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百巧

作者: 和尚我 | 来源:发表于2019-03-30 22:37 被阅读19次

    我的身后是一片悬崖。天空雾蒙蒙的,一大片浓密压抑的灰蓝色正追赶着我。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隐约觉得,在面前那片灰蓝色的迷蒙深处,像是有什么人。我不确定那是什么。回过头,我瞰了一眼下面的悬崖峭壁,陡峭的石壁被一层层灰色的云雾拦腰遮挡。我无路可走。

    “不要过来……”望着前方那团迷雾,我难以自已地呢喃着,“这是哪里……不要过来……”空气潮湿又沉闷,我的呼吸倍感吃力,“巧儿救我!”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咆哮:“巧儿哥!快救我……”这一声遥远而亲昵的呼喊,像是从深渊里冒出来的鱼龙,硬生生冷冰冰地叼走了我的魂魄。那一声空灵肃杀的震颤,又像一块锈迹斑斑的铁块儿一样沉入深水,带着时间残留下的遗恨,携着我的灵魂,永久永久地堕入那无穷无尽的深渊中去……

    我做梦了。梦里面的我,是那样无助,那样悲哀。在梦里,我亲昵地呼喊着百巧的名字,就像喊自己的名字一样亲切。我从未像在今晚的梦里一样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有多久不曾这样亲昵地呼喊他的名字了?大概已经有六年。记得上次呼喊百巧的名字,是六年前一个溽热难耐的酷暑。就在百巧离开前不久。……

    夏季的夜晚,古老而朴素的村落里。天地间,像是有一张网,把白日里蒸腾的暑气笼络住。四面八方汇聚来的热风,呼辣辣地徘徊在人的身躯四周,在人们遍身的肌肤上,翻滚着,摩挲着。热风中的人们懊丧又倦怠。整晚,人们都在躁热不安中挣扎,有的在炕上翻来覆去打着把式,有的手里舞弄着一把竹编儿大蒲扇,呼哒呼哒扇着风。有的直接搬起铺盖卷儿,攀着梯子上了屋顶……人们像蒸笼里的困兽,越是挣扎,越是燥热难耐,汗流不止。实在热得睡不着,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唠起闲嗑儿。那晚,我们像是得了集体性的失眠症。

    “背贴着墙,口里数羊,睡觉!”年纪长、见识广的工头儿,吆五喝六的,“这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经验。快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呢!”

    隔壁间里睡了没有?出于好奇,也为了消磨这燥热难挨的夜晚,我敲了几下隔壁的墙。不久传来回声,从好几处地方传来,和着拍子,敲击的频率和响度都各有差异,连成一串不成章法的音乐。大伙儿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阿巧儿呢,他睡了么?这个从小就机灵精巧小子,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毫无睡意?我摸索着找到他的床铺,轻声叫了一声:“巧儿哥!”。没回声。我又唤了一声儿:“巧儿哥!睡了?”。还是没回声。于是我打开手电筒。循着那道冒昧的、白亮的光,蓦地竟发现,巧哥儿,睡得是如此安详平静,他的额上竟连一滴汗珠也没有。浓密幽深的睫毛滤掉了手电筒投去的白光,把余下的一抹温存的光亮,送进了一个平静而安详的梦里。我关掉手电筒,屋里静默了,只剩下轻微的鼻息声……

    在我成长的这许多年,百巧一直在潜移默化地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我说不清是为什么,我始终都对他十分依赖。有不懂的问题我向他请教,遇到困难我请他帮忙,孤独的时候我找他谈天,他也从不对我的喋喋不休表现出反感,好像一个慈爱、宽厚而深沉的长者,总是对我的话语充满了安静的期待。我非常感激他,也非常珍惜他。百巧对我的生命产生了漫长而深远的影响,这是确凿无疑的。不仅仅是我,村里的其它人也都像我这样,对百巧怀有某种特殊的珍惜爱护的情感。因此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六年前,百巧忽然失踪的时候,村里人的神情里流露出的悲伤和惋惜。

    桥边的小溪头,金灿灿的玉米地里,泥洼纵横交链的小路上,遍布着人们的纷纷议论:

    “他的活儿,干得是最精细的。那砖儿镶的,没得挑!咋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家的娃,天天哭闹,说布兜儿上的那朵花坏了。我还哄她,让巧儿哥再给你叠一个……”

    “我家窗户上的红剪纸,还是三年前百巧那孩子剪出来的!到现在我也没舍得换……”

    即使时隔六年之久,人们对百巧的记忆依然未泯。现在乡间的小道上,还时时有人会谈论起百巧:

    “百巧那孩子,就像个天使。我家那娃原是个孽根祸胎,是个混世魔王下凡!刚过满月,就会到处跑,到处惹祸,恶行遍及乡里,不知我们家了什么孽了……那个逆子,准是老天专派遣来惩罚我们的!连我们自己家的祖宗十几代都让他骂了个遍……是百巧,将那万恶的小畜生抱在怀里,用他天使一样的光辉,感化了那颗没有人性的心灵,使得我们那娃子现在变得孝亲敬长、尊师重道、明理通达……”

    百巧的离开无疑让我失魂落魄。这些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百巧在我身旁,时刻帮助我、敦促我、鼓励我,我也再没有亲昵地呼喊过百巧的名字。——唯有今晚的这场梦。即使是从梦中醒来,我也难以忘记梦里面的无助和悲哀。那种真实露骨的悲哀,把我靥在深深的梦中,绝望,挣扎,一次又一次地唤起我心底埋藏的对于百巧的记忆。痛彻心扉的记忆,从未那样清晰……

    小时候就听村里人说,百巧这孩子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那个时候的我争强好胜,耳朵里听不得对别人的赞美。我昂首阔步去找那些人理论:你倒是说说,他有哪点比我好?一个光膀子的秃头鄙夷地看着我,冷冷地哼着说:我看,他哪儿也比你这个野崽子强!就单说这双手,你这双手一看就只会掏鸟窝、翻土墙、把犁头、弄秸秆。人家那孩子的手,能遣天女下凡!

