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叶兄，你暂时先不去天灵阁吗？”
冷寒从椅子上站起来，抖了抖笼罩在自己制服外面的罩袍。
苍灵城的天气仍然很热。阳光很强烈，遮阳蓬拉出的长长阴影在明亮的大街上无比显眼。整条大街上，看不到一个像他一样穿着罩袍的人。却一直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他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大半，但酒杯里剩下的酒还冒着寒气。丝丝缕缕的淡白色寒气从冰蓝色的酒液表面飘出来。
“嗯。”
叶恒远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喝下一大口酒。金黄色的酒液通过他唇齿之间的空隙，灌入他的喉咙。一股甘甜的滋味瞬间充满他的口腔。他缓缓扭过头，往窗外看，顺着大街的走向，看向远处高耸入云的天灵阁。即使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天灵阁在他们眼中也极为雄伟，比他们身边的这一大片二层小楼要雄伟得多。它实在是太过显眼，如果在它的顶端点一把火，大半个苍灵城的人都能看到那一团火光。
“我要先去办一件事。办完事以后，我再去和你们会合。没事，我用不了多长时间，不会耽误大家出发的。”
“我知道。”
冷寒轻轻地用鼻子吸酒杯里冒出的寒气，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坐在另外两个圆桌上的几个年轻人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和筷子，转过头，盯着他们两个。
“嗯？”
叶恒远注意到那几个人的动作，瞬间眯起眼睛。一声微弱的嗡鸣声在他身边响起。
“别管他们，叶兄，”冷寒一口喝光酒杯中剩下的酒，“你先去办你的事吧。我马上就过去。我要先去冥想一会儿。”
“好。过会儿见。”
叶恒远走出酒馆，沿着大路，一直往西走。他没有动用多少灵力，只是很随意地沿着街边走，但速度却比大路上的许多坐骑都快很多。好几辆马车都赶不上他的速度。他就像躲避猛兽追击的兔子一样，在人流中来回穿行，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口，绕过一个又一个着急地赶路或者悠闲地散步的行人。无论是在哪里，热闹的喧哗声都丝毫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很快，他就离开喧闹的闹市区，抵达一片高档住宅区。一座庭院出现在他面前。
这座庭院算不上大，但却很幽静。庭院前方有一座小花园，石块砌成的围栏包裹着大片翠绿色的草坪。几棵高大而弯曲的树在厚重的大铁门后方的石板路上空来回交错，厚重的墨绿色树冠中隐隐传出清脆的鸟鸣声。他抬起手，轻轻地敲响面前的大铁门。
“谁呀？”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门后面传出来。
“我是邱将军的徒弟。师父让我来看望我的师母。”叶恒远压低声音，用传音术把声音传到门后。
大铁门缓缓地向两边打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足以容纳一辆大马车或者大机关车通行的石板路右侧，用灵力打开大铁门。他体内的灵力也是风属性的，从外放出来的气息来判断，至少已经达到五阶。
“您终于来了，少爷。快进屋吧。夫人的房间就在三楼。”
“啊……不，您别叫我少爷，叫我小远就好。我师父就是这么叫我的。”
叶恒远快步走到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面前，向他问好。这个人穿着一身合体的制服，手上还带着一副干净的白手套。整条石板路的两侧都栽满鲜花，每一丛花团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他能看出，这些花全都是这个人用风刃之类的能力修剪的。
“不，您就是我们的少爷。我们都是将军忠诚的部下。我姓杜，叫杜焱，现在是将军和夫人的管家。”中年男人答道。
“哦，”叶恒远，“那您先带我去师母的房间吧，杜叔。再过一会儿，我还有一些事要去做。”
“好的。请跟我来吧，少爷。”
杜焱领着叶恒远穿过石板路，走到被草坪包围着的楼房前。这是一座中等大小的砖石结构楼房，有三层楼高，楼顶呈尖塔状，左右两侧稍低一些，中间稍高一些。整栋建筑从头到底都是棕红色，只有大门和窗框是雪白色。从外面往里看，大多数的窗户都被窗帘遮盖着，看不见里面的景物。窗帘也是棕红色的，而且是那种很厚的布窗帘。
