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开走了拖拉机

作者: 酸枣小孩 | 来源:发表于2023-04-03 07:0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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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晚上,老耕做梦,梦见儿子回来了。第二天早起,他把梦说给老耕家的听。老耕家的说,是你想儿子了。老耕家的说完,自己叹了一口气。老耕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老耕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是最小的,当年顶着计划生育的压力生下来的,取名小宝。可见其金贵。

    小宝初中毕业后跟着人去市里打工。没多久就不干了。至于为什么不干了,老耕家的人对外讳莫如深。没过多久,一些消息开始在王村的大街小巷流传。说,某天早上,和小宝同床而眠的师傅发现自己身上的钱不见了,找来找去找不到,问小宝,小宝一口咬定自己没拿。难道那些钞票自己长翅膀飞了么?!师傅又急又气,却又没有办法。小宝虽然死活不承认自己偷了师傅的钱,却也没脸再在工地呆下去,就主动辞职不干了。

    离开工地的小宝没有回家,而是消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宝成了王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最开始谈论的核心问题是,小宝小的时候那么乖顺的一个小孩儿,长大后怎么变成小偷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不见的小宝仍然没有回到王村,擅长捕风捉影的王村人却收集到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第一个人说,小宝在外面拜师学艺,现在已经是一个手段娴熟的诈骗犯了。第二个人立即站出来佐证,说他有一个亲戚在濮市一家工厂做工,有一天中午,突然有个自称老乡的人来找,老乡自称出差此地遇到了难处,需要三百元资金救急。亲戚半信半疑,然而“老乡”对他的家庭关系无一不知,一些众所周知的家庭事务也信口说来。亲戚最后请“老乡”吃了顿丰盛的午餐,并解囊相助。三天后,亲戚稍有回味,给家里挂电话询问,家里人都摇头说不认识这个“老乡”。第二个人讲完故事后做了小结,据说,这个“老乡”就是小宝。

    第三个人讲的故事更让人信服。因为第三个人是王村人,确切地说,是王村人的媳妇。高领家的站出来说,你们知道么,有一次小宝跑到了南阳,南阳是我娘家,你们知道吧,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娘家的,对我老父亲说,他是王村人,是高领的邻居(说的是事实,没撒谎),我父亲收留了他,好吃好喝招待他。他在我娘家住了一个多月才离开。不,他没有骗我娘家钱财。每天还陪我父亲下棋聊天,我父亲对他印象很好。

    人们对高领家的话深信不疑,因为她是不会说谎的,况且,她前几天刚刚从娘家回来。她因为离娘家太远,一年也就回去省亲一次两次。

    有一年的秋后,我从家里出发,坐火车去沁阳。我的姨父在那里有个建筑工地,我中学毕业后,有那么几年时间,是为我的姨父打工。火车是从新市出发的,我刚坐上火车,就听到有人喊我。一抬头,发现隔了不远的座位上站着的一个人,正是小宝。我和小宝好几年不见,那时候他初涉江湖,名声还没有外传,我并不知情。

    小宝见了我很是亲热,他喊我哥,他说,哥,你去哪儿呢。他请我吃他买的香蕉,边吃边聊。小宝和我这么亲,除了都是王村人,有点“他乡遇故知”之感,还因为他妈和我妈都是夹堤的姑娘,一前一后嫁到了王村。小宝还差点认了我妈做干娘。我小的时候,王村有认干娘的风俗,光说我妈,就认了好几个干儿子,后来她实在厌烦,还退了几个。最后只剩下李保喜家的根海,每年逢节按令提着礼物来看望干娘。小宝的妈当年就是想让小宝认在我妈跟前,被我妈果断拒绝。

    我和差点成了我干弟弟的小宝聊了一路,一直聊到他在下一站下了车。临走,他还把没吃完的香蕉留给我,让我一路上慢慢吃。这让我心里很温暖。后来知道他那时候已经做了诈骗犯的行当,自己心里想想也是可怕。他当时要是把我给诈骗了……又一想,自己就是一个穷光蛋,兜里也没有几块钱,他骗我干啥。

    最开始的时候,王村人聚在一起,议论的话题就是小宝做了诈骗犯的事,这在王村属于重大新闻事件。纵观整个王村的历史,虽然没有出过能让王村荣耀无比的大人物,但是也很少有作奸犯科的黑恶之人。有一段时间,老耕一家很少在人前露面,出门去地都是低头疾走,唯恐遇上人。

    小宝重新出现在王村,是在他消失三年后的某一天。离老耕做梦梦见儿子没多久。

    小宝回到阔别三年的家,见到苍老憔悴的父母,一下子跪在老耕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错了,要悔过自新。从此以后要在家里孝顺父母,好好过日子。老耕和老耕家的也大放悲声。那个时刻,你要是从老耕家院墙外路过,还以为他们家出了什么不祥之事。

    小宝回家以后,老耕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小满过去没几天,地里的麦子就熟了。前几年,一到了夏收大忙,老耕就天天盼着女儿女婿回来帮忙,现在不用了,小宝回来了,家里有了壮劳力。老耕做起农活来比往年更有劲头。

    农村的夏收是最累人的,人们在争分夺秒地和老天爷抢时间,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到颗粒归仓,以不辜负自己这大半年来的辛劳。好在老耕家去年新添置了一台拖拉机,干起活来比往年快了许多。不几天就地净场净,新收的麦子装在麻袋里,散发着粮食的清香,堆满了仓房。

    一天早起,老耕洒扫了庭院,老耕家的做好了早饭,喊儿子小宝起床吃饭。吃过早饭,要去镇粮站卖新麦,这是他们一家昨天晚上就商量好的。本来是老耕要和儿子一起去,小宝说,不用,爸,你在家里歇着吧,我自己没问题。