    旁边的一个黑脸儿对我说:你少听他胡咧咧,哪有他说得那么玄乎。那个光膀子的秃头好像有点激愤,提高了嗓门喊:我说的玄乎?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信的话你自个儿去村东头儿王老三家去看。他们家吃的、穿的、用的,哪个不是那小子变出来的?那老条光棍儿也不知道从哪得来的福气,愣生生捡了这么个活财宝!我看,不光是天女神仙、罗汉金刚,连妖魔鬼怪也能被他招来!

    百巧是我们村里头号光棍儿王老三捡来的孩子。这个故事被我们村里人讲得出神入化。

    据村里人讲,那天王老三孤身一人去村东的那片荒野地里上坟,正走间,见到一只母狼,口里叼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这孩子静悄悄的,似是死了一般。王老三怒从心起,捉起地上的一杆高粱秸秆,蓬头垢面地就朝母狼劈去,母狼一惊慌,口一松,孩子掉在地上。这孩子突然哇哇哭喊,声音震得大荒地发出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震颤。母狼被这穿云裂石的嚎啕声吓得丢了魂儿,只顾狼狈鼠窜。不知是何缘故,王老三顷刻间忽然获得了万钧之力,像掷标枪一样抡起手中的长秸秆,往母狼逃窜的方向一掷,那秸秆便像一枝无声无息的黑箭,嗖地一声穿入母狼的粪门,将黑红色的血喷洒在空中,像是被炮弹轰开花的泥土地。母狼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嚎。嚎声传到遥远的灵魂深处。……

    百巧有一双美丽的手。十根手指,根根纤细、修长。这双巧手,仿佛是两颗灵动的生命,会思考。常人需要手脑配合完成的活儿,它们只一双手就足够了。我见过百巧开锁,那情形让我印象深刻:两只手配合得是那么默契,一只拿着锁,另一只捏着一根细铁丝儿,翻过来,掉过去,你传给我,我递给你。咔咔嚓嚓,叽里咕噜,没几下子工夫,就给捅开了。不管是什么锁。每次他都是慵懒地靠在一个柔软的家伙什儿上,这双手立刻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地自己动起来,左右开弓,势如破竹。他只是时不时往锁孔里瞅几眼,神态颇为轻松,好像开锁是一件顺水推舟、水到渠成的事。

    我始终认为,在百巧的身体内部,双手和脑部神经之间,一定有一条便捷、隐秘的通道。……

    待去看那孩子时,孩子哭号声已歇,只剩下微弱的呼吸。王老三刚要抱起那孩子,忽觉得背后发冷。一回头,又看见两只狼,一只公,一只母,不知何时潜伏在那里,一只在前,一只在后,正小心翼翼地向自己匍匐而来。阴暗的天色里闪烁着四只阴冷怨毒的眼睛。王老三叫了声“阿呀”,身体退后几步,冷汗直往外冒。两只狼并驱向前,步步紧逼。王老三连连倒退,像被一股强硬的量往后拽。那个从狼口中掉下来的孩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孤单凄凉。……

    百巧的这双手,不单有着与生俱来的精巧,也有着巧夺天工的匠心。仿佛是造物者有所偏爱一样。他的手运转得飞快,别人甚至还没看清他的手是怎么动的,一朵精致的花骨朵儿已经出现在他的手里。他是个浪漫的人。无论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枯树叶,还是从谁家炕头里掏出来的废纸、烂纸,或者是过年时谁家买来裁窗花剩下的彩纸,到了百巧手里,几分钟的工夫,这些破纸、烂纸就成了一个个小巧精致的工艺品,花样百出。这双巧手,能根据这些废纸的形状,灵巧地折叠出千奇百怪的东西,每一件物什都和它原本的形状合称、贴切,引得村里的孩子、老人们惊叹不已。……

    两只狼,紧跟着王老三来到一墩墓碑前。环绕冷灰色的墓碑,生长着几颗歪脖子树,树枝交叉相连,曲折延伸,像几股麻绳,把中间的一块墓碑牢牢捆住。四周荒草并茂,乍看上去,像是和墓碑长在一起。王老三躲在了墓碑后面,借助盘虬生长的枝杈和密密麻麻的杂草掩护身体。

    两只狼乍一见这荒乱芜杂的景象,竟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公狼支棱着耳朵,机警地观察片刻,使眼色示意母狼绕道从后方包抄,自己则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原地,佯装熟睡。少顷,母狼终于提心吊胆地绕到荒草堆后方,却不见仇人踪影,立刻从树杈间的空隙间探头进去,忽然一只手像闪电一样窜出,紧扼住母狼的脖子。母狼拼命挣扎,只觉得惊恐绝望,力气衰竭。它的意识正在变得模糊,在陷入昏厥前的最后那一霎那,隐隐约约地感到四下火光冲天,光芒耀眼。……

