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王凯从前台经过的时候，张琪正在修剪一盆绿萝，她把多余的小段枝叶插入几个方形玻璃杯。见他正要下楼去，姑娘立即喊住他，手指在空气里点了点，挑了一只造型比较满意的放到王凯手里。

「 楼下不见阳光，养不活吧？」王凯觉得桌子上摆弄些花花草草显得婆婆妈妈，随口就找了个理由。「不见阳光才好呢 」张琪大眼睛扑闪扑闪，「 绿植很好养活的，就适合你这种粗放的男人。」

姑娘兴致勃勃地等着王凯接过话头，他却和往常一样反应平平，拿着绿萝一转身就下楼去了。

11点多的时候，卡丁车馆终于安静下来。晚上曾有过一小段不愉快的经历。

有客人骂骂咧咧，指着王凯鼻子说「 你他妈的给我挑的什么破车 」他反映33号车抖动得厉害，头盔总是不合时宜地被震荡下来遮住视线，影响了成绩。王凯礼貌周旋，但觉得不可思议，昨天检查时还一切正常。

他想找出问题所在，刻意开了33号去整理赛道。尝试用不同速度跑了几圈之后，并没有发现客人反映的抖动情况。他估摸着应该是头盔大了的缘故，于是提醒自己下次给客人选戴头盔时要更认真一些。毕竟有些客人蛮不讲理，拿到不满意的成绩，常常把怒气撒到他们身上。

同事站在高处挥动旗子，指出轮胎墙需要调整的地方。王凯哄满油大力撞过去，让轮胎回归到原来的位置。

他和同事配合整理完赛道，又去检查其他车辆，这些工作结束后，王凯回到工作间。他伸了个懒腰，一眼瞥见电脑旁的绿萝。

林桐曾经也抱回来一盆观叶植物，一盆常春藤。她喜欢花，但不喜欢养花。

这个虚荣的女人一向只会为私人订制花坊里买来的高逼格花束欢呼雀跃，抱在怀里各种角度自拍，加了滤镜再发到社交网络上。她在乎的是铺天盖地的羡慕嫉妒恨，至于那束花再多看两眼都觉得腻，随便扔在什么地方就不再过问了。

王凯把它们转移到花瓶里，放到书房的桌子上。他知道林桐一下班就喜欢猫在书房里看剧，余光里有束花多少也能装点她的欢心。

可她是真的不喜欢养花。有天从闺蜜家回来，林桐皱着眉告诉王凯，闺蜜把自家阳台倒腾成了温室大棚，种满花花草草，竟然还有蔬菜。

王凯说那不是秘密花园吗，挺不错的爱好。林桐抬手在鼻前迅速摆了几下，说「 太味儿，泥腥味儿，不是年轻人的味儿。」

所以当她抱回一盆常春藤的时候，王凯很惊讶，他觉得林桐开始变得温柔。早上他还躺在床上，就听见林桐在书房兴奋地大叫。

她嘴里含着牙刷，声音含糊，但王凯依然能辨别出林桐说的是什么，她说「 常春藤长新芽啦！」王凯回应两句，翻身挪到她的枕头上，闻着她的味道又踏实地睡过去。

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上个月林桐从家里搬出去，他就再没想起那盆常春藤。

没有不会衰败的事物，没有永不离开的人。爱至生厌，厌至生痒，林桐就是这样逃脱出两个人逐渐式微的爱情，剩他一个人被余留未及清理的回忆撕扯折磨。

张琪说绿植都很好养活，可是被人遗忘的事物，生命就等于走到了尽头。家里的常春藤恐怕早就随着他和林桐的爱情，一并枯谢了，死去了。

就像之前发生的很多事一样，明明早已窥见结局，王凯却偏执地要看到真真切切的结果才肯放弃。这样的结果伤害值往往是加倍的，最后让他损毁到没有余地。

他心里想着，万一那盆常春藤还活着呢，于是便匆匆收拾情绪，快步走出了卡丁车馆。

02

如果还没被人记起，这盆常春藤过不了几天就会枯死。原先的苍绿堕然失色，接近根部的叶子差不多全都掉落，势不可挡的颓败沿着藤条一路走下去，尖端的嫩芽已经变黑，干瘪卷曲，似乎没有多大可能再继续伸长抽出些新芽来。

王凯拿来一把剪刀，在靠近叶柄的地方剪断，泛黄的叶子就这样被清除出去。

不知为何，他做这些的时候，眼泪几乎要涌出来。于是他换了个姿势，清了清嗓子。空旷的房间没了烟火气，似乎使他听见了自己的回声。王凯尽量不停下手中的动作，以免那些藏在暗处的烦心事趁机扑上来。

