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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海关,大雪,我和弟兄们吃烤羊。
开膛破肚的羊羔,涂满稠黄的辽东蜂蜜,在红艳的炭火上滋滋作响,慢慢渗出扑鼻的香味。大家咽着口水,等羊羔烤熟。喝着辽东自产的米酒,唱着壮怀激烈的军歌,没来得及咬上一口,就接到皇帝在歪脖子树吊死的消息。
我说了句“天子守国门,皇帝总算没给他们老朱家丢脸,”接过伙头兵的剔刀,把烤熟的羊肉切得薄如蝉翼,一片一片分给在场的兄弟们。僧多粥少,只能如此。吃羊肉前,我把碗中的米酒洒在地上,祭奠大明王朝最后一个卑微的守护者。
皇帝,不仅是位猜忌之君,而且是个没种的懦夫。李贼节节胜利之时,他早就应该放弃孤城宁远,召我关宁铁骑回京护驾。可惜,为了所谓“守土有责”的虚名,他与内阁大臣互相推诿,不敢下诏撤兵,才导致大明今日崩塌的局面。
当虚名和实惠不可兼得时,真的汉子,自然只能选择不要脸的实惠。我清楚,从皇帝死去的那天起,未来的我,不管如何抉择,留在史书上的必然只有四个字——“乱臣贼子”。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年少时,我喜欢李白的诗。试问天下间,又有哪个少年会不喜欢银鞍白马,事了拂衣。可如今,人近中年,前有饿狼,后有猛虎,戴着一顶“平西伯”的帽子,就算想归隐山野,也是无路可走。
徘徊间,猛然想起吕布的豪言壮语“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手握五万铁骑,在这乱世,做不成流芳百世的英雄,那当个遗臭万年的枭雄不知滋味如何。
我正胡思乱想时,小马入帐禀报:“大帅,李自成遣使进见。”
“狗贼,灭我大明,逼死皇上,还敢遣使来见,砍了。”
“大帅,两军交锋,不斩来使。何况老太公在李自成手上,使者带来了老太公的亲笔信。”小马劝道。
“混账,人在他手上,还能写什么信,无非是劝降,想让我做不忠不孝之徒,砍了。”
“大帅,他还带来了四万两银子,说是犒赏我军的军银。”
“砍……,等一下,你说有四万两银子。”
“是的,大帅。”
“区区四万两,就想买我的忠义,砍了。”
“他还说,如果大家聊得来,后面还有银子。”
“后面还有银子?”我盯着小马问。
“是的,大帅,他说聊得来,后面还有。”
“嗯……我倒也听人说起过,李自成在民间的名声还不错。”
“是的,大帅。民间确实有‘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
“愚蠢,万一让他当上皇帝,看还纳不纳粮。不说这个,咱爹在他手里,如果把这使者砍了,就害了咱爹,咱也成了不孝子孙,那就先见上一见。对了,把那四万两银子押进大营军帐,让弟兄们高兴高兴。”
“大帅英明。”
2
何人借我一壶酒,醉到明年秋满楼。
我记得,跟沅儿相识的那天,是在田府做客。那日夜黑如墨倒,一轮明月挂在穹窿,我站在湖边,望着湖中的半缕玉盘和几片落花,颇有几分志得意满。
那年,我在武英殿受皇帝召见,说了许多体己话。他还赐我尚方宝剑,委以重托,我也慷慨领命,豪言去敌。其实,我很想给他一巴掌。是的,当我想起被凌迟的袁崇焕,望着皇帝虚情假意的笑脸,我真的想一巴掌打得他满地找牙。
“理智的小人”从我脑袋里飘了出来,穿着一身金色的盔甲,头戴兜鍪,手持长剑,面带饱含深意的微笑,一脚把袁崇焕哀嚎的鬼魂踢到大西洋。
他摁住我的右手,在我耳边轻声道:“哥们,升官发财,青史留名,都得靠眼前这个糊涂蛋。算了,正义和公道能值几两银子,谁让他是大明的皇帝。这大明帝国,两百多年来,皇位上奇葩尽出,有修仙的,有躺平的,有领着军队逛街被俘的,你也没的办法呀。你眼前这个算不错的了,不就是整天殚精竭虑如何杀害忠臣而已,至少他整天殚精竭虑啊?”