    百巧善于书画。他的字,没有墨松一样挥洒飘逸的雄劲笔体,却脱了俗的清奇俊美。他天生就有那种细腻,总能得当地安排汉字的结构,不管是怎么复杂的字,到了他的笔下,变得能够理会人的意图。无论你多么挑剔,见了他的字,也说不出刁钻刻薄的话来。

    他的画,是最简单的线条堆砌。他只会用铅笔淡淡地勾勒,山是山,水是水,人是人。见过他画的人都夸:这孩子有艺术天赋。我却不以为然:这群麻瓜!这才不叫艺术细胞!这叫巧。把自然山水和自己的心灵联结起来的巧。从心里向外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巧。……

    公狼被这突然而来的冲天大火吓得不知所以。红红的火光映红了昏暗的天空。一个人影从一片耀眼的红色中闪身出来,纵身一跃,跃到了公狼的正上空,双手抡起手里的秸秆,竖直向公狼劈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落下了无数残枝败叶。公狼嗷地叫唤一声。谁料,刚刚一击未中,秸秆打在了公狼上方一棵四五丈长的老树的一根枝杈上,一折为二。公狼用狼尾扫荡过来,被王老三跳起来躲过。原来这公狼只会扫荡尾巴,见这绝招失利,心气已先泄了大半。王老三趁势往前一跳,落到了公狼的背上,抡起雨点般的拳头,硬生生朝着公狼的头打了四五十拳,直打得公狼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血来,还不肯罢休,提起地上的半截秸秆,朝着公狼的尸体,疾风骤雨地乱劈乱打……

    百巧的巧,有一种得天独厚的清真自然。像一块天生地长的光洁碧玉,任何人工的雕琢,都显得矫情、造作。他的巧,能应物随心,会千变万化。他却对自己的巧手熟视无睹。有人夸他的手很美的时候,他总是报之羞赧的一笑。有人夸他的手巧的时候,他总是略感差异:

    “有这一回事吗?”

    那种语气,就好像他的这双巧手,只是一双平淡无奇的、毫无新意的手。……

    王老三知这大荒地里凶险异常,但又恐怕那几只狼还有其它眷属,趁村里人不备,夜里突袭村子,于是决心只身犯险,深入狼穴。他一路往大荒地深处走,用耳朵听,用鼻子嗅,在这片野荒地里走了大半个时辰,也没发现半只狼的踪迹。他又转身往回走,步步惊心,处处提防,手里的秸秆发出“碴、碴”的颤抖声。……

    百巧的耳朵,也是出奇得灵巧。这双耳朵很小。有个词叫“小巧玲珑”,好像是注定要用来形容这样一双耳朵的。它们好像会思考,有情商,凭你一句话怎么拐弯抹角,他总是能抓住你想说什么。即使是不熟悉甚至闻所未闻的信息,它们依然能够快速准确地过滤、筛选。哪些不重要的信息,应该略听,哪些重要的信息,应该细致地听,它们一下子就能感知到,并且最迅捷地做出判断。这双精准、敏锐的耳朵,好像无数支锋利的箭,穿越纷乱的人海、雾海,处乱不惊,气定神闲,每每正中靶心,少有差错。

    但也不是毫无差错。有一次,他听错了一个医生关于“患眼疾不能和家人共用一条毛巾”的建议,把它听成了“患了眼疾可以和家人共用一条毛巾擦脸”。我说他听错了,他不相信,口里直说:“不可能!”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小声嘀咕:“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听错呢……不可能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冲动。他的脸涨的有点红,目光竟有些凝滞,好像个木偶,口里直嘀咕:“怎么会错?”

    为了让他相信自己听错了,当着他的面,我又问了几个人工友,那些人都说:“怎么可能共用一条毛巾,不怕传染么?”巧哥怔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我听错了?……”然后就“嘿嘿”地笑了几下。

    “大概真的是我听错了!”他柔和而幽深的眼眸里,蕴含着无限深意。

    我竟有些难受。我想试着安慰他,于是便不住地赞美他。他却使劲儿摇着头,很认真地说:“我哪有那么好!没有的事可别乱说!”我坚持让他相信自己很好。忽然,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眼神又凝滞了一下,然后严肃地看着我,意味深长。

    我蓦地在心里打了一个寒战:他好像在恨我……

    王老三荒野地归来后,就从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单身汉变成了一个人人仰而视之的屠狼英雄。他不是一蹴而就成为英雄的,他这个名副其实的英雄经过了漫长时间的验证。

    那天傍晚,他肩扛着三张狼皮,左手握着一杆秸秆棒子,右手抱着一个圆鼓鼓的包裹,大摇大摆风风光光地进了村。村里到处都有闲逛的人。他到处逢人就讲述他奋战野狼的经过。村里人听了嗤之以鼻,伶牙俐齿的小伙子们说:“这老王八杆儿牛皮吹破大天了!”

    有好张罗事情的,面露窥探的神色,佯装正经,问:“你那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王老三不屑地说:“娃子!”

    那时候的王老三怎么也意料不到,正是这个娃子,让他后来被村里人吹捧成了英雄。……

    百巧在村子里闻名,那一年他大概才八岁。张大光那时候还不是村委书记,但通过做生意和一些吃喝玩乐的事情,已经收拢了不少人心。他当选下一届村委书记的野心已经是路人皆知。为了讨好他,许多在职干部都来向他送礼,以示忠诚。那时候,他讲一句话的分量已经颇重,他想提拔一个人或者扳倒一个人,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有一天饭吃得正火热,他忽然说:“将来我要把我家的丫头许配给王老三家的那个小子。”

    “王老三是老光棍一条,女人都没碰过,哪来的小子?”

