我的呼喊,你是否会在书写时期待一位读者?请抬头望向皓月,诺勒,快些抬头,这样你就不会注意到我。我在伪装你的胸针。是的,那就是我,诺勒,是卑微的我。我离你的心脏最近,近到即便刺破你的肌肤,你也不会察觉。

    30

    《人类食用指南》是诺勒最新发表的文章。坐在工位,我本对着电脑昏昏沉沉;看到他的更新提醒,忽然眼前一亮。

    不过,阅读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我环顾四周,决定回家再细细品味。如果不是诺勒的文章,看到这个标题,我就不会产生阅读的欲望。我承认,凶杀是很吸引人的噱头;但同时也很浅薄。我想起某问答平台上流行的小说,总是这种调调。这类文章依靠攀附热点或是设置反转吸引受众,可惜看到一半就需要开通会员,所以我从来没有完整地读完过一篇。好在诺勒的文章向来是免费的,倘若哪一天我有幸见到他的面容,他也绝不会向我索取悦目的酬劳。

    我这样想着,又在心底默念诺勒的名字,没有注意到一只手忽然搭上我的肩。

    “小邱啊,这个表格麻烦你整理一下,下班前发给我哦。”他离开得很快,没有等待我的回答,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在等着他。

    张舟,身材矮胖,剪着板寸,额头反光,戴一副无框眼镜,面颊坑坑洼洼,总是挂着油腻的笑。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和善的前辈;直到后来才发现,这只是他为了便于推脱工作戴上的面具。锻炼新人简直是无懈可击的借口,我打开他发来的文件,喝一口水,瞄向紧闭的玻璃窗外惨淡的日光。

    张舟的工位在我斜对面,那里坐着他正在写作业的儿子。他咬着笔尾,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我不时瞟向那个漂亮的小家伙,他长得和他父母一点也不像。张舟的夫人也在我们单位上班,扎着马尾的卷发微黄,架着一副红框眼镜,颧骨高,嘴唇薄,看着很是精明。可这个男孩生得清秀:头发柔顺地倒伏着,眼眸像鲜桂圆的核,鼻子小巧,双唇饱满,牙齿白得如同剔透的荔枝果肉。注意到我的视线,他转向我,眼中充满好奇。我赶紧低下脑袋,借显示屏挡住他的目光。我想起诺勒的《造梦者与逝去之梦》。其中一幕叙述的是,灵感枯竭的年轻艺术家漫步在旷野,偶然与一位逃出家门的男孩相逢。看到男孩的第一眼,艺术家就觉得自己灵感满溢。彼时我疑心男孩的原型就是童年时的诺勒自己,现在,我则更加确信,美丽的面容的确能够震动人的灵魂。既然诺勒能写出这样的角色,想必他一定见过更多俊美的容颜。我拿起息屏的手机,照了照自己的面孔,忽然觉得有些怅惘。

    靠坐在飘窗,转头就能看见映在玻璃上的脸。揉着酸涩的眼,我望向茫茫黑夜。打开着《人类食用指南》的阅读器放在我的手边。诺勒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同样是关于灵感枯竭的作家。这位作家在偶然间得知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传说,关于大约生活在两个世纪以前的疯狂艺术家——这类人物形象参照的也许是那些通俗作品中的疯狂科学家,无视伦理道德,进行各种亵渎生命的实验——这位艺术家,终日隐居在大陆彼端的一所城堡,渴求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传世名作。他把自己关在藏书室,几乎断绝一切往来,只与烟草与酒精作伴,不分昼夜地阅读、书写、涂抹、撕毁。他在一本丢失封皮的古籍上看到记载,啜饮人的鲜血能永葆青春,而食用人肉则会使灵感满溢。据说那本古籍还举出一些案例,辅以手绘的图案和符号佐证:那些食用人肉的人会比醉酒者还要欢乐,看见火焰,看见远古时期的壁画,说着难以理解的神祇谕言,舞动出祭祀时的扭曲姿势。最后,由于全部灵感彻底释放而瘫倒,随着狂喜或恐惧抽搐,变得如同婴孩般痴愚纯真,静候回归天国。

    在绝望之巅,这位不再年轻的艺术家竟然选择天真地笃信这般离奇的天方夜谭。他幼稚得像田鼠,却狡猾得像蛇。先是他曾经最宠爱的小儿子:欢笑着进入藏书室,等待父亲赠予他礼物;再是他的大儿子:青春年少,探究万物运行的规律直到深夜,心怀满足地入眠;他唯一的女儿:正盼着明日天晴,好和心上人手牵着手,漫步在草原;最后,是他的妻子:身着白袍,披散金发,即便被噩梦侵扰,依旧如同倾泻的月光一般圣洁。他们怀抱的温暖多么微不足道,怎敢与炽热的火焰争辉?佐料氤氲着肉的气息,胜过任何香薰。时隔多年,他重新感到饥饿。啜饮、咀嚼、吞咽,血液混杂着黏稠的汤汁,皮、肉、筋、碎骨、油脂,连同牙齿、指甲、不知生长在何处的毛发,统统岩浆般滑过他的喉咙。他不懂得如何烹调,因此这些食物对他而言更像是药。据说他最后得偿所愿,一夜之间写出在他看来足以流传千古的杰作;可是他并不满足,仍叫嚣着要征服火焰。当慈爱的太阳向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投下怜悯的目光时,整座城堡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他的杰作也不知所踪。奇怪的是,唯有他的日记——一本忠实地记录着他食人感受的笔记保存完好;如今,也没人知道这本恶魔般的日记藏在何方。

    作家听完这个故事,起初感到有些恐惧。他和这位疯狂的艺术家一样,都在崩溃的边缘徘徊。没人知道灵感枯竭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在深夜辗转反侧,因为不能倾吐自己灵魂的声音而嚎啕大哭。随后,他看见恐惧在身体里盘旋。这个故事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脑海。他发现镜里的自己面颊苍白,嘴唇发绀,眼眶凹陷。朋友来拜访他时,他的视线在朋友肌肤裸露的部分逡巡,思考着不同部位的肉质与口感。他从被风刮开的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盯着朋友的眼神:带着渴望,充满欲念。送走朋友之后,他将自己关在房间。寄生虫般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不断繁殖,向他催促食物。最后,恐惧将他吞噬。在他整理自己的笔记时,一本他从未见过的日记跌出。他立即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荒谬、却又让他不敢怀疑的想法。他立刻将日记本丢到床底,但是在万籁俱寂的半夜,在他即将带着疲倦进入梦乡的时刻,他听见了哭泣,属于他自己的哭泣。寄生虫们像是接收到了某种信号,一拥而上,迅速将他的意识侵占。第二天,他在书桌前醒来。纸上的字迹的确由他亲笔写成,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吟诵过这般精妙的诗句。是威胁、是哄骗,作家最终臣服于自己的直觉。

    相比于那位疯狂的艺术家,这位作家显然更精通烹饪之道。不过,对于一个在城市长大的年轻人来说,屠宰还是显得太过残忍。他只从朋友的四肢、身躯以及面颊片了些肉。在半谵妄的状态中,他将艺术家的日记修订成《人类食用指南》。开篇介绍人肉的烹调方法、使用到的香料,以及不同方法烹制出的不同口感,最后附上一些注意事项。这种机械又精确的描述最让人感到惊悚。如果将书中的人物视为真实,那么,这位作家在食用人肉后非但不忏悔,反而还能以冷静得近乎实验报告的笔触将人肉的特质记录,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基因中是否真的存在嗜血的本性。第二部分介绍的是食用人肉后精神状态的改变,以日记体写成,风格和莫泊桑的《奥尔拉》接近。最后一部分则是我在前面概括过的故事,用的也是传统小说的叙述腔调。

    穿着繁复华丽的服饰,我刻意避开热闹的街道,选择在幽深的小巷间穿行。拄着手杖,我的步伐悠闲。一位戴着头盔的外卖员从对面疾驰而过,快到我只来得及看清他沟壑纵横的棕黑色面颊。他的肉大概会很柴,类似实木桌腿般的牛肉干;看准咀嚼的空当钻进牙缝,就像乱穿马路被压扁的猫。诺勒,诺勒,你为什么要教我以这样残忍的目光看待世界?危险的诺勒,令人着迷的诺勒。那一段日记体的独白写得太精彩,我差点以为他是在向我袒露心迹,忏悔他的罪孽。他是善于编织假象的人,他的谎言就像香槟酒的气泡,像漩涡般的鱼群一样会迷住双眼。谁都知道这个世间并不存在幽灵、魔鬼,或者能拟造幻境的造梦者,但做梦的人很难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境的内容是如此虚假,它的存在却是如此真实。然而,只要做梦的人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整个梦境便会崩塌,他也会迅速将梦忘却——除非它揭示了他最真实的渴望——因为现实是最不容怀疑的真实。人们对真实有种近乎病态的执着,这是人的天性,是无法违背的规律。否则,我为什么不满足于诺勒在作品中呈现出的虚假形象,偏偏妄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他的踪迹?

    灯光忽然变得刺眼。我想,阳光大概也不会是慈爱的。它秉持的是公正和威严,这就是它不可被直视的原因。我听见击打网球的声音,发现绿树掩映间有一处偏僻的球场。出于对这项运动的兴趣,我打算走到场边看看。踏着枯木,在稀疏的杂草间寻得落脚之处,隔着深绿色的铁丝网,我看见一侧地面铺满了球。来自网带对面的球飞过来,高速旋转,将这侧的许多球如湖水般搅动。相距太远,我看不清击球者的容颜,只能认出是一个男孩;他的父亲站在他左侧给他喂球。

    一筐球很快打完,男孩跑到场地的这边来捡球。他握着一根金属把手,长柄另一端连接的装置像横摆的打蛋器。只消轻轻一滚,球就被扫进栏间。X,是终结也是起始,是不停转动的命运之轮。那个男孩终于察觉到人影,走到铁丝网边,睁着大眼睛观察我,仿佛我是被关在动物园里的大猩猩;同时,他的长相也在灯光下暴露无遗。鲜桂圆核般剔透的眼眸,他是张舟的儿子。他大概认出了我,还没等我开口,就一路小跑到场边的长椅,向他爸爸报告。

    “小邱?你也来打球吗?”张舟拿着手机,远远地走来,挂着油腻的笑。他的儿子跟在身后,眼神在我被铁丝网切割成的无数碎片上不断游移。

    “啊啊?没有,张哥,我只是在散步……那个词是什么来着?City Walk。我之前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个网球场。”我赔着笑,视线叮住勾在铁丝网、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那里的血液被吸到双颊。我当然不会告诉他真相。身处阴影,我朝着光亮低头。

    “会打网球吗,来拉几拍?”他空挥了几下,姿势挺标准,放在他走样的身材上却没有丝毫美感。

    “改天吧。我今天这身衣服……不太方便。”我不确定他的邀请是否出自真心,也许和我一样更多的是客套。再夸赞了他和儿子几句,我便借故逃离。

    我走在幽深的小巷,拄着手杖,步伐轻快。将手杖当作球拍,我也试着空挥。扭曲的影子像是在跳滑稽舞蹈。张舟应该能熬出一些油脂,我想,至于他的肉,则会像诺勒描述的那样酸涩;他的儿子,那么白皙、那么漂亮的男孩,怎么会和他有着同样的味道呢?他应该很是鲜甜,就像挤过柠檬汁的牡蛎;他的面颊精致得像缀着花饰的奶油,摆放着草莓、巧克力球和奥利奥碎。我还记得在下班时,他将铅笔放在噘起的嘴唇,盯着我看,像一个渴望得到关注的小孩。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露出微笑,大概是我做过最残忍的事。