我硬生生忍住了,忍得想杀人。
皇帝召见后,文武百官,都将我当做政坛新星,放眼望去,满朝文武,都是兄弟。官场上的事,本就如此,古今无不同。田府主人田弘遇,乃是当朝国丈,颇受皇帝宠信,在朝中也算一言九鼎,他既有心结交,我自然顺水推舟,登门拜访。
进入他府邸时,望着府内的小桥流水,假山凉亭,花红柳绿,满园春色,你真的无法想象,这个国家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内忧外患,而山西,陕西,江西,浙江……各地饿死病死战死的生民又有几何。然后,田国丈告诉我,咱们今日吃宋宴,多好。
即使是成千上万的死亡,似乎也不足以改变权贵们奢靡的生活。也许只有更多的亡灵,更多的怨恨,更多的炼狱,才能撼动这亘古不变的人间差异。而我,此时却是这差异的守护者。
当切成丁块,色如黄金,撒满青葱花椒,拌有麻油白酒的鸡肉端到面前时,我故作姿态地笑道:“杜康?”
“将军真是见多识广,这道菜用的正是杜康酒。这是宋宴里的名菜,称做黄金鸡。”田弘遇竖起大拇指道。
“亭上十分绿醑酒,盘中一味黄金鸡。李诗仙都喜欢的名菜,国丈有心了。”我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真的是酥脆爽口,鲜嫩细腻。
接下来,陆续又上了蟹酿橙,玉带羹,冰壶珍,玉井饭,罂乳鱼,梅花脯,鹅黄生,山煮羊,当团参,酥独黄。来自天南地北的食材促成了这桌风味独特,令人欲罢不能的宋宴。
佐菜岂能无酒,那日喝的是琥珀色的葡萄酒,盛酒用的是和田玉制成的夜光杯。在灯火通明的屋内,饮着那红光荡漾的葡萄酒,吃着那些炊金馔玉的名菜,我恍惚间想到了当年求学时读到的十六字箴言“民脂民膏,尔俸尔禄,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而如今,这醒世箴言早已被朝中权贵们变成了“上天难欺,下民易虐,民脂民膏,尔俸尔禄。”
字字泣血,句句刻心,却又令无数人甘之若饴,如飞蛾扑火般趋之若骛。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些易虐的下民们此时早已化做洪水猛兽,要将这腐朽的朝堂冲个粉碎。
“将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到头来都是过眼云烟。或许到最后,我们不得不承认生命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游戏,既是游戏,那不妨放纵些吧。”
田弘遇催眠曲般的话音刚落,一群闭月羞花,肤如凝脂的歌姬鱼贯而入,轻盈地坐到我们身旁,为我们斟酒喂菜,有些放肆的歌姬,把葡萄酒倒在自己脖颈之间,甚至是胸脯之上,用眼神挑逗着宾客,犹如扮成猎物的猎人,而那些按耐不住的宾客,纷纷把头颅埋进猎人丰满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望着满堂春色,我苦笑一声,既然命运的齿轮无法拒绝,那就只剩下闭眼享受。
歌姬入座后不久,原本奢靡的场面更加不堪。长年征战沙场,喝的是刀子般的烈酒,用的是玩命的长枪,这绵柔悱恻的葡萄酒和春色满堂的旖旎无法让我沉醉,我借口解手,离开了那声色犬马的宴会,独自一人,沿着小径走到假山湖边,望着湖中的半缕玉盘和几片落花,想到皇帝和田国丈对自己器重的姿态,竟无端生出大丈夫本就应当如此的自满豪情。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忽然,湖对岸传来一女子婉转清澈的歌声,伴着清清冷冷的几声琵琶,让我从踌躇满志的自得中惊醒。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当女子将整首曲子唱完,我已是浑身冷汗,惭愧不已。这是南宋岳武穆的“小重山”,抒发了岳元帅壮志难酬的忧愤之情。
我顺着歌声望去,一名白衣女子站在树下,环抱着一柄曲颈琵琶,青色月光撒在她纤细的身上,好似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我缓步走到她身前,看清她的样貌,那双顾盼生辉的双眸美得惊人,好似江南三月的烟雨,朦胧温婉,而眼眸深处,又仿佛凝着塞北的冰雪,透着一丝刺骨的清冷。