    “就是那年他胡咧咧,说是在荒野地从狼嘴里抢来的那个。”

    “原来是他!……”

    这个消息在村里风传。那一年,许许多多的人都慕名前去拜访,有村干部,也有平常百姓。从那之后,百巧的爹就成了一个屠狼英雄。这个故事开始被村里老老少少传颂,近乎成了一个神话。……

    有一天天刚亮,有人看见王老三披了件破茅草衣,戴了顶粗麻线帽,骑着一辆破铜烂铁似的老式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个暗黄的瓷罐子,行色匆匆,一路向西。

    她跑出来拦住了王老三的路。原来是张大光十一岁的女儿倔妞儿。

    “王大叔,哪去啊?”

    “出村去。”

    “出村干啥呀?”

    “商品交易。就是把东西换成钱花。”

    “哪来的东西呀?”

    “自己家做的。”

    “王大叔手真巧”

    王老三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说:“说出来你不信。这些玩意儿不是我做的,是我儿子。”……

    我对百巧充满了惋惜。凭他的天分,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完全不需要和我们一样,靠做苦力谋生。我时常盯着他看,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当他看见我正注意他的时候,完全就像个小孩子,天真、羞涩。他沉下头,低声问我:“蹦儿哥瞅着我干啥……”我跟他解释。他笑了,有点诡秘,似笑非笑,然后缄默不语。我很多次尝试着和他谈起这些,他好像故意有所回避,总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王老三的大名叫王金贵,但从前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不知道从哪年开始,王金贵家的生活条件变好了。从那时候开始,村里再也没人直呼其“王老三”,而是尊敬地称呼他“金贵”。那时候,张大光已经当上了村委副书记(正书记是由省里边儿直接派人就任),就任那天,他派村里的媒婆王宝来给王老三提亲。我记得那年百巧才十三岁。王婆子几乎天天都往王老三家里跑,每次都是灰头土脸地出来。那些日子里我很少见到百巧,他似乎很久都没出过家门了……

    百巧从不是把“巧”当作一种馈赠,当作一种自己可以无限挥霍的资本。而是把它当作一种反思,一种担当,一种使命,一种坚守。二十年里,它每天都活得一丝不苟,勤勤恳恳,殷殷切切,就像珍惜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一样珍惜每一天,从不抱怨,从不悲戚。即使自己的才能被埋没,也依然对生活充满热爱,对生命充满尊重。

    那一年百巧大概才八岁。几乎每天都有人大清早起来就看见王老三穿着一样的装束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后驮一个破旧黄罐子向西出村去,傍晚时候才回来。有喜欢夜间不睡觉在村里闲逛的,几次三番看见王老三家的灯成宿亮着。他们觉得蹊跷。片刻的窥探满足不了内心里火热的好奇,他们整夜守在王老三家门前土墩儿后的那棵老树上,伸长脖子冒着摔下树的危险,窥探王老三家的秘密。

    后来百巧在信里说:“我实在不能理解他们那种荒谬的行为。他们不愿意靠近观察,或者说不敢靠近——至于为什么不敢我并不很清楚。我当时才十几岁,他们没有理由害怕我。大概他们是怕我听见他们的动静? 可是他们处处小心提防,最后还是被我发现了,这是多么愚蠢可笑的行为!”

    借着从他们家窗户里透出的泛黄的灯光,树上的那些人看见一串串纸花挂在他们家墙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从墙面上笔直地垂下来。那些折纸各种各样,每一个都和其它的不同,在黄得昏暗的小屋子里闪闪发着光,光彩耀眼,就像古时候寝宫里的珠帘。

    “那些闪闪发光的莫不是金子?”

    “就是金子!错不了!我说呢,王老三为啥每天那么早慌里慌张地出村,原来是偷着咱们换金子去了。”

    ……

    或许他们至今都还在见不得人的地方悄声议论:

    “王老三家那些金子哪去了呢?”

    “只有一个可能。”

    “啥?”

    “藏起来了呗!”

    他们真的把那些挂在墙上的一串串折纸当成了金子。……

    大概是从百巧十岁那年开始,百巧的巧才真正为村里人所熟知和传颂。有人说他是人间天使,有某种奇幻的魔法,能变化出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探访百巧,他那些与生俱来的天赋得以在村民们面前表现。那大概是他最开心的时光……

    想起这些,我莫名其妙地笑了。心里却不停地惆怅叹息。我不住地感慨,竟然有如此一个奇妙的人,就生活在我身旁。他的一言一行无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他就像是我的一场梦。我也在这沉默的夜晚里,在这场半醒着的梦中,理所当然地享受着……

    百巧很诚实。倘若他看见有谁的活计偷工减料,他会露出悲伤的、深沉的目光,嘴巴一张一合,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在说什么,又好像在念什么。任何投机取巧、自欺欺人的行径,在他看来,都是丑陋的、可耻的勾当。

    百巧很巧,却从不取巧。取巧,在他的观念里,是不可饶恕、不可宽恕的。因为那是对美的亵渎,对生活的亵渎,对生命的亵渎。百巧那种独有的淳朴、忘我、羡煞旁人的“巧”姿,是一种最天然、纯粹最美无瑕疵的生命状态。巧,已经融入他的生命。而他,不仅仅只是在对天然之美的继承和发扬中履行自己的义务,更在日积月累的、平淡而笃实的生活中,用自己的执着和专注践行着自己对“巧”的全部理解。

