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向着成长,挣扎一生,永远都想去看看远方的世界,听听他们是如何笑的,哭声又来源于何处,有着怎么样的烦心事。千篇一律的家长里短,却随着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色彩浓郁的环境,都会被附加上独特的情感,往往感触也会不同。桥的对面、城中的那一头、中国的少数民族地区,热带雨林的原始部落、大洋彼岸的对岸,都散发着极其诱人的香味,像不知是哪里的地方,藏着稀世宝藏等着我去挖掘。我向着这块地,仰着头,挺着胸,像个朝圣者,只是旁若无人地一点一点迈进,回过头,已是苍老的小孩,却找到了心中的和平。
我叫金娜京,你也许会觉得看这名字像个韩国人,确实和韩国沾一点边,但我确确实实是一个自豪的中国人。据说朝鲜族是由相邻的朝鲜半岛陆续迁入、定居东北地区而逐渐形成的我国跨境民族之一,既中国55个少数民族中的一个,而我就是其中一员。我们主要分布在东北三省,我就来自吉林省的一个普通小县城,只是这县城有着宽敞的马路,横跨整个县城的奔流不息的大河,供人休闲娱乐的文化广场,以及可以强身健体的帽子山公园,是个美好到让我往后在外打拼时也经常去怀念,但它始终无法摆脱老龄化的事实。
大多数朝鲜族,中朝双语教育贯彻幼儿园至高中,长大后,就自然而然的掌握了流畅的中韩两国语言,至于为什么从‘中朝’发展成了‘中韩’,可就要归功于那些韩流文化输出了。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平凡的家庭,所以我努力成为不平凡。幸运的是,上帝确实给了我一副不错的躯壳,不算高不算低,一米六三的身高,90斤,单眼皮,皮肤倒是随大姑白的发光,随意洒脱又坚定的步伐。刚入学时,在新生群中,能被高年级组注意到的程度。也可能和我走路有点飘有关系,我总幻想自己是什么超级模特,但不是给别人看,是为了让自己觉得很酷,给自己看。高中时期,我还喜欢街头穿着,宽松的卫衣,九分直筒裤,万斯、匡威、新百伦的鞋子,看《哈利波特》、《暮光之城》、《吸血鬼日记》,听Ed Sheern、Taylor Swift、Rihanna、BIGBANG。
高考填志愿时,选了个大家都没选的大学去上。有一个叫延边大学的211高校,以朝鲜语专业和麻醉学著名,和它相近的还有一个叫延边科技大学,这所大学由韩国人管理。总之,东三省内的朝鲜族,可以以很低的分数就入学,而这里的前后辈关系,也沿用了韩国的文化,看到前辈一定要礼貌的打招呼,不然有的是小鞋给你穿,酒桌文化也是如此。
虎头虎脑的我,高考竟然刚过一本线,这超出所有人的预期,包括我自己。我平时只是把作业做完就会正常享受生活,甚至三年来战战兢兢的同学们都高出不少分,我暗暗窃喜。没去延边大学的原因之一,不想又和一堆已经认识的人在一起,包括曾经在这所高中的学长学姐们。我要去一个完全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以我的方式和来自天南地北的朋友结交。朝鲜族的孩子,除了送去韩国和汉校的极少数外,从幼儿园到高中几乎都在一起,而高中开始学校里才有其他民族的学生。另一个原因是,我在网上搜索了一番这所高校,多以“啤酒大学”广传。里面的学生,当然自得其乐。
大学的第一个假期,朋友跟我分享过一件军训时期的故事。一个休息日,朋友和她的室友,在路上都没看到带队的学长。第二天,学长点名批评,先是全体罚站了2小时军姿,又指着鼻子骂了一小时,一个上午就快要过去,教官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实权。还有一次新生会聚餐上,一个学姐喝过头,让旁边的新生喝酒,这倒霉孩子刚碰上感冒,喝了几杯后推脱,学姐马上翻脸,指着鼻子,把她骂哭。当然,不能以一概全,正常人还是有不少,只是这个现象较为普遍。总之,当时教导处主任为了增加学校211名额,苦口婆心的劝说,我偏不听,去了山东省的一所省内重点大学,学了编程。毕业那年,我的专业成了学校的一本专业,我却转行做了韩语游戏运营。现在回想这一切,一切都觉得不可思议,又像命中注定,当然,我们喜欢说命不由天。
02
大二的一个秋天,正值期末考试周,我和老陈刚上完晚自习,有说有笑地摸黑走回宿舍。这是国庆假后的第一天,一路上都是情绪高涨的分享者。
老陈是个天津姑娘,为人豪爽大气,同时也会有小女生的情怀。家境阔绰,从小上补习班,已经去过很多我没去过的国家游玩。也许是天津人自带的自来熟天赋,她总能和每个人快速打成一片,上课总坐第一排,和老师们聊的起劲,尽管成绩不能算出色。她是典型的乐观派努力型女孩。
我只认识她这一个天津人,我总学喜欢学她说那句天津话
“您干嘛呢?”