常春藤像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机能急剧下降吸收能力变得很差。王凯刚浇的水，几乎全部从花盆下面的小洞渗出来。

老实说，这盆生命殆尽的植物是否能起死回生，王凯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他只是想尽力挽留，就像他处理其他任何事情一样。他保持耐心，一遍又一遍给常春藤补水。

外面万家灯火逐渐稀落，他书房里的暖色调灯光昏昏暗暗，在深不见底的夜色里成为这座城市中最不起眼的孤灯萤火。

凌晨两点的时候，王凯在倦怠中躺下，听见邻居的老式发条钟敲了10下。他翻了个身，把头埋到林桐的枕头里。

他眷恋棉质纤维里起伏不定的熟悉气味，是林桐耳后落下来的细碎头发散发出的气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无数次欢愉的时刻，他都会亲吻她的头发，嗅闻她耳后和脖子的皮肤。她的气味就像握住他的手，带他步入月光下与世隔绝的秘密花园。

是的，林桐走后，王凯依然在床上放了她的枕头。没有换洗，没有晾晒，他怕这个女人来过的所有痕迹跟着她一并消失。

她的牙刷，她的毛巾，她的拖鞋，她用过的水杯，她没吃完的零食，她夹在演讲与口才书里的证件照，她阳台上忘记收走的衣服，她淘宝买来的穿衣镜，她电脑里下载的美剧英剧韩剧港剧，都在。

被她遗弃在这个屋子里的破破烂烂，一切都在。

可她怎么没把常春藤带走呢。王凯想，她一向粗心大意，估计是忘了吧。

有一次，林桐去卡丁车馆找他，一见面就扑到王凯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那天降温厉害，林桐出门没看天气预报，穿了毛衣加短裙就去上班了。晚上从写字楼出来，冻得急跺脚，好不容易打到车发现钱包是空的，出租车把她扔到路边。

林桐在寒风中想打电话让王凯去接，可是手机又没电了。从那以后，王凯就忘不了絮絮叨叨各种叮嘱，多穿点儿，带够钱，手机充满电，可林桐依然丢三落四，公交卡都补办了好几张。

王凯嘴角隐约有笑意，「 这个傻女人。」

03

林桐在一家公关公司工作，有一半的时间奔波在其他城市做品牌宣传。王凯是赛道安全员，他的卡丁车馆下午2点开始营业，晚上12点才熄灯打烊。相对于工作上的状态稳定，两个人聚少离多，逐渐陷身失控的感情生活。

林桐一早起床上班的时候，王凯还在疲倦沉睡。而午夜里，王凯像个孤独的夜行者，裹紧衣服穿过寥落陈旧的街道。当他站在居民楼下仰头看向家里的窗户，那里总是漆黑一片。此时此刻，林桐也许正辗转在遥不可及的另一座城市，也许经历了一天的忙碌已经关掉台灯独自松懒地睡去。

时间颠来倒去，他们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日夜交替的片刻才会相逢，因此不断爆发争执。尽管不全是王凯自己的原因，他还是竭尽所能修正工作给感情造成的负面影响。

林桐不出差时，他便请假倒休花时间陪她去做她感兴趣的一切。如果她要赶飞机，王凯提前定好闹钟一早起床去准备早餐，再送她离开。她对穿戴打扮孜孜不倦的虚荣痴迷，王凯听之任之尽力满足。

可林桐表现强势，能借机发挥的时刻丝毫没有懈怠。在一次剧烈的争吵中，她摔了手边的东西，对王凯说，你马上辞职。

王凯坚持这份工作，并不是因为月薪能够完全支撑起两个人的日常生活和琐碎开销。他坚持的是生命固有程式及时间秩序之外，能体会到的自由和其他一切未知的可能性。

他喜欢藏身于这座卡丁车馆，看着没有来处不知去处的顾客，踩上油门拼尽力气，用速度直白地诠释当下生活的全部意义。

他喜欢回家路上偶然看到的闪烁星辰，夜色中蹿出蔷薇架的流浪猫，和旧街道上槐花进入衰败期洒落地面的细簌声响。他见过这座城市终结时的模样，他见过每个顾客在卡丁车馆里发生的故事。

这让他觉得身心丰盈，生活真实。

有天晚上，店里来了位女顾客，她登记的名字是车手娴，可单圈最好成绩仅为27"77。她尝试突破个人记录，从8点跑到11点，也没能成功。由于平日缺乏锻炼，体力消耗严重，看到女顾客下车时四肢无力的样子，王凯使劲压了压冲上喉咙的笑。