    擦拭完身子,我躺倒在床,为诺勒的文章留言。是轻佻、油腻或者暧昧,全凭他对我的印象。诺勒,诺勒,我也想尝尝你的味道。如果你执意要为艺术献身,我愿被你的牙压成齑粉,顺着食道落进胃袋,化作你的养分。这样想着,我的眼皮变得沉重。他的文章就像寄生虫,盘踞在我的脑海,将我入眠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侵占。如同往常一样,前半夜我睡得很安稳;后半夜被邻居吵醒,醒来时双眼被黑暗堵塞。而诺勒的文章就像寄生虫,盘踞在我的脑海,将我醒转后的第一个念头侵占。隔着墙壁,人声沉闷又模糊。如果待在诺勒的胃袋,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只不过在我的想象中,诺勒的口音会更为优雅。为时尚早,还不必急着起床。憧憬是最好的安眠曲,群鸟在远方彼此应和。念着诺勒的名字,我又陷入无梦的深眠。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迷迷糊糊地睡到自然醒。窗帘已经抵挡不住汹涌的阳光。我拿起手机想要确认时间,发现屏幕里堆着好几条消息。一条来自隔壁科室的同事林,他看见了诺勒的更新,来和我讨论那篇《人类食用指南》;另一条是张舟来问我,今晚有没有空和他一起去打网球;除此之外,便是或真或假、无关痛痒的新闻。林以其惯有的长篇大论试图向我证明:诺勒的幻想既无真实和美感可言,在道德层面也存在极其严重的危害。食人倘若不能以明确的批判态度书写,作者的目的就是险恶的。既然如此,这类推崇暴力、以血腥为乐的文章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必须封禁,以防对读者产生不良影响。林援引了很多例子,从苏格拉底谈到萨克-马索克,从《索多玛120天》绕到《洛丽塔》,说来说去,还是没逃开“我认为”这三个字。对此,我并不感到生气。别人对诺勒的误解越深,我所触碰到的他就会越真实。我没有明确地表示我的观点,只是用“有点道理”“我怎么没想到”这类模棱两可的语句敷衍。

    在张舟看来,我不太懂得拒绝。请我帮他开会,或是顺手做张表格,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伎俩。既然他大概不是客套,我也就答应下来。如果我的运气足够好,说不定还能见到他的儿子——我决定将这作为一场赌局;赌注,则是我迄今为止最大胆的一个想法。就像抽塔罗牌占卜,这并不代表我是笃信命运的人;恰恰相反,我只是以这种手段试图看清自己的真心,以便最后打定主意。我顺手点开诺勒发表文章的平台,他依旧没有回复。其实我早该习惯,只是我心有不甘。诺勒,诺勒,我会让你拜倒在我的脚边哭诉,在咀嚼我的肉块时心怀不舍。

    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总是不够挥霍;或者说,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琐事不该耗费我的精力,却全仰仗那点微薄的薪水过活。在勉强兜住阳光的窗帘旁,我重读了一遍《人类食用指南》。我不是会被外界评价轻易影响的人,可的确,诺勒肯定没有真正吃过人肉,所以他的文章希求真实却不严谨,幻想也不够彻底。我也不是一个挑剔的读者,以探寻文章之中的矛盾为乐。但既然他是我的诺勒,他就必须成为不朽。他不再是一个活在幻想里的偶像,我会让他介入我的生活,最后卡在真实与幻想间的夹缝,成为幽灵般亦真亦假的传说。我又花费一些时间筹备自己的计划,一场不论后果的殉道。我会亲眼看见你的模样。如果你真是美的,高傲的诺勒,蒙难的诺勒,你将会成为信仰的图腾,你的作品将会随你一道永生——即便这些并非你内心所想。

    傍晚,我带着自己的球拍前往张舟给我的地址。那是一所大学,景色很好,简直就像一座公园。踏着铺着瓷砖的地板,穿过两三幢教学楼;再转过一座小桥,就能看到八片彼此相连的露天网球场。这里没有高大的建筑遮挡视线,天空广阔,令人心情舒畅。打的人不算很多,只有三片球场被占用,其中一片还是张舟和他的儿子在训练。隔着铁丝网,张舟远远地看见了我,大声地和我打招呼;我挥手朝他回应。他的儿子也拖着球拍转身看我,双颊湿淋淋的,像刚出蒸笼的馒头般氤氲着水汽。我同样朝他招招手。他的眼神有些黯淡,也许是出于疲惫,也有可能是由于我穿得简单,只是米黄色的Polo衫配藏青色短裤。那么,他其实也是诺勒的信徒,而非对我本人感兴趣。应该高兴才是,我这样对自己说。深吸一口气,移开铁丝网门,我戴上违心的笑靥。灯光猛烈,我微微眯眼,笑容也因此显得愈发真实。既然他的儿子出现在这里,一切都可以归咎于命运,我想。

    张舟支使他的儿子去捡球,自己和我攀谈。据他所说,过会儿还有两个朋友来,我们四个可以双打——不包括他的儿子在内。我则摆出一副谦虚的姿态,告诉他我曾在大学时期打过网球,然而全是自学,所以打得可能不是很好。热身之后,我们便开始拉球。他的球比我想得要更重更转一些,好在应付起来不算太吃力。他的儿子在旁边乖乖地练习发球,偶尔停下来往我们这边看看。不久,张舟的两位朋友一同到来,趁着他们寒暄的间隙,我去为他们买了几瓶水和饮料。递给小家伙的时候,他脸上的惊喜比中年人更加纯粹。诺勒,我多么希望你也能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两个人让张舟做我的搭档,以此保证实力均衡。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打法:用跑动来弥补判断失误和经验不足;而这些老油条们早就学会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获得胜利。他们的配合相当出色;我和张舟总是出现让球,或是抢到一块儿的情况。幸好张舟的底线足够稳健,反拍也没有明显的破绽,算是为我弥补了些短板。局势胶着,我们的比分交替攀升。张舟的心态比我好得多,在二发或者面临破发点时,他的击球依旧保持着质量。紧张的时候,我会双腿发软,几乎连球拍都握不稳;我会犹豫,错过最佳的击球时机。因此我会双误,也会打出许多荒腔走板的线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率先拿到赛点。彼时我站在网前,对面的球来势凶猛,我判断它会出界,于是侧身一让;猛回头时,却清楚地看见那颗球擦着底线,弹起后飞向铁丝网。

    “Out!”我还没来得及为对方鼓掌,张舟就做出手势,呼报出界。

    “Out了吗?我看着是压线球啊。”对面的人提出质疑。他向自己的同伴投去求助的目光,回应他的是耸肩和摊手。

    “我没看清。”他这样朝着我们回答。

    “那小邱看清了吗?这颗球就在你的后面。”他们将质询的目光投向我。

    “我看得很清楚,是out了;但是不多。”张舟用拇指和食指比着距离。

    “我也不是很确定……”说出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时,我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张舟的笃定让我一瞬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毕竟他就待在底线,判断肯定比我准确。

    “那要么我们重打。”对面不放过这个扭转局面的机会。

    “怎么要重打?看得很清楚的事情。就出这么点,但还是出了。”张舟从不肯让别人占他一分便宜。信任制的比赛就是这样,一切结果以对方的裁定为准;只是这颗决定胜负的球分量太重,他们当然更相信自己。

    “我看见了,是出界了。”张舟的儿子站在两片球场之间,双手交叠放在拍尾,用球拍撑着地面,就像拄着一根手杖。他的声音清脆,让人想起轻碰的红酒杯。他皱着眉头,视线聚焦在我身上。

    “既然小张同志看见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对面两个人笑得慈祥,却像亵渎。如果诺勒用笔打草稿,他们就是被揉皱的废纸。我们走到网前,礼貌性地相互握手。张舟和那两个人去洗手间换衣服,他的儿子扒在椅背上盯着我看,仿佛我做错了什么事。

    “其实你看见那球出界了,对吧?”他拿起我给他的水。纤细的脖颈间尚未生出喉结。

    “我……没怎么看清楚。”我转开视线,盯住绕灯起舞的飞蛾。

    “说谎。”他将瓶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拧下瓶盖,将瓶身丢进座椅间的垃圾桶。

    “那你为什么也要说谎呢?”我看着他将瓶盖藏进裤袋,颠起球来。网球如一颗绿色的心脏般跃动。

    “是害怕你爸爸吗?”听到我的疑问,他的手立刻僵在空中。网球从拍框边滑落,混入球堆,再也辨认不清。

    只是需要一个命中注定的契机。

    他点点头,没有开口。他以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左边的眼瞳映着星光和火焰;右边的眼瞳映着我的身影,还有我想象中的诺勒。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我摘下发带和护腕,忽然想起这个书名。

    40

    好球或是出界,有时只差零点零几公分,仅凭肉眼根本无法辨别。所以,在电子线审投入使用之前,鹰眼挑战也曾是网球竞技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观众和谐整一的掌声中,真相缓缓揭示自己的面容。欢呼抑或惊叹,狂喜抑或暴怒,如同命运,转机往往就在一念之间。究竟是深思熟虑,还是幸运的眷顾?谁还会记得自己看过的每一帧影片?谁又能准确地指出过往的某一刻与当下的某一瞬存在着怎样的因果?

    现在,只要天气够好,每天下班我都会去网球场和张舟父子打球。张舟不缺球友,我更多的时候选择陪他儿子练习。很少有人愿意为别人放弃自己的生活,即使是一位父亲。张舟很乐意我将他从培养儿子的义务中拯救出来,并且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损失;但他仍要推辞一番,才肯半推半就地接受。我的姿态足够谦卑,他大概不会对我的动机产生怀疑。

    张笑坤是那个男孩的名字,我觉得并不好听,和他俊俏的外表完全不符;我喜欢叫他小乐。他开始时不明白为什么,缠着我要解释。我的答案很牵强:因为笑就是欢乐。他拒不接受,抗议说这像小狗的名字。不是小狗,而是主人。我编了一套说辞,欢乐是最具有破坏力的情绪,很多人却甘愿受这种情绪的统御。虽然破绽百出,好在这个年纪的男孩尚无法拒绝权力的诱惑。他允许我唤他小乐,前提是必须在后面加上主人二字。我和他约定,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协议,于是为他买饮料、帮他捡球都成了我分内的职责。诺勒,诺勒,我念出的是一个虚构的符号,这符号带有你的影,指向的也是你。侍奉他正如亲手侍奉你。他是你的过去,也是作牺牲的祭品。

    小乐有收集瓶盖的癖好,这点在他父亲看来难以理解。张舟不止一次地揶揄他,说他长大以后适合去捡拾垃圾。小乐在明面上不会忤逆他的父亲,却总偷偷将饮料的瓶盖拧下来藏在裤袋。作为袒护他的侍从,我自然会特地挑选不同的饮料,以便丰富他的收藏。某次休息的间隙,趁着张舟在远处的球场专心打球,小乐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不透明的盒子,郑重地从中取出瓶盖,交在我的手心,请我尽情欣赏他的藏品。他排列瓶盖的动作很小心,就像那些将为数不多的积蓄换成硬币,再翻来覆去摞起来的老人。我没有笑,即便啤酒瓶盖的锯齿边刺得我的手心痒酥酥的,因为我也是以收藏为乐的人。收藏诺勒的主角并非比收藏瓶盖更值得骄傲。我看着小乐惊喜地接过又一瓶前所未见的饮品,用力地拧开瓶盖,就像扭下人的头颅。我想起那些烤得金黄的乳猪,它们的嘴里总会含着一颗苹果。诺勒,若是我所享用的人已偷食禁果,咀嚼他的肉块是否会使我也沾染罪孽?