“夫人最喜欢棕红色和白色。这栋宅院的一切，基本都是按照她的心愿设计的。平时将军不回来的时候，这里只有我和女佣小黄两个人照顾夫人。除了将军请的大夫和少数军队里的人以外，基本没有什么外人会来这里。”
杜焱打开楼房的大门，领着叶恒远走进一楼大厅。大厅里的摆设很简单，基本没有什么多余的或者华而不实的装饰。所有的家具都是以棕红色和浅褐色为主的暖色调。
“杜叔，直接带我去见师母吧。”叶恒远说。
“好的。”
两人来到三楼，来到那间最大的房间门前。还没进门，叶恒远就闻到一股很微弱但也很特别的气味。他一向对气味很敏感，尤其是对食物和药品。这股味道很明显来自于一种用多种不同药材混合熬成的汤剂。
“就是这里，少爷。”
杜焱缓缓地推开卧室的两扇大门。叶恒远径直走进去，走向卧室中央的那张无比宽大的双人床。
整张床完全被雪白色的纱帐遮挡住，从外面往里看，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一个戴眼镜、身穿白色长袍的老人正坐在床头边上的一把椅子上，右手捧着一个小碗，左手拿着勺子，缓缓搅动小碗里的深褐色汤药。还有一个身穿女佣装的中年女人站在他身后，不停地摆弄着床头柜上的一些瓶瓶罐罐。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各种不同的药材，有的是粉末状，有的是丸状，还有的只是未经处理的天然药材。
“少爷好。”中年女佣扭过头，躬身向叶恒远行礼。
“不必多礼，黄姨，”叶恒远低头还礼，“我师母的情况怎么样？能让我看一看吗？”
“经过长时间的治疗，夫人体内的伤势已经好转大半，但毒素至今还没有被完全清除掉，”杜焱回答，“崔大夫现在还在设法清除夫人体内的毒素。毒素已经侵入夫人的五脏六腑，想要彻底清除干净，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小黄，给少爷把纱帐拉开吧。”
“嗯，好的。”
女佣走到床边，缓缓地把纱帐往两边拉开。
崔大夫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叶恒远的存在，只是认真地搅拌自己手里的汤药。汤药的颜色渐渐发生变化，由深褐色变为浅褐色，越变越浅。
叶恒远不由自主地看了崔大夫一眼。他能感觉出来，这位崔大夫一定是六阶以上修为的高阶灵师。六阶以上的治疗系灵师，在苍灵大陆上，是非常稀缺的。他慢慢走到床边，俯下身，伸头往里看。
躺在床上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全身脖子以下的部位全都覆盖在雪白色的鸭绒被下面，只露出头部。一袭棕红色长发披散在她脑后，在松软的枕头上散开，几处发根部隐隐显现出白色。她苍白的脸庞上不仅有岁月留下的痕迹，还有几处若隐若现的淡白色疤痕，每一处疤痕的形状都不同。她的双眼紧闭着，双唇在药物的作用下显得有些发暗。她鼻腔中呼出的气息也很微弱，如果不仔细听，几乎感觉不到。
“杜叔，师母一直都是这样吗？”叶恒远问。
“是的，”杜焱回答，“只有所有的毒素都被清除干净，所有的内伤都被治好以后，夫人才有可能苏醒。而且，就算夫人醒过来，她的大脑和心灵所受到的创伤也是很难完全愈合的。很有可能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嗯。”叶恒远点点头，缓缓往后退。
崔大夫从椅子上站起来，放下手里的汤勺，双手捧起装满药剂的小碗。微弱的暗红色光芒从他的指尖上释放出来。小碗中的汤药在灵力的催动下缓缓从碗中流出来，从夫人双唇之间隐约张开的缝隙流入她的口中。
“咳，咳……”夫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叶恒远有点吃惊。
“没事的，少爷。”
崔大夫张开他粗大的双手，缓缓在盖在夫人身上的鸭绒被上抚摸着。不一会儿，夫人的咳嗽就止住了。他的嗓音很沙哑，听上去有点像是破旧的风箱发出的声音。
“嗯，”叶恒远再次点头，“杜叔，现在先带我去‘那一间房间’好吗？我先拿完东西，再回来看师母。”
“好的，少爷。”
杜焱带着叶恒远离开卧室，走到卧室旁边的另一间房间。房门上锁着两道锁，一道铁锁，一道灵力锁。杜焱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铁锁。
“少爷，您应该知道解开这道灵力锁的方法吧？”
“是的。师父已经在信上告诉我了。”
叶恒远缓缓抬起手，一点一点地解开印在门上的灵力封印。房门猛地向里打开，一股难闻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这个房间自从将军上次回来以后，再也没打开过。少爷，您进去拿东西吧。我在门口等您。”
“好的，杜叔。”