当然也有烦恼事。从外貌就能看出王凯是典型的北方男人，他身材挺拔，面目轮廓分明。平时沉默寡言，眉眼略显清冷。总有女顾客难以自持，试图接近。

有一次，女顾客找来各种问题借机纠缠王凯。「 怎么改赛道啦 」「 大直路怎么做得这样短 」「 速度如何提到80迈 」「 那边的S弯如何漂亮飘过去 」「 你看我跑几圈，下来给我意见好不好 」双目交接时女顾客眼有媚意，王凯立即躲闪。

尴尬中，张琪突然下楼来，揽住王凯胳膊撒娇说要吃冰糕。

王凯低头，看到张琪眼睛里亮光闪闪，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女顾客打量一番，终于知难而退。

可当张琪遇到麻烦的时候，王凯却没有挺身而出。男顾客跟这个人见人爱的姑娘索要微信时，王凯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细节，却只顾心无旁骛地抽烟。周旋中张琪长久地望向他，面红耳赤。王凯只是接下她的眼神，依旧沉默无言。

以往下班张琪都会热情地跟王凯道别，那天却一反常态。王凯经过前台时，张琪突然起身拿衣服，冷着脸独自走出门去。

04

在工作间外等待成绩单的客人，看到王凯电脑旁的绿萝，夸赞它赏心悦目。虽然张琪对王凯态度冷淡，却照例每日下楼来给绿萝换水整理造型。方形玻璃杯里的植物因此长势喜人，翠绿色的枝叶蓬勃舒展。

可王凯还是觉得家里的常春藤更好看一些。

与林桐分手后，他本无心再与其他生命体有所瓜葛。万物盛衰自有定数，他怕自己倾尽所有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徒留遗憾。

可现在，王凯却想竭尽心意来宠爱这盆起死回生的常春藤，常春藤也陆续生发出密密的嫩芽来回应他的热情。夜里入睡前，王凯在恍惚中甚至感受到常春藤正和他共处一室，它发出轻声的呼吸。

每天起床后他像林桐还在时那样，一边刷牙一边在房间里溜达。他溜达进书房，去查看那盆常春藤，看它折叠的嫩叶一夜过后是否已经舒展开，看它柔绿色的藤条是否已经悄悄伸长了好大一截。

王凯巴不得它快点生长，尽早看到它的藤条从书架最上层一直悬垂到地面上。可常春藤依然生长缓慢，是不是缺乏阳光的缘故？

那天他把常春藤挪到卧室的阳台上，又买来小喷壶和植物营养液，按照说明兑了足够比例的水，认真喷洒。新生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烁着苍翠的光泽，水珠在叶面滚来滚去还没来得及滑落下去。

王凯觉得这常春藤是真美，就像林桐曾经说得，你看这初生的小叶子多像一颗柔软的心。

是啊，这颗毛茸茸的心，让他想到与林桐并肩而坐时，一扭头在她脸上发现的那层细小绒毛，它们透过阳光隐隐发亮。王凯盯着常春藤，看得越发着迷。

当天晚上王凯就知道了拔苗助长的意思，常春藤晒蔫了。它的叶子涣散无力歪歪扭扭翻倒下来，完全没了早上青苍有力的姿态。王凯为自己的过失行为悔恨不已，他把常春藤挪回书房，往叶片上喷洒了一些水雾。紧急补救之后，常春藤这才逐渐恢复元气。

从那天起，他对如何照顾这盆植物显得更为谨慎。

工作中，总有客人推崇炫酷的过弯方式。他们对赛道上的某位驾驶者赞赏有加「 这个弯飘得漂亮！ 」

在王凯看来，这根本不算漂移，只能说是失控的甩屁股而已。但他表现冷漠，从不尝试纠正概念或者拆穿客人间的相互寒暄，任由眼前人逢场作戏。除非有人主动上前请教过弯技巧，王凯才会改变原则。

有一天，两个固执的年轻人跑了好几个回合，一次又一次突破极限，成绩表现也很不错。但他们却找到王凯，向他询问如何保证轮胎抓地力，避免车身侧滑。

循循善诱并不是王凯的强项，所以他很少有兴趣在这方面花时间。那天却一反常态，两位顾客懂得常识这让他心里喜悦，愿意多探讨一些。他拿来纸笔，给顾客细致讲解操作技巧和理论原理，甚至临时起意亲自驾车带顾客上赛道，演示最佳走线和切弯点。

卡丁车馆是双层立体交叉结构，一层是赛道，二层是娱乐休息区，正对赛道的一面设计成了全景落地窗，客人可以无死角俯瞰赛道。王凯带领两位年轻人在场地里探索路线时，已经吸引了不少客人集中到二楼的落地窗前观摩比赛。