    “我们要来一场比赛吗?”小乐放下饮料瓶,拿起球拍在原地蹦蹦跳跳。他的小腿看着纤细,隐约可见肌肉的轮廓。我实在好奇,男孩瘦弱的身躯怎么藏得住这么旺盛的精力。我试图搜寻我在十岁左右的记忆,却甚至记不清自己当时的相貌。

    “可以啊,打一盘。”我拎着球拍起身。他的击球还不错,但是线路尚且稚嫩。他不是那种洋洋自得、惹人厌烦的男孩;然而,他也需要挫折。我看着他走向球场的另一端,影子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小乐非常不擅长应对下旋球,他还没有学会预判这类球的路线,球落地之后的飞行轨迹与他所想的正好相反。在他拿到破发点的时候,我就故意切一个侧下旋球,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希望从自己拍边滑走。局休期间,他显得有些沮丧。

    “怎么打出来的?”他趁我走过身边时嘟囔,细长的睫毛间沾着不起眼的露珠。

    我假装没有听见,却在走过去的时候做出击打下旋球的切削动作:大陆式握拍,左手握住拍喉,侧身拉至左肩上方;借着这股势能将球拍向下劈,保证击球瞬间球拍与地面几乎呈直角;击球后完成随挥,这时球拍会自然地轻轻上扬。切削,这个词很贴切,让我想到诺勒在描写那位作家从他朋友身上割肉的场景。用食指抵住刀身,循着斜角来回轻切;最后刃部向上,将皮肉轻巧地挑断。这是酷刑,诺勒,可我不会恐惧,也不会犹豫。

    小乐执着地要报复我一个下旋球,不过仓促之间,他很难掌握技术要领。他的切球全都奔着天空而去,速度很慢。即便判断错了方向,再做调整也绰绰有余。为了分差不至于太过悬殊,很多模棱两可或者出界不多的球,我都算作有效;有时候,我甚至会故意打出非受迫性失误,然后摆出一副后悔万分的神情。最后,比赛进入抢七。在我5-2领先的局面下,小乐赌气般地用尽全身力气抽球,在我勉强回过他的压线球后,他突然改用切削。这球弧线很高,落点很浅,擦着网带落到我的场内。纵使我拔腿狂奔,也只能目送球旋回他的场地。

    “好球。”我瞪圆双眼,并非故作惊讶。左手轻击拍面,为他鼓掌。他愣在原地,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邱哥哥,你看到了吗,这球居然能弹回我的场地!”他半跑半跳着捡起那颗球递给我,双眸明亮,让我想起开口的荔枝。

    “打得好棒,根本没办法接嘛。”我连连点头,让语气带上一丝遗憾。

    这个运气球极大地影响了他的情绪。接下来两分他还想故技重施,却均遭网带阻拦。我的胜利在预想之中,他的惊喜却是意外收获。我们走到网前握手致意,他的手很快甩开我的禁锢。站在座椅旁,我看着他跑向张舟所在的球场。他随意捡起一颗球,将刚才偶得的神来之笔重新演示给他的父亲。那群人的笑声响亮,足以刺穿我的耳膜,直抵我的心脏。我将比赛用球藏入口袋,呆立在空荡荡的球场,视线聚焦在我的Tecnifibre球拍。诺勒,诺勒,倘若是你就不会弃我而去。我没有去看张舟。他搂着小乐,两个人笑得很幸福。

    “什么是幸福呢?”小乐牵着我的手走在百货商场,心事重重地抬头问我。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我有些诧异地停下脚步,单膝跪地,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抚他稚气未脱的面颊。

    “只是我的作文题目,《幸福是什么》。我没有想好该怎么写。”他皱起眉头,视线随着思绪飘到天花板。

    “把你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写出来就好了呀。”我拉住他的手,想要让他对上我充满鼓励的眼眸。

    “可我不能写。如果我说幸福就是玩游戏的时候,老师肯定要骂我的;然后,爸爸妈妈也会知道。”被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困扰,他显得很愁苦。

    “那……别的时候你不感到幸福吗?比如,打网球,和爸爸妈妈一起旅游,或是像现在这样和小邱哥哥出来玩?”作文这种东西是当不得真的,谁要是真的写下内心的隐秘,谁就为别人留足嘲笑的把柄。我当然不会这么说,而是试图引导他。

    “和小邱哥哥待在一起当然是幸福的,可是,这里不止我们两个人……”我右手食指的手套被他攥得很长。不止两个人,这话也许是个暗示。

    “人多让你感到不好意思吗?那我们去个安静点的地方吧。”我想起自己经常闲逛的公园,那里大概能让他放松一些。

    “不是这个意思……”他将脑袋偏向一边,避开我探询的眼神;手攥得更紧,几乎要将我的手套扯下。甜腻的音乐闪烁在金色的灯光,像是在努力逃离时间。过了好一会儿,小乐终于转向我,面颊泛红,像是下定了决心。

    “小邱哥哥,虽然看起来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一起,但我能感觉到,爸爸实际上也在这里。不许吃冰激凌,不许乱买玩具……就算离开他的视线,我们还得遵守他的规矩。”他咬着嘴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好吧,小乐主人。”我轻轻叹口气,拥他入怀。

    “就让我以自己的真心待您,为您积累一些幸福的素材吧。”我垂下眼,想起诺勒的《造梦者与逝去之梦》,好在这一次我没有念错造梦者的台词,因为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台词。将脑袋埋在我的肋间,他的黑发柔软,散发着和商场截然不同的、惹人遐想的芬芳。

    小乐跨坐在我的双肩,手里拿着造型精致的双球甜筒。戴着我的礼帽,他不得不扶住帽檐,以解放他的视线。我将双手环扣在他的小腿,确保他的安全。这种高人一等的视角对他而言很新奇,我带他绕着商场走了一圈,直到肩颈酸痛才请他下来。虽然恋恋不舍,他还是很听话。

    “我将来也想长这么高。”小乐在我的耳边说,嘴角还残留着冰激凌的污渍。

    “小乐一定可以的。”温柔的语调踏着手帕拂过他的面颊,令它重新变得完美无瑕。

    “也不需要那么高,但一定要比爸爸高……所以,和小邱哥哥差不多高就可以了。”他的主意改得很快,唯有专注的神情一如往常。如你所见,爱是会有回报的,诺勒。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将我挂在嘴边。

    我带着小乐去挑选服饰。他看中的是浅蓝色的条纹衬衣,配深蓝色的西式短裤;系上两根浅色的背带,佩戴好一颗米色的蝴蝶结;长袜勉强没过小腿肚,黑色的皮鞋油光发亮。人靠衣装,这话的确没错,我想。尽管校服和便装掩盖不住小乐的俊俏,但这样的搭配显然更衬他的容貌。我准备结账的时候,他还舍不得脱下衣裳,仍然站在镜前欣赏自己的模样,吸引到不少顾客的目光。我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骄傲。

    “你很喜欢这身衣裳。”我走到他的身后,同时看见他的背影和正脸。

    “是的。爸爸妈妈从不给我买这样的衣裳,他们觉得太招摇,而且……不是很有男子汉的气概。”他的目光移向我,带有小心翼翼的请求。我能看见他的双手从里攥住裤袋的缝。

    “没关系,这身衣服可以放在我这里。以后等你和小邱哥哥出来玩的时候,我会把它带给你。”我想起了这个年纪的自己,大多数时候穿的也是傻里傻气的童装。

    “谢谢小邱哥哥!”他踮起脚,示意要亲吻我的面颊。我有些受宠若惊,僭越地将他抱起,不过他没有在意。湿漉漉的唇印并没有在我的面颊显形。

    “不要换掉衣裳,我们去拍照。”我将他放下,轻揉他的脑袋。他听话地点点头,眼眸璀璨。

    我牵着他的手,转进拍大头贴的小屋。开始时我们还故作正经,到后来我们挑战的是面部扭曲的极限。小乐将所有乱七八糟的特效都往我的照片上试了一遍,在狭小的空间内,他笑得无处可躲,直往我的怀里钻。恶作剧大概是人的天性,我有些无奈地想。趁着他不注意的工夫,我也往他的脸上安了几个特效。他笑得更加厉害,没有力气阻止我的报复。

    “可惜,没有把衣服拍进去。”等到他终于笑不动了,我们才挑选起照片。他翻过一张又一张照片,微微皱眉,将那些变成小猪小狗小猫的特效统统删去。最后,他挑选的反而是最初那几张故作严肃的相片。打印出来后,他将一张我的单人照和一张合影交给我,他则将自己的单人照和另一张合影藏进口袋。

    “为什么不要小邱哥哥的照片?”我笑着问他。

    “小邱哥哥难道不想要一张只属于自己的照片吗?自己拍的,拍的还是自己。”他拿出自己的照片,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爱慕。那是欣赏自己杰作的视线。

    “可惜,还是没把这身衣服拍进去。”他叹了口气,将照片放回口袋,轻声嘟囔。

    “那么,小乐主人,请问您是否愿意成为我的杰作?”我从裤袋拿出手机,暗示想要给他拍照。他欣然同意。我们挑选了两三个不错的场景,他对这些照片很满意,但我还是能从他的眼中读出遗憾,因为这是我看见的他,仍是属于我的杰作。我又请他帮我拍照,他才稍稍高兴了些。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他塑造我并不会比我塑造他更容易。他想要成为自己的杰作;而我,已经摆脱不掉诺勒的杰作这个身份。待在一起的远远不止我们两个。

    在囚笼似的商场绕圈许久,小乐开始缠着我说饿。我遵循小乐主人的意见,跟他拐进印着“M”字样的快餐店。橘黄色的灯光是满溢的芝士,而节奏感很强的流行音乐则是塑料杯中跳舞的气泡。他吃得很贪婪,嘴角,甚至鼻尖都沾了些酸酸的黄芥末酱。趁他的脑袋不再埋进汉堡时,我轻轻为他擦去污渍。肉饼是个绝佳的选择,可以掺杂良莠不齐的品质,也可以减轻人们的心理负担。传说周文王吃掉的就是这样的伯邑考。我的双眼聚焦在小乐咀嚼的嘴,脑海中浮现出它的特写。我想起那些哄抢饲料的牲畜,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将目光转向别处。