杜焱缓缓地关上房门。叶恒远本能地把脚步放轻，走向摆放在墙边的木柜。这个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以及摆放在墙边的那个大木柜。他解开木柜上的灵力封印，打开柜门，从木柜里拿出一个结实的黑色铁盒。铁盒上同样有灵力封印，而且灵力封印中还有天空之核的图案。
“嗡……”青绿色的微灵核从叶恒远体内涌出来，发出微弱的嗡鸣声。铁盒上的灵力封印缓缓褪去，消失不见。
叶恒远把铁盒平放在书桌上，打开它。铁盒里面装着三件东西：一个细长的青花玉瓶，一本封面上没有一个字的书，以及一个用一只手就能握过来的卷轴。他小心翼翼地用空间压缩术把玉瓶和书收起来，再轻轻地解开卷轴上的绳子，并拉开它。
卷轴上画着一个年轻女孩。从外表上看，她的年龄大约比叶恒远要小三、四岁，相貌和躺在床上的夫人约有六、七分相像，但眉宇之间又有几分和邱柏有些类似的英气。画像上的她有着一头浅褐色的披肩长发，双眼却是和邱柏一样的翡翠色，穿一身绯红色的猎装，骑在一批深褐色的高大骏马上，顺着马头的指向，眺望远方。她的肌肤是小麦色的，不像苍灵学院里的很多拥有非武器类武灵的女生那样白皙，但却显得很有活力。她的嘴角微微往上翘，像是在笑。
叶恒远重新把卷轴收起来，紧紧攥在手里。他把铁盒放回原处，走出房间，重新关上门。
杜焱没有站在门边等他，而是已经回到夫人的房间。他快步走回到夫人的房间里。
崔大夫已经离开。女佣黄姨正站在床边收拾那些装药材的瓶瓶罐罐。杜焱站在床尾，小心翼翼地整理床单上的褶皱。
“黄姨，麻烦您暂时先出去一下好吗？我有点事情，要问一问杜叔。”
“是，少爷。”
黄姨端着一托盘瓶瓶罐罐走出房间，关上门。叶恒远眯起眼睛，释放出一道气流障壁，遮挡住整个房间。
“您不需要这样，少爷，”杜焱抬起头，笑着说，“这里没有外人，也不会有外人。军委派来的护卫灵师时刻都在保卫这里的安全。”
“我只是习惯这么做而已，”叶恒远说，“杜叔，您知道我师父要交给我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只知道其中一样东西，”杜焱恭敬地说，“不该知道的东西，我绝不会去乱猜，更不会乱碰的。”
“是这个卷轴吗？”
叶恒远轻轻地把卷轴打开。杜焱没立刻回答，微微点点头，算是默认。
“她就是师父和师母的女儿，是吗？”叶恒远继续问。
杜焱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头。他缓缓地走到床头的另一边，替夫人把鸭绒被的被角整理好。另一边的床头柜的上方挂着一张不算大的画像。画像上，年轻得多的夫人正抱着幼小的女孩，脸上的笑容慈祥而美丽。那幼小女孩正是卷轴上的女孩幼年的样子。
“咳咳……”夫人又发出两声微弱的咳嗽声。杜焱脸上浮现出一丝哀伤的表情。
“她……出了什么事？师父还没告诉我……”
叶恒远突然想到什么。他猛地闭上嘴，把涌到嘴边的后半句话收回去。他注意到那张画像，仔细地观察那张画像的全部。画框有些旧，甚至还有些破。
“我只知道，卷轴上的这幅画像，是红樱小姐被掳走前一年画的。夫人也是在那个时候被投毒，并被偷袭的。将军经常说，红樱小姐骑马的样子，是她出生以来最美的样子。”杜焱的嗓音变得低沉起来。
“她被谁抓走了？抓到哪里去了？现在怎么样了？”叶恒远猛地提高嗓门。
“咳咳咳……”
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不停地颤抖。杜焱连忙俯下身，用双手按住夫人的双肩，缓缓地向她体内注入灵力。叶恒远走到床边，想把掀起来的鸭绒被重新盖好，却不由自主地盯住夫人的双手。那双手上布满大块的白斑，手上的血管无比清晰，皮肤上毫无血色，就像是已丧失行动能力的耄耋老人的手一般。
“红……红樱……红……樱……”微弱的声音从夫人毫无生机的双唇间的缝隙传出来。
“夫人现在仅仅恢复了很微弱的自主意识。当有人在她身边提起红樱小姐时，她才可能会有反应。”杜焱十根手指指尖上冒出的白光慢慢变淡。
“师母中的是什么毒？她又是怎么被偷袭的？”叶恒远问。
杜焱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把夫人的身体放平。
叶恒远没有再问，伸出手，轻轻握住自己师母的手。
“师母，您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邱柏师父的亲传弟子，我叫叶恒远。”
夫人毫无反应。
“师母，我现在还有点事，不能陪您太久。但是，我可以告诉您，我将来会帮您和师父把红樱找回来的。您相信我吗？”
夫人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两滴热泪从她眼角滑落，滴落在枕头上。
2018.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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