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是我喜欢的作品,隔一两年就要重读一遍的那种。这部作品,让我感动的,不光是孙少平的奋斗,不光是田晓霞的遇难,不光是孙少安与田润叶的悲剧爱情,还有那许许多多平凡人之间的关怀和爱护,也让人时时有泪奔之感,他们间的情感是无言的、质朴的,却也因此更具魅力。
不用多说,直接上原文——没有什么比路遥沉郁质朴的笔触更能打动人、更令人激荡。
1.
不一会儿,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吃!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好……”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感谢润叶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2.
兰香什么话也没说,悄悄提了个猪食桶,出去喂猪去了。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这么大的事她帮不了什么忙,最好做点实际的事,好给烦乱的大人省些麻烦。
她看见母亲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猪还没喂——这口猪可是他们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开春都要借钱买只猪娃,一家大小相帮着喂到年底,肥得连走也走不动。过年家里从来没杀过猪;为了换个整钱,都是活卖了。这猪钱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银行”,包括给她和她二哥交学费,买书和一些必需的学习用具。
现在,天已经麻糊糊的了。少平他妈突然惊慌地在锅台边叫道:“哎呀,我的天!我这死人咋忘了喂猪了!”孙玉厚一听就火了,正要开口数落老婆,就听见女儿兰香在灶火圪崂里说:“妈,猪我已经喂过了……”
窑里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这个他们谁也没有留意的十三岁的孩子。她正从筐子里往外倒柴禾。她不知什么时间已经捡回来好几筐柴禾了,足够一两天烧的。可爱的兰香默默地做着她能做的一切活。
3.
“我刚听秀她妈说,少安从山西找了个媳妇?”司机金俊海把工作服脱下,放在炕边上,挽起袖子一边洗手,一边先提起了少安的亲事。
正好!玉厚赶紧说:“就是的!是他二妈娘家门上的。好女娃娃。”“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俊海用毛巾把手擦干,坐在他旁边,把金波妈端上来的茶水往他面前挪了挪,说:“玉厚哥,你喝水!”“我不渴……女方提出春节就过门哩。”
“那你还得简单过个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妈还说起少安结婚的事。估计要办事,你们现在手头比较紧张。你看需要不需要钱?需要的话,你就开口,我家里能拿出来哩!”孙玉厚一下子对俊海夫妻俩能这么入微地体谅人的困难,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正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你们就先说这话……唉,我麻烦你们太多了,歪好开不了这口……”
金波他妈在旁边说:“这有个什么哩!你们一家人一年为我们出多少力气呢!俊海在门外,没有你们一家人帮扶,山里分下一把柴草我都拿不回来……”“玉厚哥,你就不要难为情!你看得多少钱?三百元够不够?”金俊海问他。
4.
少安马上走过来,说:“怎么能不上学呢!”“延长半年怕什么!……我听石圪节中学的老师一再说,你的脑子灵醒,将来说不定能有大发展哩!你放心念你的书!只要你能把书念成,咱们就是把家当卖完,也要把你供到头!”
她听着大哥这些深切而厚爱的话,忍不住鼻子一酸,嘤嘤地啜泣起来。
大哥用他硬壳壳的手又在她头上拍了拍,说:“哭什么哩!你要给咱家争一口气,一定把书念成个样子!我十三岁从学校跑回来劳动,就是为了和爸爸一起,供你和你二哥上学……”
这时,在地上跹蹴着的老父亲,突然把头垂在胸前,哽咽着说:“都怨爸爸没本事啊……”少安又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难受。你为这个家已经把力气出尽了!早年间,你就供我二爸上学,后来又供我。你除拉扯老老少少这么一群人不算,还要给二爸和我娶媳妇。你一辈子比我们任何人都苦!”
孙玉厚好一阵才抬起头。他对小女儿说:“那你听你大哥的话,好好念书……”
5.
于是,她就借盛饭之机,每顿都从盆底上给少安碗里捞一些稠的。她心想:我男人撑扶着这个家,他的活苦也最重,难道不能让他稠些吃一碗吗?
可是,少安又坚决不让她这样做,现在,他连饭也不让她盛了,开始自己动手给自己盛。每次盛的时候,她见他都用勺子在盆里搅半天,搅匀了,才把饭往碗里盛。每当看见这情况,她常背转家里人,忍不住眼泪都掉在了饭碗里……孙少安完全能体凉来亲爱的人儿对自己的一片好心!但他决不能允许妻子为他搞“特殊化”。他宁愿不吃饭,也不愿意他吃稠的让家里人喝汤——他怎能咽下去呢?
他看见,秀莲立在他面前,竟然在手帕里包了两个白面馍,给他递过来,正等着他坐起来接呢!他气愤地一闪身坐起来,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秀莲看来也生气了,说:“这是妈让我给你拿的!”
她说的当然是实话。在他甩手一走,秀莲难为情地哭了以后,婆婆、公公和兰香劝说了她半天。公公还怒气冲冲地准备到饲养院来教训儿子,被兰香硬拉住了。
她临起身回来的时候,婆婆为了掩盖这个难堪的局面,硬让她把两个白面馍给少安带来,以便解脱儿媳妇。贤惠的婆婆原谅秀莲,虽然事情做得有失体统,但这不是儿媳妇自己贪嘴,而是她心疼他们的儿子哩!