    因此,我实在不难理解,性格一贯老实、随和的百巧,何以会忽然咆哮一声……

    王婆子每次去王老三家说亲,都被王老三婉拒。她终于忍不住来到村委书记张大光家。

    “这媒我看我是说不成了!张书记您还是指派别人儿去吧,我这把老骨头是跑不动了!王老三那个倔强驴子,石头也砸不动,锥子也扎不动!好话歹话都说臭了,他还是不答允!我这条老命算是生栽在他手里了。……”

    ……

    前些天,我忽然收到百巧寄回来的一个信封。这是自打他离村以后时隔六年第一次往回寄东西。他没有寄给他的父亲王老三,而是寄给了我。我拆开信封,打开里面的信,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看见照片上的百巧,我竟大惊失色。……

    说起百巧离开村子的原因,那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他是瓦匠活儿干腻歪了,想换个新鲜的活儿干。有的说,他是嫌弃我们村子风俗落后,想到外面的大城市里闯闯,见见花花世界。也有的在背地里说,他为了躲张大光的女儿。种种猜测便甚嚣尘上。还有更甚的,说百巧是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疯病,怕这种怪病一旦闹起来,在村里影响不好,招惹闲言碎语,不得已才从村子逃走了。人们种种没深没浅的猜测中流露出的是对百巧的关怀——一种自顾不暇依然无私伟大的关怀。

    自百巧离开村子至今,一晃儿六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们全村上下,无不洋溢着对于百巧的遗憾和惋惜。言语之中,好像在说,百巧是我们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宝,应该永远属于我们村子。只有我对于他的离开感到高兴——有必要补充一句,虽然我曾一度失魂落魄,但在我的观念里,是对他的离开充满赞赏的。很多人企盼着百巧回来,我却知道,百巧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至今仍在坚信,他的离去,一定是和那件事有关脱不了干系的……

    还记得,六年前。某天。某位从城里来的投资商到我们村子办艺术展。早晨鸡刚叫,村委副书记张大光就从大喇叭里广播,字正腔圆:

    “各位乡里乡亲们注意了。下面我广播一个通知!为促进我们村的精神文明建设,今天,会有外宾来我们村办艺术展。也就是搞展览会。不管他们搞什么、怎么搞,我们村都要以高涨的热情、亲切友善的态度和高雅文明的修养向外宾表示热烈的欢迎。要积极配合外宾开展活动,以展示我们村在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没有掉队,展示我们村民思想的进步,展示我们村思想文化建设的丰硕成果。这是自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村的第一件头等大事,谁也不准出了岔子……”

    他连读了三遍,读了十五分钟之久,大气也不喘。威严的声音在天色微明的村子里回荡,阴森森的。

    快到晌午时,十几辆卡车轰隆隆地从村外开进来,扬起一路巍峨的灰尘。十几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人下车,从卡车上卸下了十几口大箱子,整齐地排列在从村东头儿到村西头儿的大道上。围观的人挤满了道路。副书记张大光那魁梧的身躯往太阳光下一站,亮晶晶的头皮反射出一道道色彩斑斓的太阳光,有赤橙黄绿蓝靛紫。七道光仿佛是从它的头顶上射出来,直射向高空。尘雾升腾,灵光护体,那景象,宛若大罗金刚临凡。拥挤的人群立刻停止了大声喧哗。仍有此起彼伏的热议声不断从四面八方飘来。

    几个村里的委员在道路两旁用红绸布设上路障,把围观的人拦在一圈红绸布外侧,内侧空荡荡地罗列着那十几口土黄色的大箱子。十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下车拆箱子,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功夫,就把十几口箱子里的东西卸了出来,是一个个大框架,都用白色的帆布遮盖着。一个个大框架上的一张张白色的帆布,在满是灰尘的大道上飘扬,好像一场庄严隆重的祭奠仪式,笼罩着一层神秘兮兮的气氛。

    当一切准备工作完毕后,一个身上穿着整齐的时髦衣服的人,从居中的一辆卡车上下来。他梳着油亮的头发,五十岁上下年纪,用温雅的声音说:“我是这场艺术展的投资人。为保护艺术品不被损坏,在展览时请文明观赏,不得越过路障。下面将由我依次揭去盖在艺术作品上面的帆布。”他迈着大方优雅的脚步,一步一步有节奏地向着第一个框架走去,精神焕发,神采照人,那仪态,就像现在的国际巨星行走在戛纳电影节的红地毯上。

    当这位投资人揭下第一个框架上的帆布时,人群中的热议声逐渐消沉下去,上千道打量的目光里充溢着欢愉的好奇,不时有人窃窃私语。当第二个框架上的帆布揭下去的时候,群众切切察察的私语声消失了,人们的面容变得更加欢畅、舒展,脸上洋溢着最纯真、最释然的微笑。第三张、第四张帆布揭下去,人们的神情变得痴迷,一张张千奇百怪的脸,像石膏一样凝固,僵硬。人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不再有人在乎面上的神态,一种焕然一新的清馨怡然沁入了每个人的心里,每个人都像丢了魂魄,真正的魂魄已经去往无限广大的光明世界遨游。一张张白色的帆布被揭下,一团团隐秘被揭开,人们痴醉游离的目光变得和这个世界异乎遥远,留在这条街道上的只剩下刻骨铭心的震撼和敬畏,一种对自然和艺术的敬畏。