    老耕和儿子把麦子装满车,看着儿子熟练地发动拖拉机,然后跳上驾驶座。自从儿子回家后,每天都在踏踏实实地干活,不奸不滑,完全历练出来了一个干农活的好把式。老耕和老耕家的对视了一下,发现彼此的眼睛里都充溢着欣慰之情。他们俩就用这样的眼神目送着他们的儿子小宝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离开了家,渐渐走远了。

    到了第二天,整个王村街沸沸扬扬,你可以通过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还原出头一天发生的事情的真相。那一天,老耕在家里等到了天黑,也不见儿子回来,有点着慌,心里想是不是在二女儿家吃醉了酒。二女儿家就在镇的附近,儿子临走时老耕交待卖了麦子可以去你二姐家吃饭。老耕骑着车子急急忙忙赶往二女儿家。二女儿家正在吃晚饭,饭桌上没有小宝。一伙人又跑到镇上,天都黑了,哪里还有小宝的人影。

    王村人了解到的事情真相是,那天小宝开着拖拉机到了镇上的粮站,三下五除二卖了粮食,把钱揣进口袋里,然后又三下五除二(这个过程稍费了点周折)卖了拖拉机,把钱揣进口袋里,第二次让自己消失不见了。

    这一次的打击对老耕来说是致命的。拖拉机没了,儿子跑了,仓房里的麦子只剩下了十麻袋(儿子坚持把大部分麦子都卖了,说是此时卖高价,将来可以低价买粮食吃)。老耕足足在家里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万念俱灰,觉得自己真的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自己亲生的儿子连老子都敢诈骗。老耕家的和两个女儿轮流照顾解劝,老耕才慢慢缓了过来。

    从此以后,老耕不再做梦了。

    一年后,小宝再次回到了王村。这次有所不同,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据目击者传说,小宝带回来的媳妇长得很漂亮,人又温顺。据知情人透露,小宝和他媳妇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属于一见钟情……一些少见世面的王村人啧啧称奇,他们说自己做梦也梦不到能在火车上娶媳妇。

    小宝这次回归,在家里住了两个月。除了偶尔去邻居家打打扑克,一直深居简出,平安无事。到了他们要走的那一天,老耕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有一年,我在老家,陪母亲去县城医院看病。那个女大夫问,你们是王村的?是啊。那你们看看认识这个人么?女大夫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身份证。我拿过来看,是小宝的。便说,认识。女大夫说,就是这个人,半年前,他和他媳妇抱着孩子来医院看病,他当时说手里钱不够,先把身份证抵押我这儿,等他回去拿了钱再赎回去。我问,多少钱?女大夫说,一千块钱哪。我说,那不少。女大夫说,你回去帮我捎个话给他吧,让他过来把治疗费交了,身份证拿回去,我留着这个有什么用。我说,好的。

    我不能告诉女大夫说,小宝其实是一个诈骗犯,他不可能再回来补交治疗费了。我也不能告诉女大夫说,我没办法捎话给他,因为我也不知道小宝在哪里。

    是的,自从那一次在火车上邂逅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小宝。虽然我们的根都在王村,却少有机缘见面。小宝走了又来,我是来了又走。他是出去闯荡江湖,我是出去打工生活。关于小宝的“事迹”大多是道听途说。其中真真假假,不好辨别。

    据说,小宝坐过两次牢。第一次是在新市。入狱以后,他游说了一位老乡看守,同意他出去买一盒香烟,借此逃脱。述说这件事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古老的说书人,他故弄玄虚,把小宝越狱说得神乎其神。

    关于小宝的消息一直在王村街若隐若现,有人说在西安的大街上看见过他的身影,有人说在北京的王府井曾经与他擦肩而过。又有人说他不再做“独行侠”,加入了一个规模不小的诈骗集团……许多年之后,一个近乎真实的消息传到了王村,说小宝再次入狱,获刑八年。

    八年啊。有好事的王村人啧啧感叹,那他出来后不成老头儿了。在王村人的时间观里,八年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概念,它不是简单的八年,而是变成了十八年,二十八年,甚至八十八年……这次他不会再跑了吧,跑不了了,是关在别的地方,换了更大的监狱。

    老耕是彻底老了。有见过老耕的王村人都这么说,这个老耕是彻底被儿子毁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老耕几乎是在病床上度过的。他在每一个白天都昏昏欲睡,而在每一个夜晚都大睁着双眼,病痛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

    在老耕的弥留之际,他看到了儿子小宝。老耕看见小宝开着自家的那辆崭新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回来了。老耕笑了,大喊一声,小宝。

    对于我这种具有小说倾向的推测,没有人肯定,也没有人否定。至于老耕临终前的那一声大喊,没有人置疑。因为一直守在老耕床边的老耕家的可以作证,她每次回忆起这个情节来都情绪激动,哗哗地流下眼泪。

    老耕去世不久,老耕家的就有些精神失常了。她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家里被偷了,满满一屋子的粮食一夜之间全消失了。梦做久了就变成了现实,她常常对见到的每一个人诉说自家被偷的遭遇。满满一屋子粮食啊!全都没了!她捶胸顿足地哀嚎。

    后来,她开始怀疑每一个从她家院子经过的人,她觉得他们都有重大嫌疑,每一个人都像偷她家粮食的贼。她拦住她遇到的每一个,厉声质问,是不是你把我家的粮食偷走了?!王村街的人都说老耕家的“神经”了,再也没有人敢从她家门前经过,也没有人敢和她说话。老耕家的仍然日日夜夜巡视着自家的宅院,像一个守护神,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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