    没有节制的进食就像如厕,都是见不得人的私事。我这样想着,在人群中对上一道熟悉的视线。

    “小邱老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林端着餐盘,笑吟吟地坐到相邻的位置,仿佛他真的很高兴和我偶遇。

    “小林哥,真巧啊。”我表情热切地和他打招呼,语调不比包过汉堡的纸更有温度。小乐好奇地抬起脑袋,打量着衣装得体的林。

    “这是……你的侄子,还是外甥?总不可能是儿子吧。”眼镜遮挡住他的笑意,也没让他看得更加清晰。

    “不不不,你应该见过他的,他是张舟哥的儿子。”小乐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像是按动快门在为林拍照。

    “哦,那就是了。我当然认得他,只是奇怪你会心甘情愿地替张舟看孩子。”他嘬了口可乐,将一盒鸡块推到小乐面前。

    “小林哥,不用给他,他还有很多吃的呢。”我伸手将这盒鸡块拦住。

    “再多一盒我也吃得下……”小乐噘起嘴嘟囔。

    “小孩想吃,就让他吃嘛。张舟可不会带他来这种地方。”他还是将这盒鸡块放进小乐的餐盘。看着他们眉来眼去,我觉得林的笑多少带点虚伪。

    “谢谢小林哥哥。”嚼着鸡块,小乐有些口齿不清。

    “那你为什么要打扮成这副模样呢……Cosplay?”林的视线依依不舍地从小乐身上挪开,随后立刻紧逼向我。

    “对。我想看见生活的不同可能。”顺着他的思路,我就永远不会暴露。

    “这是值得警惕的事。你读过皮兰德娄的《亨利四世》吗?即便试图扮演一个看起来很遥远的角色,你还是逃不开自己的生活。”他做作地以食指和中指夹住薯条,假装抽烟,逗得小乐笑个不停。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产生短暂的幸福。”我摆摆手,拒绝了他递来的薯条。这次回答我没有撒谎,也并非刻意坦露真心。诺勒,诺勒,我多么希望成为你故事的主角。

    “幸福……虚假的幸福是否值得?就拿这根薯条,或者这片肉饼来举例。如果马铃薯和牛知道,被端上餐桌是自己逃不开的宿命,那么在每一次汲取养分时,它们是否还会感到满足?”林将薯条含在嘴里,撕开番茄酱,左手挡着右手,从小小的缺口挤出一点血红,像是点燃一根香烟;他将薯条卷入唇间嚼碎,吞咽之后紧闭双眼,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是林的杰作,笑容满面的小乐。

    “小林哥哥,那你觉得幸福是什么呢?”小乐似乎没有明白林的问题是多么沉重。

    “幸福,是很奇怪的情感。如果拿味道来比喻的话,它就相当于‘鲜’。对我而言,它们是一种模糊又不精确的表述。虽然存在明确的指向,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它们没有欢乐、愤怒、悲伤,甜、咸、苦那般纯粹。所以,幸福是情感共同的杰作。就像这个汉堡,是芝麻、小麦、生菜、西红柿和牛,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原料,甚至人的造物。”他眯起眼转向我,似乎很欣赏我的神情。我努力戴上顿悟的面具,可是大概不会很精准。在拍大头贴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表情和我想象的效果存在不小的差距。

    “小邱老师,您怎么看?”闻言,小乐的视线转向我,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

    “我们此时此刻还活着,这就是答案。两个问题都是。即便生命不值得留恋,也不是说放弃就能够放弃的。”我盯着林平整的衬衫。番茄酱滴在他的心口,显得格外扎眼。

    “所以,幸福不是一道枷锁?”他仍然眯着眼,大概是我的回答不怎么令他满意。

    “如果将生活视为一座监牢,那么,幸福就是铺在地面的干草。干草的确是监牢的一部分,并不代表干草本身就是监牢。即便没有干草,人们也走不出这座监牢。”那些穿着工作装的人来来往往,视线偶尔停留在我的衣着,很快又转开去寻找空位。

    “你说得对,小邱老师。离开监牢的只能是自由的灵魂。”他的眼睛忽然焕发光彩,神情也变得严肃。

    “我重读了诺勒的那些文章。你知道吗,对他这样毫无道德感、只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人而言,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他大概也能看清虚假的幸福背后蕴藏的真相,但他选择接受那种诱惑。可我不能够再忍受。所以,小邱老师,我将要做一位勇敢者;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和我做出相同选择的人都是怯懦的。你有留心旁边那座高楼吗?”他的双眼射出太阳般的威光。我转向小乐,他早已失去兴趣,继续咀嚼着那些自流水线产出的食物。从息屏的手机中,我可以看见自己的畏惧。

    我的脑海被印出亮极反暗的光斑,没有注意到林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我牵着换好衣服的小乐,心不在焉地走到商场的停车位。他很快认出张舟的轿车。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小邱,今天麻烦了你这么久。”张舟从车里拎出一箱不知是几手的礼盒。我推辞一番便提在手里,这样也许不会让他产生心理负担,怀疑我别有所图。

    “谢谢你,小邱哥哥,今天我很幸福——除了等下还要写作文。”示意我俯下身,小乐贴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张舟的表情充满困惑,他不明白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如果小乐足够聪明,他就不会在父子独处时供出我们的罪行。小乐的目光随发动机的轰鸣远去。

    孤身一人漫步在繁华的街头。我想,希望也是一种虚假的幸福。林说得对,勇敢者才能将虚假变作真实,自由的灵魂才更接近本质。诺勒,诺勒,我会潜藏在你的字里行间。除非你摒弃文字,否则你永远不可能解脱。我望向天空,监牢唯一的缺口,余光扫到林提到的那栋高楼。宽而扁,极像一座墓碑。不安顺着我的双腿向上蔓延,与冷冽的夜风在我的胸口相遇,在我的心房缠绵。在我作出反应之前,裤袋里的手机传来振动。

    “你说得对,小邱老师。即便生命不值得留恋,也并非说放弃就能放弃的。”林的文字映在白色的背景,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别做傻事。”我回得很快,然后拨电话给他。铃声刺耳,警笛般扫过我的脑海,徒留一片完整的空白。

    “真正凝望深渊的时候,才发现迈出那一步很艰难。”他选择挂断电话,以不带语调的文字与我交流。

    “但也只在一念之间。”

    “不用安慰我,也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明天我们还会再见。”他最后发出一个傻乎乎的表情包,让聊天记录看起来不那么沉重。

    我的双脚钉在原地,连半步都没有移动。我妄图拯救他的冲动大概出自本能,最终却被潜在的冷漠阻止。这个世界有其运行的法则,人人都有做出自己选择的自由,我又凭什么横加干涉?说到底,林还是一个怯懦者。他徒有激情,却没有信仰——他的没有信仰绝对不是一种信仰。而我,诺勒,我是你的信徒,你就是我的自由。一旦看准合适的时机,我绝对不会犹豫。这世间唯有你是美,唯有你是真实。倘若是你纵身一跃,所有的房屋都会是为你立的墓碑,所有的睡眠都会是对你的哀悼。

    我买了些常见的调味料回到居所,在视频网站上搜索烹调肉类的教程。视频中的肉酱被煮成糊状,如果林真的从那栋高楼跃下,他的脑浆应该也是这副模样。除了这篇《人类食用指南》,诺勒的文章很少提到食物,他应该是个对吃不太考究的人。我的视线游移在自己沐浴完后洁净的身体,暗暗规划可食用的部分,以及它们各自的烹调方法。参照《人类食用指南》,我列出一份清单。诺勒,诺勒,在你执笔时,可曾想到真的会有人愿意按你的文章那样生活?

    第二天我去单位时,林正待在我们的办公室,徘徊在我的工位附近。他背对着我,面向窗户,不说话时看向墙上的时钟,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小邱,你听说了吗,小林要结婚啦!”张舟第一个看见我,语调洋溢着欢喜。

    这个消息倒是令我意想不到。我从没听说过林有女朋友,甚至已经发展成未婚妻了。他转向我,露出羞赧的笑。我想起昨夜他的选择,背脊渗出冷汗。

    “恭喜……”我有些莫名心虚,后退几步。说到“喜”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他的眼里满是无奈和悲哀。尽管如此,他还是咧着嘴角,礼貌性地向我道谢。随后,他安静地离开办公室,只留下稚嫩的阳光和破碎的蝉鸣。

    “我都没听说小林有女朋友呢,谁能想到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张舟嘀咕着,音量却像在等待搭腔。

    “是啊,没见过呢,哈哈哈……”我觉得自己的声音突兀,但不能吸引足够的注意,像大街上的盲道。

    “小邱,那你的女朋友准备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张舟说着,自顾自地笑了,声音嘶哑,莫名其妙。

    “啊?我还没有女朋友呢……”我这样敷衍着,心里想的却是诺勒。信徒已经将自己的全部生命拿去抵押,又怎会在乎尘世的幸福?

    日子不会比一串爆竹炸得更慢。那种震耳欲聋的响声过后,只留下一地碎末。久久不肯消散的烟带着火药味,提醒着我地狱的存在。林的婚宴办得热闹,他的妻子娇艳动人,拥有着不属于凡世的容貌。来敬酒时,林在尽力掩藏自己眼眸的悲伤,这可瞒不过我。

    “你知道吗,小林不太喜欢他的媳妇。”张舟喝得有些醉了。乘着半真半假的酒兴,他凑到我耳边小声八卦。

    “是吗,可是为什么?他的妻子很漂亮,看着性格也挺好。”我不敢靠张舟太近,他的身体充斥着酒的味道。这种油腻的中年男性,做成酒糟肉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据说……也只是据说,小林他喜欢的不是女孩……”张舟眯缝的眼忽然瞪圆,表情像是在密谋一桩了不起的大事。

    “天啊,真是出人意料……”我故作惊讶,其实内心也没有太大起伏。张舟欣赏着我的神色,露出满足又得意的笑。

    “别到处乱说哦。”他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叮嘱,接着转向嘴里塞满食物的小乐。

    “这孩子,将来会找怎样的对象呢?”他的后颈满是堆积的脂肪,夹缝里不知藏有多少秘密。

    “现在谈论这个,会不会太早了些。”我赔着笑。小乐发现我们在看他,抬起脑袋,向我们绽开无忧的笑颜。他的母亲拿起毛巾,口中数落着,为他擦去嘴角的污渍。

    我用餐叉拨弄着半扇烤得酥脆的乳鸽,心不在焉地听着司仪洪亮的嗓音,却没搞清楚他在说些什么。舞台上的荧光刺眼,人们的欢笑吵嚷。诺勒,倘若你在我的身边,我就可以排解寂寞,向你诉说所谓的婚礼是怎样混乱的一场闹剧。我以右手捏住鸽腿,左手端着劈得平整的胸肋,轻轻一咬,干脆的外皮立刻四分五裂,充满肉香的汁水淌到我的舌尖,溶进我的唾液,裹挟着被撕成丝状的嫩肉滑落我的食道。口腔残留的余味带有些许甘甜。