    满大街的人们屏息凝神,没有人敢眨一下眼睛,也没有人舍得眨眼。像是从未见过如此圣洁炫目的光芒,恐怕一旦眨眼,光芒就会消失。人们不敢讲话,仿佛讲话就是亵渎的观念早已悄无声息地根植在人们心里。恒久的沉默中埋藏着人们对自然和艺术的敬畏,埋藏着跌宕翻覆的内心的挣扎,埋藏着对光明和美好的无尽幻想。世间最纯粹自然的美好,深深触及到了每个人的灵魂,一张张帘幕揭去,人们的脑海里像走马灯似的,幻想着人世间的种种美好,幻想着天国里的画面,幻想着天使,幻想着调动一切想象力能够唤起的对美的全部理解和诠释。人们的精神正经受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治愈,新的美学概念冲击着人们保守而麻木的思想。一层层阴郁的迷雾消散,人们在强烈的震撼中惊惧、疑惧,却又感受到一股莫大的幸福之潮将自己淹没……

    当最后一张帆布揭下去的时候,人群中依然一片沉默。几秒钟之后,忽然爆发了一场席卷全村的哄笑。声势浩大,雷霆万钧。我遥远地望过去,想看清那幅画是什么,却发觉,自己已经被拥挤的人群和势不可挡的哄笑声淹没了。

    我心里起疑: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

    忽然,在人群中,我听见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咆哮……

    拿着百巧的折纸去邻村出售是王老三的主意。那时候百巧才八岁,不懂得钱是什么,也不懂得没钱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应该听爹爹的话。因此当比他大三岁的倔妞儿来找他的时候,他并不能十分理解她的话语。

    “听王大叔说,那些折纸是你折的。”

    “是。”

    “什么时候折的?”

    “晚上。”

    “晚上不睡觉么?”

    “不睡。”

    “那什么时候睡?”

    “白天。你来之前,我还在睡觉。”

    “那你现在怎么不睡了?”

    “我知道有人来了。”

    “你知道是我来?”

    “不知道。但知道是个女孩。”

    “为什么?”

    “因为身上的味道。”

    “味道怎么了?”

    “男女的味道是不同的。男人身上有股污浊味,无论他身上涂多少香水。女人身上有种清爽的自然香,无论她多么邋遢肮脏。”

    “那你觉得我身上呢?”

    “……香。”

    “你喜欢这种味道?”

    “不讨厌。”

    “那你愿不愿意娶我?”

    “娶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嫁给你,和你在一起生活,每天都照顾你,我们睡在一张床上……”

    百巧的脸绯红。他把头扭了过去。

    “我们早晚会长大。早晚有一天你要娶我。”

    “为什么是我娶你,而不是别人?”

    “因为只有你能养活我呀。”

    “为什么?”

    “因为你很会赚钱。”

    这是百巧平生第一次听到“钱”这个字眼,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根毒刺扎了一下。

    “钱是什么?”

    “钱是一种很香甜美味可口的东西。爸爸说,他恨不得每天把柜子里的钱用舌头舔一遍。”

    百巧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循着声音,穿过人群,赫然看见,百巧,正在暴躁地鼓胀着眼睛,缩着头,弯着腰,咬着牙。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像猎鹰盯住猎物一样,死死地盯着那幅画,好像随时都会冲上去撕咬。那双眼里满含着怨恨。我看着那幅画,并未发现有什么值得他如此疯狂。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他脸上的肌肉,一丝丝,一片片,循序渐进地,全都往一张脸的中间攒去,堆簇成一团团,起伏不定的,颤抖的肉团。他脸上并没有很多肉,我也不晓得,他是怎样硬生生攒出来这些看起来生动、摸上去真切的肉瘤来。看着他,我无来由地悲伤。不知道是出于同情、出于关切,还是出于惋惜。我心里生出一种罪孽深重的感觉。无能为力,岂非就是罪过?

    很久、很久,他的肉瘤颤抖了很久,时间仿佛凝住了,压抑、沉闷。我的心,就像被一根根肌肉编织的藤条缠绕、勒紧。我不能够喘息。忽然我看见一道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紧紧地把眼睛闭上,只听见天地间一声轰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一天晚上,百巧的爹问百巧:

    “你为什么不愿意娶张书记的女儿?”

    “不喜欢她。”

    “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的嗅觉太灵敏。嗅觉灵敏的人到哪里都能闻到钱的味道。”

    于是每当王婆来到百巧家里说媒的时候,王老三总是说:

    “孩子太小,这种事等以后再说。”

    “已经都十几岁快成人了,不小了,该为孩子考虑考虑以后的事了。”

    “我家的娃,瓜着呢!他哪知道男女之间那些事儿!”

    “你教给他不就行了?”

    “你那婆子怎么戳我痛点?我打了一辈子光棍儿,连个女人的身子也没见过,有什么资历教娃子?”

    “就算你不教,以你娃子那远近闻名的机灵,啥还不是一学就会?”

    “不不不!我家娃子于别的事机灵,于这种事就瓜得透顶!”

    “村委书记张大光让我来给你说道说道,今天我老婆子就把话挑明,你家的娃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由不得你们!你这老光棍儿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光棍儿我可做不得儿子的主!有啥事自己找娃子说!”

    “这种事跟娃子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于是王婆就自己去找百巧了。

    百巧说:“不。”

    王婆问:“为什么?”