6.
“叔叔,请你把这钱交给金光明。那十几块手帕还让红梅拿走。请记住,她没有偷!这手帕是她买的!”少平把自己身上剩余的钱掏出来,一边往办公桌上放,一边对侯主任说。“我知道哩!这手帕不是偷的!”侯主任硬把钱往少平手里塞,大方地说:“啊呀,这怎能让你出钱呢!既然这女娃娃是你和玉英的同学,这钱让我出!”
少平仍然把钱放下说:“就这样了。一会光明来了,把门打开,让红梅走。你几个不要过来,让我单独领她出去……”“那好,那好,”侯主任感叹地说:“你这年轻人心肠真好!啊呀,现在没这种年轻人了……”
7.
晚上,他脊背疼得不能再搁到褥子上了,只好叭着睡。在别人睡着的时候,他就用手把后面的衣服撩起来,让凉风抚慰他溃烂的皮肉。
这天晚上,当他就这样趴着睡觉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摇晃他的头。他一惊,睁开眼,看见他旁边蹲着一位妇女。他在睡眼朦胧中认出这是书记的老婆,他赶紧把背后的衫子撩下去。遮住了自己的脊背。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书记的老婆轻声问他。“我……一直在家里劳动。”少平吞吞吐吐说。书记的老婆摇摇头,说:“不是!你就照实说。”少平知道他瞒哄不住这位夜访的女主人,只好把头扭向一边,说:“我原来在村里教书……”
书记的老婆半天没言传。后来听见她叹了一口气,就离开了。第二天,出乎少平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有被打发走,而且还换了个“好工种”——由原来背石头调去钻炮眼。
少平心里明白,这是女主人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唉,为了这位好心的妇女,他真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一鼻子。对他来说,换个轻活干当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样更换的环境中,竟然也感觉到了人心的温暖。
8.
田福堂挣扎着端直粪斗子,把刚才剩下的半犁沟播完。然后他放下粪斗,回转牛,继续向另一头犁去。他想避开过路的孙玉厚,以免让他看他的笑话!
快犁到地头的时候,田福堂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比牛的喘息声都厉害。当他强撑着又把牛回转的时候,惊讶地看见孙玉厚端着他的粪斗子,顺着他刚耕过的犁沟,一步一把撒着粪籽,走过来了。
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堵在了田福堂的嗓子眼上。他没有想到孙玉厚会来给他帮忙,一时竟愣住了。孙玉厚走到他地头,说:“丢下这一点了,占不着再来一回……一个人种庄稼难啊……”
在一刹那间,田福堂的心头涌上了一种怪酸楚的滋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滋味了……
9.
少平的突然出现,显然使金波大吃一惊。“你先坐着,叫我给你弄饭去!”金波给他冲了一杯茶,也不再说什么,就匆忙地出了门。
少平也不阻挡金波为他张罗,他到了这里,就象回到家里一样,不必作假说他吃过饭了;实际上,他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不到半个钟头,金波就端回大半脸盆手提白面片,里面还泡五六个荷包蛋。他从桌斗里拿出碗筷,一边给他盛面,一边说:“你来我太高兴了!我早听说你已经不教书……我也想过,你不会死守在双水村!”
这时候,少平才注意到,金波已经换了一身破烂工装,整齐的头发抖弄得乱蓬蓬地耷拉在额头。他心里立刻明白,敏感的金波猜出他目前的真实处境是什么样,因此,为不刺激他,才故意换上这身破衣服。
10.
润叶迅速拎起一个提兜,走出房间,“啪!”一声关住门,穿过楼道,进了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的办公室。“向前的腿被压坏了,我要请几天假到医院里去。”她对书记说。武惠良坐在椅子里,惊讶地怔住了。
她恨快在就近的一个副食商店买了一提兜食品,搭坐公共汽车来到北关的地区医院。在进李向前的病房前,她先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力图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啊啊,没想到这一切发生的这么快!她现在竟然来看望自己的丈夫了。丈夫?是的,丈夫。她今天才算是承认了这个关系。
她于是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走进这个病房。第一眼瞥见的是那两条断腿。她没有过分惊恐她所看到的惨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她走过去,悄悄地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突然,她发现他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他醒着!
她犹豫了一下,便掏出自己的手帕,把那两颗泪珠轻轻揩掉。于是,他睁开了眼睛……你奇怪吗?不要奇怪。我是我。我是来照看你的。我将要守在你的床边,侍候你,让你安心养伤。你不要闭住眼睛!你看着我!我希望你能很快明白,我是回到你身边来了,而且不会再离开……
当李向前睁开眼睛,看见为他揩泪的不是护士而竟然是润叶的时候,那神态猛然间变得象受了委屈的孩子重新得到妈妈的抚爱,闭住自己的眼睛只管让泪水象溪流似的涌淌。这一刻里,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包括他失去了的双腿。他只感到自己象躺在一片轻柔的云彩里,悠悠地飘浮着。
11.