    在我咬下第二口之前,一阵欢呼的浪潮忽然自人群爆发,让我疑心自己听见鸽子被杀前的哀啼,或是肉块被丢进油锅时“滋滋”的声响。我将乳鸽放回餐盘,转身想要弄清骚动的源头。一个轻飘飘的物件砸在我的脑袋,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双手就本能般地将它接住。张舟拍手大笑,起哄得很起劲。我定眼一看,才发现是个绣球。

    “看来小邱大喜的日子也不远啦!”同席的人都咧开嘴,牙齿反射着荧屏的寒光。我将视线躲开,看向站在台上的林。是他抛出的绣球。此刻他紧闭双唇,由于背对屏幕,整个脸显得阴沉沉的。他的白西装映着投影出的照片,老人、妻子,还有他自己的笑颜。注意到人们的视线再度转向他,他看向我,举起双手鼓掌,笑得夸张。

    许多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为他人虚假的幸福欢笑。在命运的另一重可能当中,林已经获得解脱,徒留我们这些人或真或假地为他哀悼。

    仅在一念之间。

    Deuce/Advantage

    进展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不过,决定整个计划成败的关键因素还没有解决。我盯着空白的聊天界面,不知话该从何说起。我需要仅用一条消息就将事情尽可能地说清楚,以免在他关注我之前,我发不出第二条私信。我谨慎地推敲措辞,连一个“的”的位置都要斟酌几番。文字是诺勒的专长,倘若我的用语不够得体,也许就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就像连领带都打不好的人绝对不会得到我的信任。我当然不能随意抒发我的内心所想,不能念出那句咒语;否则他就会感到恐惧,错将我的接近当作是为满足一己私欲。我只需要戴着熟悉的面具,装得语气恭谦,彬彬有礼。我要自然地向他透露,我被他创造的人物吸引;却不能让他知道我以扮演他的角色为乐。我需要不留痕迹地模仿他的文笔,让他对我的请求产生莫名的亲和;却不能直接生搬他的句式——不能像那些写作的初学者,总爱不高明地套用《百年孤独》的开头。

    所以,诺勒先生,您能否满足您书迷的一个小小心愿?我的孩子,他在这个平台偶然看见您的文章,爱您的词句爱得要命。他被您的文字深深吸引,甚至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想要与真实的您会面。再见不到您,他就会死掉。倘若在这个暑假,您偶有空闲,可否请您光临我在X城的乡下小屋?那里风景秀丽,也是适合蓄养灵感的好去处。

    现在,我们的命运都系于诺勒的抉择。他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发布一篇文章,依靠回顾他曾经的作品,我才得以保持我的信仰。其实这并非难事,因为每次重读他的文章,我总能觅得不同的细节。他的文章并非完美,却与我心中的欲念契合得越来越深。诺勒,我真期待你做出的选择,这种含混不清的选项才更接近命运的真相。在你不能用理性权衡利弊时,在去与不去都会留下缺憾时,诺勒,未来的你会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接近过命运。

    如果继续这样平凡安稳地生活,庸庸碌碌地度完一生,也能获得俗世的幸福。升腾的恐惧如同窗外漆黑的夜色,已经烙印在我的眼眸,钻进我身上每一处深不见底的孔洞。可是成为传奇是难以抵挡的诱惑,谁都明白,这些黑暗并非纯粹的虚无。诺勒,回应我的呼唤,别再像位神明一般讳莫如深;诺勒,降临在我的生活,这样你的杰作就不会孤单。唯有置身夜景,灯光才会显得耀眼。

    借着夜色的掩护,我骑车前往并不熟悉的乡下小屋。这幢平房自父亲留给我以来,早已疏于打理。借着手机的电筒,我推开笨重的房门;进入庭院,点亮门廊黯淡的灯,再开一道锁,才能踏入无边的黑暗。凄冷的风攀上我裸露的小腿,混杂着古旧的气息。我将门廊的灯熄灭,也没有摸出手机,尝试仅凭记忆摸索。我大概知道这所房子的布局,可是对于琐碎的细节,譬如客厅电灯的开关在哪里,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的我是不会知道的。我听见远处的犬吠;听见钥匙在我口袋碰撞,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我和黑暗熟识许久,本不应该感到恐惧。如果人类不对未来妄加揣度,是否还会感到恐惧?如果人类永远不会混淆真实和虚构,是否还会感到恐惧?我的手指沿着糙砺的墙壁缓缓滑行。不幻想是不可能的。没有恐惧的代价是没有希望,而人是永远面向未来的存在。那些异样的触感为想象提供了足够的样本,过去的经历也是同谋。也许我的手指拨过蚊子干瘪的尸骸、蛞蝓的辙印;也许一只蜘蛛或是蜈蚣正在角落对我柔嫩的指尖虎视眈眈;也许我的手指已经沾满灰尘,沾满夜与回忆的颜色。既然睁着双眼已是徒劳,为何不垂下两片眼睑,将一切罪名罗织给命运?

    我的手机受到信息惊扰,在口袋里打了一个激灵;而我的手指很乐于从墙壁解脱。在黑暗里挣扎许久,我不得不将屏幕的亮度调暗。是诺勒的消息,他回复得比我想象中更快。趁着心跳的间隙,我点开私信界面,身体不自觉地想要找个支撑,正好撞在墙上的开关。白炽灯的光亮刺得我睁不开眼。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那漆黑的虚无将是我意识的归宿,我别无选择,只能乖乖举起双手。然而我并不恐惧,因为我知道小乐手里的是一把玩具枪;我甚至差点绽开笑颜,因为他故作严肃的声音实在太过可爱。

    “真卑鄙,居然埋伏我。”我假装不忿,学他生气时撅起嘴唇的模样;但他似乎没有看出来,还是很兴奋的神情。

    “这叫兵不厌诈,而且刚才明明是你先偷袭我,我当然得把这句话还给你。”他朝我吐了吐舌头,接着用绳索捆住我的双手。

    “轻点儿。”我佯装不满地抱怨。实际上他的力气很小,我稍一用力就能将绳索挣脱。

    “没你说话的份儿。”他神气地牵着绳索的一头,将我这位邻国的国君游街示众。清凉的山风掠过,按着那些花花草草的脑袋伏倒,传出些“沙沙”的窃窃私语,算是对他丰功伟绩的敬佩。他将我带到后院的一块空地,强迫我跪在做工粗糙的断头台下。

    “饶命……”我哆哆嗦嗦地大喊,知道自己难逃一劫。毕竟他的父皇,所谓的笑坤大帝一世,也是在这里被处斩的。

    “饶命?给我一个饶你性命的理由。”他穿着我买给他的那套服饰,双手叉腰,一脚踏在石块,眯缝着眼俯视我。他在表演方面确实有些天赋,我仰起脸注视着他。他一跺脚,示意我的目光已经僭越。我只能低下头,挤出抬头纹才能勉强瞄到他的神情。

    “陛下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奈何……奈何还缺一件漂亮的衣装。”我低着脑袋,差点失去平衡。

    “大胆,莫非我……朕的这套服饰还不够华丽?”他坐在石块上,吐出的气息急促,吹得我的头皮微微发麻。

    “哎呀,我……小人的意思是,小人还有一件家传的披风,想要献与陛下。”我抬起脑袋,尽力笑得谄媚。见他还在犹豫,我便答应将我的手杖一并献给他。

    “好吧,权且寄下你这条命,带我去取。”他托住我的肩,帮我站起。趁他稍稍放松警惕,沉浸在对漂亮衣服的想象时,我挣脱绳索,摸出口袋中的玩具匕首抵住他的喉管;另一只手环抱住他,防止他逃脱。

    “卑鄙!”他气恼地跺脚,差点踩到我。在他想明白该怎么反抗之前,我已将他口袋里的玩具枪摸出,再捆住他的双手。

    “陛下,兵不厌诈,只能怪您自己咯。”我拉住绳索的一端。不用强迫他跪下,我也能笑吟吟地俯视他。他撇着嘴,将脑袋转到一边,踢着石子不肯看我。

    “哟,生气啦?”我将脸凑近,想要看清他的神情;他立马将脸扭开。

    “好吧,陛下,我先带您去取披风和手杖,权当报答您的不杀之恩。”我拿起绳索先走出一段路,不过绳索始终没有绷得很紧。我偷眼一瞧,他正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后,执拗地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我忽然停下,他也猛地驻足。真是可爱,我的心里泛起悲哀。诺勒,其实我也是这样被你的文字拴住,任你摆布。我们的对话只是看似平等。

    我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大衣,又在老旧的柜里寻到一块红布。拿起靠在门边的手杖,我转过墙角,发现小乐正在努力挣脱绳索。我捆得其实并不算紧,检查过他的手腕没有磨破的痕迹,我便为他披上大衣,再系好那块被当作披风的红布。

    “怎么样,我看还是蛮漂亮的嘛。”我将他带到镜前,他的眼立刻被倒影吸引,左转右转,毫不避讳一同出现在镜中的我。

    “确实不错,就是这披风勒得有点紧。”他扬起脑袋,暴露出他的脖颈,示意我为他松松错位的结。他的脖子修长,皮肤光滑。我的手指忍不住逗留片刻,直到太阳穴传来一阵冰凉。

    “是我大意了。”我再度举起双手,没有起身,方便小乐控制住我。

    “好啦,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捆住我的双手,将我带到后院。我跪在做工粗糙的断头台下,双膝尚存余温——这当然只是错觉。要是小乐没有穿着披风,拄着手杖,我也会怀疑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死前虚妄的幻想。

    “陛下,小人……”

    “闭嘴,斩立决!”他打断我的话,咧着嘴角,双眼带有报复的火焰。

    在他从容地走向断头台时,在皇帝变成刽子手前,接连不断的振动自我的衣兜传来。

    “暂停一下,我先接个电话。”尽管自己也能挣脱,我还是示意他帮我解开绳索。他换回乖孩子的模样,利落地放开松垮的结。

    “是你爸爸。”我将手机屏幕拿给他看,他示意由我来接。

    “张舟哥!诶,嫂子好!”我转身接通视频电话,不让断头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

    “小邱啊,笑坤在你这里怎么样啊,还习惯吗,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张舟的夫人凑到丈夫身边。他们那里阳光猛烈,她的五官皱成一团,倒是很符合那急切的声音。

    “妈妈,小邱哥哥对我很好,我在这里玩得挺开心的。这里有空调,有书房,做完作业我就拉着小邱哥哥到山里玩儿,没有问题的。”我蹲下身,让小乐进入视频画面。他幸福的面容应该不会是假扮出来的。

    “哦哦,那就好……你吃过饭了吗,吃得怎么样,还习惯吗?”我偷瞄一眼显示栏,才发现已经是午饭时间。天空阴沉沉的,不许太阳露面;而刚刚我们玩得太过投入,让我几乎将计划抛到脑后。

    “……小邱哥哥的厨艺可棒啦,他烧的肉特别好吃。”听到他的褒扬,我本该很是欣喜才对;不过,这话从他嘴里说出,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我想起林的那个问题,蓦地觉得自己的答案非常荒谬。毕竟,它们都活在不知道自己命运的世界;而在想象降临到真实世界之前,谁都没有资格妄下定论。