    百巧说:“因为某种特殊的缘故,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总之不行。”

    王婆最后仍是铩羽而归。……

    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一下子看见了很多东西。我凝视着那幅画,不觉流下泪来,眼睛一黯,我看见了虚假的文明,看见了轻佻的浮世,看见了空虚、自私、冷漠的心。我再次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我终于明白,刚才那一刻,百巧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百巧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脸色也逐渐平静。四周一片静默。他转身要走,人群立刻为他闪出一条道路。好像敬他如敬神明。我心里奇怪地涌现出一个让我心痛的想法:村民们分明在躲他,如同躲一只鬼。

    百巧背对着我,一步步向前走,向着那静僻的、康庄的道路走去。人们望着他,满脸都写满了惶惑,满脸都是震撼。忽然,他一回头,人群礼让出来的那双眼睛直视着我。他呼出一口长气,对着我微微一笑,我心里微一发抖。这一笑当真神秘莫测,像烙铁一样,在我深刻的记忆中,烫出一个警醒的烙印。

    四周一片死寂。

    百巧走远了,人群才开始喧闹起来,气氛又恢复了最初时候的热闹,但人们已经对画展失去了兴趣。人们议论最多的,是百巧刚才近乎疯狂的举动。有人说:得亏前些年张大光托人去给百巧他爹谈亲没成,倘若真的成了,村书记的女儿娶了个疯子做丈夫可就遭了。有人说,百巧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鬼附了身。村委书记长大光皮笑肉不笑地向投资人陪笑:“乡间娃娃不懂规矩,搅了贵客们办画展的兴致,我在此给你们赔个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王婆子在村委书记张大光家发完牢骚,掉头就要走。张大光叫了一声:

    “回来!”

    王婆站住身。

    “明天我亲自去找那娃子谈!你带路。”

    “那娃子装神弄鬼,连个屁也打不出来!”

    “不怕。我有法儿治他。”

    第二天,王婆把张大光领到王老三家。王老三笑盈盈地招呼村书记,张大光摆了摆手,径直朝里屋走。掀开里屋的帘子,“乓”的一声踹开门,他把百巧从被窝中揪起来。

    “娃子你究竟是答允还是不答允?”

    “为叔的闺女好,不能答允。”

    “甭说那没用的。说为啥不行。”

    百巧说:“叔先把我放下。”

    “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耍什么花样!”

    百巧揉了揉发红的脖子,不紧不慢地说:“我已经跟人签了合同,您明儿个再来。保准让您知道。”

    ……

    画展那晚,我去敲百巧家的们。门开了,他看见我。

    我们沉默了很久。

    “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来看看你,还好?”

    “我很好。谢谢你。”

    “……今天的事,你不要在意。”

    “什么事?”

    看到他轻描淡写的样子,我心里一怔。不知道从哪来了火气,气恼地跟他说:“你这个笨蛋!跟那些人生什么气?他们根本什么也不懂!”

    他沉默地望着我,眼睛里流淌着来自遥远地方的神韵。好像对我充满了深彻的感激,又像对我充满了刻骨铭心、死去活来的恨。

    “到底什么事?”

    我掉头转身走了,没有来由。

    心里却仍在静悄悄地说:“什么事,你不知道吗?那一时刻……你和我,我们两个……交换了身体。”

    我苦笑了一下……

    久久凝视着照片中的百巧,那一声声遥远的呼唤从我内心深处传出来。我不断地询问自己:“这还是你吗?”

    照片上,四五个人围在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简易的小炉灶旁,四周是空荡荡的露天工地。灶里生着火,火上烧着一口大锅,大锅里的水正咕嘟得沸腾,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菜叶子。他们一起喝着啤酒,显出一种欢愉的气氛。不知怎么,我心里却欢愉不起来。

    照片里的百巧,头发剃得光亮,皮肤晒得黝黑,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缝儿。看上去,他竟变得和周围的环境和谐起来,远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我本该为他高兴,不是吗?他再也不必担负那些加在他身上的使命。但不知怎么,一股酸意猛地涌上来,我竟控制不住失声哭了起来,心里的刺痛一阵强过一阵。

    照片中的那片空旷的建筑工地,不禁让我凛冽起来。在那不真实的世界里,他又何尝不是像我一样,瑟瑟发抖?看着锅里煮沸的水,不觉心中痛楚更深:那么多形态各异的奇花异草,放在同一口浑浊的大锅里煮,真的好吗?

    我心里的刺痛一阵强过一阵……

    百巧第二天拿给张大光的合同是和村西的包工头儿金先生签署的。一张白纸上黑体字写得分明,上面还有金先生创立的建筑装修工程承包兼合法劳动雇佣有限公司的红戳子印下的红灿灿的油印盖章以及一位从城里来的著名公证人的签字。一整张纸都透着浓厚的法律效益。百巧那刚强细腻的签字笔迹宛若一把明晃晃锋利无比的刀,剜去了张大光心头的一块儿肉。

    “我签了十年的契约,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在这十年里专心工作,不能婚娶。这纯属是我自愿。你如果为你的女儿着想,就……”

    张大光眼冒金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临送进急诊室,他从白花花的被子里伸出了一只颤抖的手,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劲儿挤出一句话:“我给闺女说媒的事儿,谁也不准向外界透一句口风!就当那混小子死了!”