原来守株待兔的猎手,安静地藏在此处,准备给我致命的一击。
“小女陈沅,不知将军在此地,扰了将军清净,在这给将军陪礼了。”
“陪礼倒是不用,只是沙场呆久了,听不惯江南这绵柔的曲子,可否弹一首破阵子,了我思乡之情。”
“是,将军。”
话音刚落,就见她十指翻飞,金戈铁马揉进琴弦,黑色箭雨映入眼帘,我恍惚又看见广宁城外的那场大雪,大明军旗被炮火燎去半边,城外尸横片野,我跪倒在雪地里,身上插着半截断箭,锁子甲上到处都是血迹,身体却烫得像快要熔化的铁水。彷徨惊诧间,琵琶声戛然而止,余韵却在夜风中震动。
我猛地惊醒,扫落她怀中的琵琶,将她拉到身前,扯掉她单薄的衣裳,嗅着她脖颈间芙蓉花般的体香,说了句“辽东的雪,会裹着沙砾往铠甲里钻,冷得让人想回家。”说完,便将她压在身下,施展出手段,尽情地施虐。在喘息颤抖时,我望见她眼神中露出的一丝得意,好似山海关前暴雪里屹立不倒的红梅。
不曾想,她却说爱上了我。
“见过太多虚与委蛇欲擒故纵的男子,像将军这般干脆直接的汉子,倒是头回见。”
痛快,听完她的肺腑,我立刻又将她压在身下,让她再次品尝何为直接,何为干脆。
3
“平西伯好胆量,单刀赴会。”
幽蓝的月光照在雪地上,多尔衮的身后有十二名身穿铠甲的武士,好似勾魂的使者。
“我想走,你们留不住。”我拔出佩剑,弹了一下剑锋,剑锋抖动的声音如龙吟。望着剑锋上凌冽的光,我想起十八岁时踏碎女真军营救父亲的热血,那时的月光似乎不像今日这般寡淡,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凄凉。
多尔衮身后的武士也纷纷拔剑,甚至有两骑赶马护在他的身前。
“收剑,退下。”多尔衮呵斥身前的武士,转头对我笑道:“锦州的饥民连观音土都吃,而沈阳城的地窖里,却堆着够十万大军吃三年的陈米。不知关宁铁骑如今还有几人拉得开弓?"
我叹口气,收剑入鞘,想起去年秋天,半夜里总被地下的震动惊醒,老马夫说是地龙在翻身,此刻才明白,那是历史在泥土深处改道的轰鸣。
“他们说陈姑娘的琵琶弹得很好,可以引来天上仙人,可惜无缘一见,倒是人生一憾。”多尔衮的口气似乎在玩弄手中的雏鹰,带着几分笑意。
“王爷说笑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仙人,若真有,你我二人,也不必在此处相见了。”
“我要入关,你要粮饷,今日当然得见。”多尔衮翻身下马,走到我的马前,递来歃血的盟书,抬头望着我,拱手道:“父兄的遗志从不敢忘记,多尔衮在此谢过平西伯,入关后,您就是异姓王。”
我要的又何止是粮饷,我要的还有男人的尊严和关宁铁骑五万弟兄活下去的希望。
李自成杀了皇帝,给了我国仇,这还不够,用四万两银子就想收买我的忠心,后来囚了我父亲,让手下抢了我的女人,又给了我家恨。这个蠢货,关外有女真人虎视眈眈,关内大明江北四镇还有不下百万军队,他以为逼死了皇帝,就可以高枕无忧,以为我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想让我委曲求全称臣,替他们挡住女真人,简直是做梦。
人生在世,无非是大闹一场,洒脱而去。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我要让李自成,刘宗敏这些泥腿子明白,侮辱我会是什么下场,我要让他们都为我丢掉的尊严陪葬,我也要为了身后的五万兄弟寻个好出路。
我咬破拇指,将血摁在盟书之上,在马上拱手道:“三桂不才,愿当马前卒,为摄政王荡平闯贼。”说完,我拉马回身,缓缓而行。
当我骑马回营时,想起十七岁和父亲一起猎虎,那只受伤的猛虎被逼到悬崖边,转身向我们咆哮,想冲出一条血路,眼见突围无望,转头跃入悬崖。
我问父亲,老虎为何不束手就擒,总比摔个粉身碎骨强,父亲望着悬崖道:“穷途末路时,也要拼个你死我活,这是条可以称作英雄的猛虎。”
只是不知这世间,又有多少这样的英雄?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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