    张舟夫妇本计划着暑假带小乐出游。据说小乐对旅游没什么兴趣,宁肯在家盯着瓶盖发呆。孩子莫名其妙的执着总是令人无可奈何。然而,张舟夫妇对这次出行筹划许久,直接取消倒也心有不甘;倘若将小乐交由他们的父母照管,又觉得心中不安,仿佛是亏待了他。

    在打球的时候,张舟和我谈到这个,露出一副很为难的模样。我马上明白他的用意,告诉他我在乡村有一座祖屋,刚好可以作为避暑的去处。虽然嘴里还在推辞,他脸上的笑意是再也掩饰不住。张舟本人没有意见,当即将在旁边练习切削的小乐叫到身边,问他愿不愿意在父母旅游期间,和我动身前往乡下游玩几天。小乐歪着脑袋,答应得很爽快,也因此招致他父亲的几句揶揄。不过,张舟的夫人并不很放心,她提出要我带他们去那里看看。见过我整理完的房屋,她的疑虑才稍稍打消。

    我接过小乐递给我的手机,又和张舟闲聊了几句。他们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倘若再晚一些,我就不得不想办法糊弄。将手机塞回衣兜,我正想去厨房检查配料,却不想小乐已经拿着绳索,在旁等候多时。

    “别想逃跑。”他将我押到断头台下,拉动机关。木板“嗖”地落下,在我的脖颈上方搭起一座面色惨白的彩虹。即便知道那只是道具,等待木板落下时,我的内心还是会如沸水般冒出恐惧。

    “报仇咯,胜利咯!”他松开我手腕处纠缠的绳,将木板拉起,准许我成为一个自由的灵魂。他围着我转圈,扭动肢体,像是绕着火焰起舞的原始人。

    “还要继续吗?”其实我的心中已经定下不可更改的答案。小乐停止舞蹈,看着地面陷入犹豫。他刚才应该饿过一阵,而现在饥饿的感觉已经消逝,正如同人们不会在盛夏忆起隆冬的严寒。

    “我们现在可是一比一平哦。”我提醒他。也许是他争强好胜,也许是他听出我的弦外之音,总之,他同意继续这场战争游戏,脸上挂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笑靥。

    “那好,现在你是邱国的太子,登上皇位,急于兴兵报仇;而我,笑坤皇帝二世,也想要扩大战果。现在,我们回到各自的国家,整顿兵马,准备决战。”他的口吻不容置疑。如果不是在讲完后立刻脸红,露出羞赧的神色,他也许真的能成为一位出色的主宰者。

    我埋伏在被他称作书房的房间。桌上摊着他的暑假作业,页脚微卷,纸上满是被橡皮晕黑和擦皱的痕迹。他昨天曾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好好学习,甚至向我展示他自己列的清单。从这张清单上,倒是能看出他学过硬笔书法的证据。然而不到半天的工夫,他就醉倒在网络游戏的幸福乡里。我坐在他身边看他打游戏,看得眼花缭乱。这个年纪的男孩仍然痴迷于枪械与战争,和我童年时的同学一样。尽管他如此痴迷,但在我要求他停止时,如果省去讨价还价的麻烦,他还算听我的话。我仔细分辨着他的脚步,却只能听见山间的鸟鸣。

    我们的战争游戏十分不正规,它既是蓄谋已久,也是临时起意。上午的两场战役,我们试过拿着塑料玩具正面交锋;也有过游击战,在三层楼间相互追击、牵制、拉扯。现在,它似乎被我玩成了捉迷藏。我掏出手机,发现时间已经超过我的预期,小乐却还没有发现我的藏身之所。那天夜里,诺勒奇迹般地回复我的消息。他最开始将信将疑,认为我是乱发小广告的骗徒;直到我向他分享阅读他作品的心得,假装自己是某个本地出版社的编辑,甚至发送小乐——我所谓的孩子的照片,他才稍稍有些受宠若惊,表示从未想过自己的作品能够获得这样的关注。他的确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因此他能认出小乐照片中的背景,排除对我的怀疑。最终,在酬劳与休养的诱惑下,他同意今天夜里来到我的小屋。

    说实在的,他的谨慎可以理解,但也足够让我失望。不过,只要他的容貌足够美,气质与我的想象足够契合,这些都可以忽略,就像我不会看见太阳的黑斑。诺勒,诺勒,多么充满诱惑的符号,多么充满魔力的咒语。我将手机的闹钟开启,刺耳的铃声轻而易举地填满整座房屋。我将手机的亮度调到最大,放在书桌,放在小乐推门而入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自己则潜藏在书架之后,既能看见房门,又能看见陷阱。

    等待的过程比我想象得要漫长许多。我的双手紧紧拉着绳索。绳索绷得很直,甚至在双腕勒出深深的印痕,像是血红的细蛇。刺耳的闹钟声仍反复循环。我是举起斧头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烈日下的默尔索;是在血腥的万圣夜躲进衣柜的劳瑞;是在林中举枪瞄准时,却被当作鹿射杀的Jean Fournier……踏着欢快的乐音,小乐揉着惺忪的睡眼,趿拉着走到书桌前将闹钟关掉。铃声戛然而止的刹那,我才发现自己的呼吸沉重得可怕。我钻出书柜的缝隙,书籍跌落的声音盖住我最慌乱的心跳。

    “小邱哥哥?”没等他疑惑地向四周张望,我的绳索已经将他的手臂捆牢。我机械地缠着绳子,从躯干到双腿,一圈一圈,钟表般循环往复,徒劳地尝试平息心的狂跳。

    “我都忘记我们还在打仗……小邱哥哥,你知道吗,我刚才睡着了,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他比我想象的要平静许多,甚至还露出歉疚的笑。他眼眸倒映着我的身影,我瞪大双眼,想看清自己的模样。

    “我梦见自己一个人留在这所房子里,四处都找不到你,可把我吓坏了。”他的双眼弯成一把锋利的尖刀,我的倒影也随之消散。

    “那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呢?”半跪在他身前,我轻拉绳索,防止他被捆得太紧。

    “因为我现在见到你了呀。”他的双臂被我捆绑,只能亲昵地枕上我的肩。柔顺的发在我的脖颈轻蹭,像是被阳光晒得温暖的羊绒围巾。窗外的阴云密布,房间光线黯淡,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置身梦境的仿佛是我。

    “就像睁眼时看见太阳。”在我怀里,他的呼吸均匀,似乎又沉沉地睡去。我想起那夜灯光亮起的一瞬,靠在冰冷的墙壁,我也像躺倒在柔软的床铺那般甜蜜。就像在教堂祷告的信徒,忽然发现一束阳光穿过玻璃,正好照亮神像的眼眸。那是他一生都在想象的一瞥,那是信仰绝非徒劳的证明。可你毕竟不是我,小乐,你向我投来的视线绝不会比我向诺勒行的注目礼更加虔敬。你还不明白死亡的沉重,也不明白牺牲的决绝;但你是被选中做燔祭的以撒,是被交换的莴苣姑娘。这是毫无道理的,小乐。战争并非儿戏,只有人的生死荒诞得如同儿戏。

    “小邱哥哥,我好饿啊。”他的气息吹在颈间,随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肩膀。

    “我们过会儿就吃饭。现在,先要惩罚你的懈怠。”我双手提着绳索将他拎起。对他而言,这大概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甚至还“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刚下一层楼,他就开始抱怨绳子勒得太紧,于是我将他扛在肩头。下到一楼后,我又将他横抱。仰视着我,他的脸颊泛红,笑意还未敛起。“啪嗒”一声,他没注意裤袋里的瓶盖跌在地面。

    “我想吃狮子头。”他微微抬起脑袋,一滴雨丝飘进他的眼。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如果他足够细心,就会察觉身体的颠簸不是来自腿的交替,而是双手的颤抖。

    他乖巧地跪下,将脑袋搁在倒影般的半个圆洞。我将真象与倒影合为一契,将璜打造成环,打造成璧,打造成缝隙错位的玦。他的发丝沾满剔透的珍珠;语调欢快,像是和着琴声歌唱。我心不在焉地搭腔,尽力提高音量,掩盖我正为机器装上斜刃的行径。乡野安静得出奇,雨丝汇成雨珠,将他的话语洗刷成纯粹的乐音,在小道间胡乱地流淌。他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衬衫贴着瘦弱的躯体,不再具有美感,狼狈得像是被清洗完的食材。曾披在他肩的外套已然跌落树丛,手杖直挺挺地插进泥地;他的膝盖碾着细小的沙砾,纯白的袜沾满泥渍。淋雨绝非沐浴。既然这天降甘霖也是来自人间,又怎能洗刷人的罪孽?可是诺勒,我为的是信仰,绝对不能被道德束缚。

    昨天,同样是在这片后院,我拉起一道网,用粉笔画出边线,邀请小乐和我打网球。

    “其实我不喜欢打网球……哎呀,倒也不是说不喜欢;只是在有更好的选择时,就没必要打网球了。”他这样和我解释,随后钻进填满冷气的房间。

    “所以,你打网球完全是为了你爸爸?”我在他背后热身,看他在虚拟世界里杀戮。

    “嗯……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后来,也是为了能见到小邱哥哥啊。”他没有回头,任我想象他的神情。我不能分辨这仅仅是甜言蜜语,还是他的真心。

    我独自来到后院。阳光实在太过猛烈,仿佛能将我的皮肤晒化。就发一个球吧,拼个大力一发,我想,拼进就不再打。我将球高高抛起,正如此刻悬起的利刃。随后我跃起,紧握球拍,手臂内旋。待我落进场内,球正从地面弹起,骨碌碌地滚进树丛,很快不见踪影。我轻轻松手,拍自我的手中跌落;正如此刻,系着利刃的绳索也逃离我的掌握,冲向缝隙间那纤细脆弱的脖颈。喷溅的鲜血如同球砸到地面扬起的尘。他的脑袋和他本人一样乖巧,翻滚几圈就失却逃脱的动力。我立在原地,怔怔地盯着远处的球网,网带间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向我回望。那些眼在艺术馆欣赏泼洒的红色颜料,在宴会为打翻的红酒哀悼,在服装店凝望裁剪得体的红色布料。

    冷。大雨也将我的衣衫浸透。尽管它在愤怒地咆哮,仍然为我垂下一道帘幕,将我的罪行遮挡。我走向断头台,抱起小乐的身躯。他的领口被染成紫色,让我想起他发丝散发的香气;他的四肢惨白,被水泡软,无力地耷拉着;他小小的身躯冰凉,却还能为我的胸膛输送热量。我将他的身躯放进厨房,在灶台点起火,想等他的衣裳晾干些再剥下。我再度返回雨幕,将利刃从断头台拆卸,分开藏进树丛——不能让来客发觉。血迹被雨清洗得很好,粉笔的痕印也早已消失不见,空气中只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将双手放在面颊,就着雨水反复揉搓。诺勒,迎接你的会是空荡荡的心房,是你的过去已被抹杀的新世界。