是的,他应该在这一两天内为妹妹做点准备……当然,父母亲和哥哥嫂子也会为妹妹操办出门的行程;但有些事他们想不到。对,他首先应该为兰香买一只漂亮的人造革皮箱。这是门面。
还要给她买三套夏衣:两件短袖,一件长袖衬衣。省城听说夏天特别热,多买一件短袖。罩衣不买了,热天用不着——等他到煤矿后再给她买也来及得。另外,还有香皂、牙膏、牙刷、手帕、面霜、凉鞋、袜子……
少平一边思考要给妹妹买的东西,一边同时计算所需要的钱。他身上仍然有一百多元。他自己买东西用掉的是夏令营赚的工资;过去的工钱给家里寄过所剩下的,一分钱也没动。本来这钱是他准备初到矿上应急用的——但现在他准备全部给妹妹花销完!
第二天,晓霞听少平说他妹妹考进赫赫有名的北方工业大学后,大吃了一惊。她简直难以相信一个农村姑娘能考进这样的大学,而且学的还是天体物理!晓霞马上兴奋地陪少平到街上去为兰香买东西。所有买到的东西他都相当满意。
当少平让晓霞为妹妹买那几件女孩子的必需品时,晓霞忍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被少平能这样周到地体贴人而深受感动……
12.
王师傅夫妇先不说醋的事,竟然把他拉到了饭桌旁。女人麻利地拿出一盘花生豆和一碟腌鸡蛋。王师傅已经把白酒倒起两大杯。
“兄弟,先喝一杯!”少平还没反应过来,河南师傅已经把酒杯举到了他面前。他满怀感动地举起酒杯,在王师傅的酒杯上碰了碰,抿了一小口。一时三刻,这夫妻俩热忱地问了他的许多情况。小明明已经坐在他怀里玩上了。
过了好一会,少平喝完了那杯酒,说他得回去睡个好觉以便明早上过关,就拿起王师傅妻子给他装好的半瓶子醋,和这家好心人告辞了。至于醋钱,还再能启齿吗?孙少平手里提着醋瓶,一个人静静地沿着铁路往回走。
现在,他面对满山遍野的灯火,对这里的一切更加充满了无比亲切的感情。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会是冰冷的。
13.
往日喧嚣的大牙湾宁静下来,充满了某种肃穆的气氛。孙少平踏着松软的荒雪,穿过马路,径直走向那个他早已打算过的地方。他来到邮政所,他是来寄钱的。除留够本月伙食和买一床铺盖的钱外,他还剩五十元。他要把这钱寄给父亲。
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是的,这是他正式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他能想象来,这张汇款单出现在双水村将意味着什么。他似乎看见,父亲是怎样捏着那张纸片走进了石圪节邮政所墨绿色的大门。
孙少平用一分钱买了一张汇款单,然后伏在柜台上开始填写。圆珠笔在他手里微微地抖着。当他在收款人栏里一笔一划写上“刘玉厚”三个字的时候,止不住的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
14.
亲爱的儿子用暴力把暴力下的母亲解救了出来。
……当她把头伸进那个将结束她一生悲惨命运的圈套时,突然看见了儿子糊着鼻涕泪水的小脸。泪水淹没了她的双眼。她把头从那环中缩回,弯下腰紧紧搂抱住孩子,放开声号啕起来。……三天之中,郝红梅没有出她的家门。
在一个满天飞霞地傍晚,有个提着小包的瘦高个青年,从前沟道的架子车路上走来。他趟过霞光染红的小河,来到了这块玉米地,一直走到了她面前。这是田润生。
对红梅来说,这个人就象从天而降!她说不出话,流不出泪,只是惊讶地看着他。世界在一瞬间凝固了。紧接着,天地一齐象飞轮般旋转起来。
亮亮惊恐地依偎在红梅身上——他对任何走近母亲的男人都永远怀着惧怕。孩子问:“妈妈,他是谁?”她嘴唇颤动着,哽咽地说:“这是……你的爸爸!”
15.
田晓霞刚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稿子交到副局长手里,突然发现不远处洪水中有一个小女孩抱着一根被水淹了一半的电线杆,在风雨水啸中发出微弱的哭声,眼看就要被洪水吞没了。
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就跳进水中……她在洪水中很快觉得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不过,她在漂浮物中抓住一块木板,勉强推到那个小女孩手边。当她看见那女孩抓住木板的时候,一个浪峰便向她头上盖下来。在最后一瞬间,她眼前只闪过孙少平的身影,并伸出一只手,似乎抓住她亲爱人的手,接着就在洪水中消失了……
又讯:本报记者田晓霞发出这条消息后,在抗洪第一线为抢救群众的生命英勇牺牲……
牺牲?我的晓霞?!孙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个指头塞进嘴巴,用牙齿狠狠咬着,脸可怕地抽搐成一种怪模样。洪水扑灭了那几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涌来……
“生活!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令人费解?令人难以想象?”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是冰冷的!”
——路遥
(整理:飞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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