虽然看不到他是如何操控油门刹车，但每个S弯U弯直角弯王凯慢进快出，都很好地控制了车体状态，既没有出现侧滑现象又保证了出弯速度，圈速一直在突破提高，他超越的驾驶技术让现场观众热血沸腾。

可能也觉察到自己跑得不错，经过电子显示屏时，王凯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成绩，这一眼恰好扫到二楼观景台上的熟悉身影。

她站在灯光绚烂的落地窗前，那一瞬间王凯好像感觉她正渐渐从周遭人群中脱离出来，她身后的音乐也穿过引擎的轰鸣声一丝一缕渗透进耳朵里来。

王凯没有看清她的脸，等他想再次回头确认的时候，前面仓促一个拐弯，王凯还没来得及打方向就撞到了柱子上。赛道里有8根柱子，所有都是上下里外套了两层轮胎墙，唯独这一根没有套轮胎，只是摆在周边作隔离掩防。

王凯这次撞击，吓得现场观众接连发出惊呼。

05

另外两台车还没注意到刚才的事故，依然兴致勃勃地你追我赶，倒是突然出现在赛道里的张琪，让他们有些惊慌失措。张琪眼睛紧盯着卡在车里无力动弹的王凯，顾不上躲闪一路狂奔过去。

「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张琪俯着身子四下慌张地打量。王凯解开安全带，甩了甩胳膊，嘴里说「 没事，你看一切正常 」，又忍不住抬手去揉肩膀。

张琪立即拉下他的衣领，接着就发现了锁骨处安全带留下的勒痕，撞击力度太大，这么短的时间皮肤就渗漏出细密的紫红色斑点。

「 你不好好开车看什么成绩，不知道这里有根柱子吗？」张琪盯着勒伤处的皮肤略有埋怨，她悬着手指不敢碰，眼泪却难以自制滚落下来。王凯原本打算说是因为看了她一眼才出现操作失误，但他没有。

他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个终于放下芥蒂的姑娘，心里却发生轻微震荡。

虽然出现意外，但丝毫不影响王凯无懈可击的驾驶技巧，他以23"16刷新了卡丁车馆圈速记录。

竭尽全力的速度释放，和打破纪录的意外之喜，让他又重新充满力量。他喜欢放任自己游走在掌控和失控边缘，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置身极限仍能自由到一塌糊涂是何等的喜悦。

王凯照旧每天都进书房查看常春藤，有一天却发觉异样。

很多叶子出现灰黄色斑点，有几片略微有些卷曲，幼枝和叶片交接处莫名生出层层交织的细密白网。起初王凯以为是浇水过多，房间不透风，有些叶片开始沤烂发霉。当他伸手摘掉枯叶时，却发现叶片背面粘连了更多的白网，仔细一看，白网上竟然还有密密麻麻正在蠕动的小虫子。

王凯吓了一跳，他上网搜索常春藤常见病害，这才知道罪魁祸首是红蜘蛛，也就是说，密密麻麻的小白虫子都是红蜘蛛幼虫。

他可怜这重生的常春藤又遭受虫害折磨，失去苍翠的颜色。他怕与林桐仅有的微弱联系，这一次挽留不成就彻底各奔东西。

王凯把常春藤挪到阳台，出门买来一瓶杀虫剂，用力摇匀，随即翻开一片片受灾的叶背仔细喷洒。

忙碌了半天，王凯躺回床上休息。

他做了梦，身旁有新娘挽着胳膊，低头时看见她手中的捧花里，有一枝舒放的常春藤垂落下来，脉络清晰可见。场景转换，又梦到手机碎裂，边缘像螃蟹壳剥落，竟露出整束的白色钳肉，他尝了一口，鲜嫩美味。

最后一次剧烈争吵中，王凯摔了林桐的手机。

他发现了林桐和异性的暧昧消息，他受不了林桐的出格，挣扎再三还是选择退让，决定给彼此一个机会，让曾经恨不得互为骨肉的两个人可以重新来过。可林桐却不留余地，费尽心思演足了戏码，那次爆发的冲突，王凯再也没有耐心，一怒之下摔了她的手机。

恍惚中醒过来，王凯觉得全身匮乏无力，不愿再回忆起这一场梦魇。他压抑住心底闪烁的创痛，起身去阳台查看常春藤。

杀虫剂并没有完全见效，星星点点的白色幼虫依然攀援在蛛网上走走停停。

王凯不敢想象这些蜘蛛爬下常春藤在房间里无所顾忌四处游走的情形，随手查来众多繁杂的防治技巧，事实上，他根本无心去记，只是感觉头皮发麻。

愣了一会，王凯把常春藤装入一个大号塑料袋，转身扔进了老式居民楼的垃圾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