    我缓缓倒退着,莫名不想离开这片失去色彩的后院,回到明亮温暖的厨房。无边的天空是我的恐惧,无色的雨是我的悲伤,无尽的树林隐藏着我的罪孽。我缓缓倒退着,脚跟忽然碰到什么。我转身低下脑袋,对上的是小乐直勾勾的目光。我捧起他的头颅,擦去沾着的泥沙,蓦然发现他的眼角还带有笑意,和他苍白的肤色很是不符。雨滴砸落在他的唇,又溅起到我的脸颊。我为他合上双眼,不再去看那张被泡得肿胀、扭曲的面容,这丑恶的当下便不会侵蚀我的记忆。他不是施洗者,但我希望诺勒亲吻我的头颅。

    换身轻便的衣裳,我回到厨房,解开缠绕的绳索,粗暴地撕裂那套漂亮的服饰;扯去鞋袜,就像撕开食物的包装袋;沐浴一般将他的身体洗净。他的身躯瘦弱干瘪,大概凑不出多少肉。我拿起笨重的砍骨刀,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砸击,将他的四肢卸下。他的小臂留有捆绑的印痕,小腿零星分布着蚊子咬起的包。诺勒写得没错,人的手脚太有辨识度,很容易将食欲消磨。我剁下他的手,那双曾经拉住我衣角的小手;剁下他的足,那双曾经在我胸口晃荡的小脚。这个画面实在太过残忍,我将他的脑袋罩在餐盘,再用苹果堵住他的伶牙俐齿,以防他害怕地尖叫。我再拿起小巧的剔骨刀,刀尖刺破他的肌肤,游蛇般灵活地在他的体内穿梭,搅得皮开肉绽,将内脏慷慨地翻开任我挑拣。诺勒的文章对五脏六腑只字未提,我有理由相信,他对脏器并不感兴趣。我的手在那堆黏糊糊的肉块当中拨弄,顿时感觉腥气变得浓烈。扯断血管和神经,我最后才摘除他小小的心脏——如同熟透的桃般充满诱惑,正好替换他唇间的苹果。

    正当我准备料理剩余的肉时,手机再次传来振动。我拿块抹布擦净指间的污秽,发现致电人还是张舟。我望着散落在案板的骨和肉,望着跌进垃圾桶里的脏器,望着灶台下熊熊燃烧的火焰,内心升腾起夹杂着恼怒的烦闷。我当然不能不接电话,这样会引起他的怀疑;倘若他那多事的妻子立刻报警,我的所有筹划都将功亏一篑。我揪住小乐的头发,拎着他的脑袋,走进他住过的房间,拉上窗帘,将他的脑袋侧放在枕间,再将长条形的抱枕塞进被褥充当身体。催命般的铃声在我的衣兜响个不停,却在我做完这一切时戛然而止。这倒正好。我到镜前调整自己的神情,直到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回到灶头,我拨给张舟。

    “张舟哥,还有嫂子。我刚刚在准备食材,没来得及接。”我将案板上的肉块展示给他们看,以此证明我所言非虚。视频通话的画质不怎么好,他们对生肉也不感兴趣,因此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哦,小邱,辛苦你啦。我本来也不想再打的,可是笑坤他妈妈非要我再打一个……对了,小邱,笑坤在哪里?”那里的阳光还是很好,显得他们面目可憎。

    “小……坤玩得有些累,说是要睡一会儿。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举着手机,步伐沉重地踏上一级又一级的阶梯。同样,他们也不知道颠簸是缘于我双手的颤抖。我打开那扇刚刚关闭的房门,进入房间,手机的画面顿时变得一片黑暗。

    “笑坤,笑坤?”我拉开窗帘,从他背后虚情假意地低声呼唤,屏幕里只能望见他的后脑勺。在摄像头外,我轻晃抱枕;紧闭双唇,喉间挤出娇喘,假装他睡得正酣,听见吵嚷也不愿醒来。

    “既然还没睡够,就别叫醒他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这样,玩得疯,睡得也熟。”张舟笑着对他妻子解释。我立马点点头,巴不得快些挂断电话。可我仍然摸摸小乐的脑袋,仿佛他真的还会醒来。拉紧窗帘,我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张舟向我展示当地的特产,再讲了些他们的旅游经历,这才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

    我机械地任手机滑落,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即便张舟油腻的腔调还回荡在我的耳畔,我还是毫无负担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像尖利的指甲划过玻璃。诺勒,看来命运站在你这一边,注定要你成为不朽的传奇。我推开小乐的房门,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捧起他的头颅,抵着他的前额,我想起早晨请他起床时,睡眼惺忪的他是多么温驯可爱。我怀念他柔软的发,怀念他鼻尖的轻蹭,怀念他双唇的亲吻。窗外雨势不减,单调的“唰唰”声惹人厌烦,但他充满活力的呼唤再也不会响起在我的耳畔。我想起那模糊不清的落款:哭之,抑或笑之。

    待我收拾好心情回到厨房,已是将近16点的光景。诺勒,接下来只待你如期赴约。灶台的火焰拥着窗外的雨点,香料的气息包裹住我的身躯。哦,迷离的眼,那些庸碌的人匆匆而过,尽是些模糊的云烟。请向遮掩的伞和喧嚷的雨幕致谢,然后只管做自己的美梦,在这视线受阻的世界……

    Game, Set & Match

    诺勒,头发微卷,戴着夸张的圆框眼镜,脖子上挂一副头戴式耳机,打底衣外披着宽大的红黑色格子衬衫,下摆没有塞进浅得褪色般的牛仔裤;牛仔裤长得遮住他的黑色板鞋,松垮垮地拖在地面。诺勒,这个名字被他念得毫无美感,像迷途的旅者机械地念出路牌。尽管眼睛被近视镜缩小,眼角微微下垂,眼睑半遮眼珠,整个人散发着慵懒的气息;好在他是双眼皮,肤色白皙,五官精致,身材匀称,身高和我接近。

    不过现在,我只有稍稍抬头才能看见他的容颜。我泼一盆冷水将他浇醒,将碎裂的眼镜架回他的鼻梁间。水滴沿着他的面颊滑落,自下颌处跃向地面,碎裂成圆形的斑点。灶台的火焰黯淡。这倒是给我新的启发:也许我该在他的掌心钉上这般血红的太阳。他的意识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要快不少。撑开疲惫的眼睑,他看见我立在面前,瞬间有些恍惚。

    “疯子!”但他的双眼立刻瞪圆,三层眼皮凝合为一。他挣扎着想要扑向我,双臂双腿却被绳索牢牢缚住。我伸出左脚抵住十字架的底部,以防他的猛烈挣扎将它翻倒。

    “冷静些,诺勒。”我环抱双臂,冷冷地瞧着他。水滴蜿蜒地爬过他瘦弱的胸膛。

    “你骗我吃了人肉,疯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胸膛起伏得剧烈,然而水滴已经匍匐在他的小腹颠簸。他开始干呕,脑袋前倾,声响粗鲁,眼角泛起泪花。

    “我向你解释过,诺勒。我要你获得最真实的体验,然后将你那篇《人类食用指南》改写。它有成为杰作的潜质,会是你写过最好的作品;而凭借它,你将成为传奇。”水滴瑟瑟地趴伏在膝盖,犹豫片刻,成功跃到他的脚踝。

    “好……好,我答应你,我会重写这篇文章。所以现在,请你解开我的束缚,放我前去修改。”他犹豫片刻,吸气的声音很夸张;双眼紧闭,似乎在抵抗不快的回忆。水滴被绳索拦截,没能滑到他的脚背。

    “可我现在并不打算指望你,诺勒。”我的手指绕住剔骨刀柄,轻佻地放纵刀尖在他光滑的肌肤游走。银亮的刀身没有一丝血痕,映着我无辜的面容。

    “为什么?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去举报,不会供出你的罪行。放过我,路沈先生,我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精进我的写作技巧……我会先改写这篇《人类食用指南》,我会听从你的安排,成为不朽的传奇。所以请解开我的束缚,求求你……”他的双眼死死地盯住我的刀尖,晶莹的汗珠自他的脸颊滚落,蜿蜒地在全身爬行。

    “事到如今,我觉得我可以说得坦率些,将内心的所想统统向你吐露。诺勒,这本来就是我想做的;可惜,你太让我失望。仔细瞧瞧我的形象,诺勒,你是否觉得眼熟?因为我就是你塑造的角色。”我的左手扶在他的肋间,用刀刃抵住他的脸。

    “你是我塑造的角色?”他的眼神空洞,似乎不敢相信。他的脸颊被刀尖蹭破,那是我错误的印痕。

    “这就是命运的抉择,诺勒。既然你当时拒绝吞噬我的血肉,我们之间的分歧就不再可弥合。现在,我已经决定代替你的工作。不会再有摇摆的余地,就像你编造的神话——”我将刀刃沾的血涂在双唇,抹在眼角,像在梳妆打扮的演员。

    “也许,每个人在被神创造的时候,命运就已经书写完毕。”彼时诺勒正坐在方桌的对面,用筷子将狮子头分作两半,先后送入唇间咀嚼。

    “你的意思是,我们所做的每个选择,其实都是既定的命运?”我盯着他,仿佛在监视囚犯;直到他的喉结滑动,我才切开自己盘里的肉丸。

    “没错,命运的谕言就藏在我们的身体。神祇以骨为砚,以皮为纸,以血为墨,以发为笔,将人类装帧成一部命运之书。《人类食用指南》的灵感就起源于此。为什么食用人肉可以激发灵感?因为这是阅读神明启示的唯一途径。这种概念放在书里很是迷人,毕竟不会有人将它当真。”他眯起眼,抿了一口红酒;随后微微皱眉,大概是酒的味道和他的预想不符。

    “那你在写作时有没有期待过,真的会有人按你文章里的方式生活?”盯着他嘴角沾着的肉丸酱汁,我真想将那点污渍拭去,像是照拂小乐那般。

    “不瞒你说,我的确有过这样的期待。可期待也仅仅是期待……”这时,他的视线在我的衣装停留,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最终还是以红酒杯口套住自己的双唇。

    “我不相信有人会在看完《危情十日》后,就去绑架自己喜欢的小说家;不过,我自己是很乐意将虚构融合进现实。如果我说,我答应你的请求,到访这座乡下小屋,是因为想起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你敢相信吗?路沈先生,你的儿子真的很漂亮,像位贵族少爷般气派。”他将盘里的最后一小块狮子头吞落,伸出舌尖舔舔嘴唇;再抿一口红酒;双手拿起餐巾,擦去嘴边的污渍。

    “我只在这里骗了你,诺勒,照片里的男孩不是我的儿子。”擦净血渍,刀身的另一面一定映着他的容颜。可惜,我永远也不能看到——即便旋转刀柄,我窥见的也是自己的面貌。

    “这么漂亮的孩子,你怎么忍心……”他又开始作呕。浑浊的黄色液体自他的唇间喷涌而出,坠落地面,散发着浓烈的酸味。

    “他是很漂亮,诺勒,和你笔下的人物一样漂亮。这也是我最先犯的错误:将你塑造的人物误认为你。真正见到你,诺勒;应该说从见到你的日常用语起,我就开始失望。你的姿态优雅,你的谈吐得体,这些都无可挑剔;但你永远比不上我脑海里的那个形象。那个孩子是被错误地献祭给你,多么可怜!他至死都还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还对未来怀有期许。我曾将他视作你的过去;可现在看来,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他失去灵气,不如就让他永远美丽地活在念想里。”火焰明明离得很远,我还是觉得自己的面颊被烤得又热又干。秽物还在一阵一阵地自诺勒口中涌出,酸味伴着升腾的火焰直冲我的鼻腔。