    ……

    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他真的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们交换身体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决定把这件事,当作我们终身的秘密。想到这里,我仿佛觉得心里受到了安慰。

    我继续睡下去。任百巧的记忆走了一遍全身的经络,我心里的死结仿佛被打开,心房变得温暖舒适。这晚,我竟睡得很平静、很沉稳。在梦里,我听见自己的鼻息声。就和那个酷夏的夜晚,手电光照下沉睡的他发出的轻微的鼻息声如出一辙。我们是一样的静谧……

    也许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交代。譬如那封合同上究竟写着什么,再譬如百巧是如何从村子里离开的。你也许会怪我的故事讲得没有条理。对此我不得不向诸位表示抱歉。请原谅我,我无法控制脑海里关于百巧的种种记忆。记忆往往是零碎散乱的,它们不会按照我所希望的次序整齐地排列之后呈现出来,而是杂乱无章纷繁地涌现。我自然也不能从头到尾完整地、按部就班地为大家讲述百巧的故事。

    即使百巧在书信中条理清晰地叙述了一切,我也很难逆着记忆的潮流和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而条理清晰地把他的信完整规矩地复述。尤其是在刚刚梦醒之后,怅然若失的感觉使得我头脑更混乱。那些六年前甚至十几年之前的记忆,我更加无法准确详尽地为你们讲述。也许是为了补偿我讲故事的诸多缺陷,也为了抚平我心中的愧疚之感,就让我在这场不完美的梦中为大家讲完最后的故事。……

    那场画展之后,村里总有一些捕风捉影的说法:巧儿哥不仅心灵手巧,还带着一些从骨子里来的幽默感,能够随时随地进行即兴表演,演绎生动、逼真,甚至能让人大惊失色、信以为真。

    听了这些,我却坦然了。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百巧只不过和我们开了个玩笑,不是吗?那声撕心裂肺的咆哮,那些看起来生动摸上去真切的肉团子,那一个刻印在我心头的神秘的微笑,难道不只是一个玩笑?还能有什么其它的涵义呢?

    没过多久,百巧忽然离开了村子。他走得悄无声息,像一阵风。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怎么离开的,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他的父亲王老三都没察觉。他离开前没有告诉他的父亲,大抵因为他对父亲始终存有一层隔膜——他不能理解父亲把他的折纸拿到邻村换钱的行为。也许他临走时也未能真正理解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我始终对百巧的父亲存有一种同情。不管他利用百巧做过什么,他都始终未曾丧失做人的底线。百巧在信中说,他的父亲从未强迫他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看见父亲在一个人默默地哭泣。他不知道父亲是因为没钱而痛哭。百巧说,他永远无法忘记父亲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在他第一次见到百巧的折纸的时候……

    百巧在信里对我说:

    “那双眼睛,闪烁着碧玉一样深邃透亮的光茫,我从那光茫里看见了希望,也看见了很多不愿意见到的浑浊的东西。那大抵是这世上最最复杂的东西了,而那些东西离我太遥远,远远超出我的理解……”

    从他的语言中,我能感觉到,他没有怨恨父亲。他的父亲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给予他关爱的人。因此我知道,百巧的那张契约——顽强的报复反击,并不是针对他的父亲,而是对张大光,针对张大光赤裸裸的暴力强权。他并未向我讲述那张契约上的文字,大概是认为那些文字太过枯燥无味,怕我产生厌烦的情绪,因为我从小就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又或许是因为,时隔多年,契约上面的那些条条框框他自己也记不清楚。

    我认为最有可能的原因,也是我最不愿意接受的原因,是他不希望我被那契约上面沾染了世俗利益气味的死气沉沉冷漠无情的文字所污染。也许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精神寄托——我不得不劝服自己相信他深知我们之间的那个秘密。

    百巧和金老板的合同一签就是十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十六岁的那年也去了金老板的团队。那时候百巧十五岁。做瓦匠的生活,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和百巧,还有很多村里的工友,一起度过了很多珍贵的时光。虽然现在已经很久不做瓦匠了,关于那时候的记忆依然分外清晰。……

    金老板是个和蔼的领导者,他是迫不得已才答应和百巧签署那张契约的——也许你觉得这样的契约很荒唐,但是百巧在信中说:“十年不婚娶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你把它写进合同里,法律也无权干涉!只能给我提供强有力的保护。”

    百巧随时可以申请接触约定,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干到合同期结束为止。在画展之后,百巧离开村子,大概是向金老板申请去往别的地方的工地去了。不管什么原因,那封信中,他始终没有提及那张合同里的内容。那张契约于我,却有别样的意义。它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在浑浊、腥臭的世俗当中穿梭、往来,洒落希望的光芒,也留下了一股清新纯洁的生命态度……

    大概就在我熟睡的时候,我和百巧之间的心灵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共鸣。一种坚定笃实的生活态度悄悄进入了我的灵魂深处。那一刻,我们之间的秘密已经褪尽了它本身的魔幻色彩。我仿佛觉得,我就是百巧,百巧就是我。我知道,一觉醒来,我即将携带着百巧的灵魂,去继续他的使命。他像一面镜子,使我能够在迷失之途看清自己的位置,也在那空灵深远的敦促声中,获得精神鼓舞的力量。这种强烈的心灵感应,使我清楚地知道: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世事如何变幻,百巧始终是那个百巧。他从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我再次看见那口大锅子正升腾着滚滚的蒸汽,那股浑浊复杂的气体升高到了很高很远的天际,带走了百巧灵魂中最后一丝挣扎。

    那封信,以及信中夹的照片,被我埋藏在很深很深的角落里。我已经不再需要那样的一封信作为安慰。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故事讲完,我仿佛看见,百巧正在遥远的地方摇晃着手电筒向我照射过来。一缕柔和温暖的光芒送入我的梦,我知道,这场梦圆满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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