    “你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疯子。毕竟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的眼睑疲倦地耷着,眼眸却映出火焰;他的头发挂在额前,头颅低垂。可他仍要摆出洞悉一切的神态。

    “你真是个疯子,竟然妄图扮演我故事里的角色,以真实亵渎我的虚构。你还想要得到什么?我能给你的只有这堆污秽。”他的嘴角挂着丝状的涎液,脸颊的伤口渗着血。体面的疯子和狼狈的智者,背弃的信徒和蒙难的神明,真是讽刺。

    “对了,诺勒先生,你为什么从来不回复我的评论呢?”彼时客厅灯光明亮,我已将小屋的大门关闭——为了防止雨声告密。我和他面对面坐着,目光押着他咬开烤制的肉排。

    “哦,关于这点,我得向你道歉。也许在你看来,是我辜负你的好意;但我始终秉持的观点是,作者绝不该带着日常身份进入读者的视野,这样会破坏他们对作品的体验。”他的面容比我想象当中自信许多。

    “所以,你认为作家需要为自己披上一层神秘的光晕?”惨白的灯将光辉泼洒在他的面容,让他看起来像一尊蒙难的神像。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夹起另一块肉排。

    “当然,任何艺术家都在作品里不断暴露自己。鉴于根本没有人阅读我的作品,我也不是特地把自己包装得神秘。”他耸耸肩,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齿缝嵌着粉红色的肉丝。

    “如果你对自己的故事足够笃信,在我告知你真相时称赞我的决心,现在,待宰的牲畜就不会是你而是我。我甘愿为你牺牲,诺勒,我甘愿让你品尝我的血肉,我会在你安眠时替你料理好自己,让你安心地以真实重塑虚构。”我盯着他,双眼被火焰灼烧得疼痛。

    “因为我还是个人,疯子。我还愿意尊重并且履行道德。”他的声音有些闷,我感觉自己的脑袋渗出细密的汗珠。

    “正因如此,你的作品才没人阅读。吃人是很广义的行为,如果说得轻松些,就像你的比喻那样,将一个人的一生嚼碎、吞咽;可如果说得沉重些……”我轻轻叹气,想起我的单位,想起林和张舟。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将不同的所指混淆。”他居高临下地审判着我。

    “可你知道吗,我的一位同事,他认为你的文章缺乏道德标准;你现在却以道德来抨击我,真是讽刺。”我在他的胸膛剌出一个十字,以舌尖舔舐流淌在他躯体的血液。

    “我已经说过,我的故事全是虚构,因此读者不会感到血淋淋的沉重。你想要将你的罪孽全部推到我的身上?不,不,即便我的文章存在不道德的因素,可我从未教唆任何人图谋不轨。作者无罪,文本无罪,正如锻刀者和刀具本是无辜。疯子!”他的申辩激烈,声音颤抖;他注视着我的行径,朝着我吐唾沫。

    “夜晚不会太漫长,诺勒。我真想和你多说说话,可惜时间不等人。”我将剔骨刀插入他的心脏,双手捧住他的脸。甘泉般腥甜的血液自他的唇间流泻。他的眼镜跌落,可他仍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用目光剜去我的双眸,将我钉入烈焰焚化。我含住他轻薄的嘴唇,任他凝结的血液融化在我的舌尖。你曾是我的施洗者,诺勒;现在我的心脏不再为你跃动。

    “味道怎么样?”我端上第三道菜,看着他沾些酱油,将蒸熟的肉片染成墨色,以舌卷入齿间咀嚼。

    “你的手艺真好,路沈先生。这肉是乡下新鲜的牛肉吗?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般鲜嫩的肉呢。”他将杯中的红酒饮尽,满足地咂咂嘴。我又为他端出一盘苹果。他没有细看,信手拿起摆在最上面的一只啃咬。那是刚才我塞在小乐嘴里的苹果,表皮还留有他的齿痕。我收拾着餐具,以此拖延回答。他吃苹果的习惯很奇怪。当我坐回餐桌,发现他面前的苹果被吃得只剩一半,像拿刀从中间切开。

    “感谢你的称赞,诺勒先生。但其实,你刚才吃的都是人肉。”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足够平静。

    “别开这种玩笑,路沈先生。”他起初皱着眉头;后来见我露出微笑,也绽开不知所措的天真笑靥。他的耳机环住他的脖颈,像是他亲密的爱人。

    “我没在开玩笑。”趁他愣在原地,我从厨房再度端出一只餐盘。掀开餐盘盖,小乐的头颅赫然出现在他面前。男孩的嘴里衔着自己的心脏,面容变得出奇憔悴。多么可怜,我轻抚他的发。

    “你……你杀了他……可是为什么……”诺勒腾地立起,踉跄着后退两三步,和我拉开距离。他飞快地瞟一眼餐桌上的人头,将视线移向我。他的脸颊后知后觉地揉成一团。

    “不觉得很像你的《人类食用指南》吗,诺勒。既然现在你已经获得最真实的人肉食用体验,那么,为什么不修改你的这篇文章,令它成为你的杰作;而你会成为传奇。”我步步紧逼,觉得自己是以恳求的眼神望着他的。

    “不……不,你这个疯子。”他摇着脑袋,瞪圆双眼。他的左手按在小腹,右手想要去抠喉咙。我越过餐桌,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

    “放开我!”他猛烈地挣扎着,将我推倒在餐桌。小乐的脑袋害怕得骨碌碌地滚进漆黑的房间,诺勒趁机跑向大门。在他卸下插销,推开房门的刹那,我自他身后将他拦腰抱住。

    “救……”他想朝着空旷的夜色呼救,我立刻捂住他的嘴,以身体将门撞闭。天空不再哭泣,乡野如死亡般沉寂。

    “答应我,诺勒……”我们翻滚在地面,细微的尘埃混在粗鲁的喘息间。他的拳落在我的胸肋、我的面颊。疼痛如火燎,蜈蚣般钻出我的嘴角。我攥紧他的衬衣,他的指甲嵌进我的皮肉,獠牙般噬咬着我。我们这对仇敌缠绕得如蛇般紧密,亲昵得像对伴侣。但我的毒液早已注入他的体内,苹果里的迷药俘获他的全部激情,催他瘫倒在我怀里。他的脑袋靠在我的胸膛,却不会注意到我的心跳。

    我剥下他的衣物,套在自己身上。布料留有他的余温,弥漫着洗衣粉的香气。这是一种交感巫术,现在,我已不再是邱路沈,可我也不是诺勒。诺勒是我塑造的角色,也是我藏在内心最深的欲念。他留着长发,眼睛明亮,衣着华丽,苍白、偏执、阴郁;是没有肉身,不被命运束缚的自由灵魂。

    经过小乐的房间,我无意间将脚步放轻,仿佛他还在房间里酣眠。意识到这点,我慌忙戴上诺勒的耳机,想要隔绝小乐的娇声呼唤。诺勒的耳机没有声音,也许呼唤来自我脑海的记忆。

    《人类食用指南》,我将他的文章复制到编辑器。审视着他的文字,我手执餐叉,将一块煎熟的肉片轻放在舌尖。顺着纤维将肉撕裂,带着油脂的香气弥漫在我的口腔。也许是我的手艺不佳,这片面颊肉被烤得过了火候,在汁水被吸尽后就如同树皮般难以下咽。相比起来,还是背部竖脊肌的肉更嫩些。我擦去嘴角的油汁。

    奶白色的肉汤映着渐明的天穹。我埋头吮吸,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让房间不至于太过寂静。在炖汤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呜咽。尽管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过是锅发出的噪音;可我仍怀疑那是小乐在啜泣。我捞起诺勒的一根手指,拿自己的手指比对,我觉得这是他右手的食指。他就是以这根手指执笔、敲击键盘,将我逼进现在这般境地。肉已经炖得软烂,只需轻轻一嗦,皮肉就在我的嘴里融化。我吐出骨头和指甲,将肉咽下。因为没有放太多的调味料,这肉尝起来有淡淡的腥味。我捞起诺勒的舌头,软软弹弹的,比他的话语要温驯得多;不过,它比看起来要更有韧性。我的舌尖舔过他的舌面,除了咸味,没有其他更特殊的感觉。我捞起一团糊状的内脏,鼻翼轻扇,嗅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内脏的口感和肉完全不同,绵密得如同细沙,却比海水更咸更腥……我觉得自己吃了很久,大概有25年的人生那样漫长。我一点儿也不感到饥饿,因此进食没有使我满足,甚至带来许多痛苦:机械般的咀嚼就如同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那样琐碎而无趣。然而我能清晰地捕捉到诺勒的身影。他的气息在我的唇齿间缠绵,为我指引他的存在。

    我将原本的文字删去,将曾经的诺勒抹除。隔着腹壁,我抚摩着胃袋——诺勒躯体的安眠之地;他自由的灵魂从我的双唇间逃逸。我的诺勒,火的诺勒,我以你的发为笔,以你的血为墨,以你的皮为纸,以你的骨为砚,重新排列文字,将你崭新的形象描摹。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你是永生的传奇。

    在狂喜之际,我将小乐的暑假作业统统扫到地面。他的作文簿引起我的注意,我信手翻开扉页,看见他用工整的字迹誊写着我们曾经讨论过的作文题《幸福是什么》。他的词句稚嫩而恳切,却将自己的真心完全暴露。他写的就是那天在商场的经历。在他的笔下,小邱哥哥简直是能实现所有愿望的阿拉丁神灯。我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习惯性地看向右侧,想要调侃他文章中夸大的部分;然而我的身边只有空洞的白色灯光。我的胃袋肿胀得可怕,因为我心的一角也被它贪婪地消化。我抚摩过他的字,抚摩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纸,翻过一页,看见他老师的评语:遣词造句尚可,但是要树立良好的价值观。漂亮衣服是外在的,心灵美才是真的美。

    多么可笑,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诺勒也会遭到这样的评价。讽刺的是,这位教师背书般的说教可以看作对我的暗讽,对小乐的劝谕。我对指控敏感到有些牵强。不过,诺勒终究会离我远去,接受人们的品头论足;而我有朝一日也会变成面前这堆碎骨。在狂喜之后,我出神地盯着字里行间的留白,直到显示屏熄灭,空洞地映着我的容颜。仅仅一天,我就变得多么憔悴。我想起小乐消失在黑暗中的头颅,也是这般苍白、虚弱、惴惴不安。太阳已经躲在远山之后窥探。林终究还是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小乐也本该回到他父亲的怀抱,在成长的过程中将我遗忘;至于诺勒,那个作家,他本会一辈子写着无人问津的作品,在这座城市与我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这就是命运,诺勒,唯有张舟这类人能毫无愧疚地享受这个世界。既然洪水已经过去,野兔正在向黎明做晨祷,而人类的罪孽仍然未洗刷;我们就需要召唤盛大的火焰,将你我和这个世界隔绝。

    灵与肉会在火焰中不分彼此地交融。最后,灰烬随风飘散,你我都将重获自由——或是成为神的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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