“嘿哟,您瞧瞧您瞧瞧。”
“您吃了?”
她也总喜欢和我切磋韩语,她凭着看韩剧的记忆说出来,我帮她纠正。
我会永远记得今晚的温度,十月的晚风很舒服,小溪边的昆虫不知疲倦地叫着,分享故事的陌生人群,熙熙攘攘,欢笑声,以及那条语音信息。
“娜京,你姥姥,”是妈妈的微信语音信息,到这里的声音还很平和,“快不行了,”在说‘快不’的时候,妈妈的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随后又平静了起来,“我跟爸爸现在在机场,马上要登机了。你也赶紧买票回来吧。你舅舅比我们早几个小时从蔚山飞回去了。”
我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表情都没来得及转换,我依然盯着前方漆黑的路,腿也还在向前迈着,耳边的嘈杂声还在,只是脑子里都是妈妈颤抖的声音。
这次真的到了吗?不可能吧?和之前一样的情况吧?上周才刚刚和姥姥通话电话啊,她还不算老啊,才六十五岁啊...
从我有记忆以来,姥姥就经常生病需要住院,和舅舅,大姨他们都生活在一个村,大姨是姥姥和姥爷再婚时,姥爷带来的孩子,后来生了妈妈,又生了舅舅。从小姥姥对大姨的爱,超过对舅舅和妈妈,但她向来很冷漠,当时又穷,只有我家,因为爸爸去韩国劳务,才算有点小钱。
每次我放假,妈妈都会带我去姥姥家,做2小时大巴到通化市,在转2次小巴士走崎岖的山路,就到了。
有时是去帮着种水稻、种豆子、收割水稻、玉米,还有晚上打开门外的灯,一家人和邻居坐在前厅堆积如山的玉米山上扒玉米叶。
每次来,姥姥几乎都要生病。有时,在我不是假期的时候生病,妈妈就独自前往姥姥家。当时在这里的县城里,我们都还没有房子,姥姥住院时,旁边床位没人的话,我就和妈妈挤一起睡,没床位,我就和姥姥挤在一起,妈妈在外面的椅子上睡。因为医院的环境,比我在的农村条件好太多,当时竟然还挺享受,很卖力地帮妈妈照顾姥姥,6,7岁的我削苹果、去楼下打饭、带姥姥排队化验、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一住就是一周到两周,每次都化险为夷。
等我到了高中,我开始第一次寄宿在学校,妈妈在家也无所事事,我又不想让她陪读,说真的,我真的很享受寄宿生活,而这种环境也更能缓和紧张的气氛。妈妈也去韩国务工了,舅舅在之前就已经去了,姥姥姥爷相依为命,姥姥生病的话,姥爷就颤颤巍巍的扶着姥姥去医院看病,因此姥爷还买了一辆小型三轮车来载姥姥。
我和老陈说了刚刚妈妈讲的事。
“那你是不是也要回去?快给你妈打个电话吧。”
“关机,估计登机了。”
“应该没事的,别太担心,你先看看票,要回去的话,明天就去和导员请假吧。”
“哎,以前也总这样的,应该没事。”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因为刚才妈妈的声音有点不安,但又不愿意相信。
那天晚上,爸妈下机后,只报了声平安,说时间太晚,让我先睡,第二天再说。看了火车票,定了第三天的卧铺,26小时的火车,这是我从老家往返于学校的主要交通工具。因为中间还有一天时间,我照常找老陈去上自习了。
中午,妈妈来电话,“买到票了吗?”
“买到了,明天的火车,后天中午就到。”
“这么晚!看看有没有飞机,早点回来,别担心钱,现在不是担心钱的时候。”
“知道了,我明天就到。”
“怎么样,没事吧?你明天要回去吗?”老陈问我。
“应该是,我先去找导员,你自己能回宿舍吧。”
请完假,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千万不要带走她。晚上宿舍熄灯了,我在阳台给妈妈打了通电话。
“怎么样了,姥姥还好吗?”
“不太好,插着氧气管,一直咳痰,听起来很难受。你奶奶今天下午也到了。刚才你奶奶抓着你姥姥的手说,‘亲家,我来了,娜京奶奶,一定要挺住,现在娜京爸妈,你的儿子成哲,大姑娘也都在这呢,娜京也明天到,能睁开眼看一眼他们吗?’,说完你姥姥的手指动了动,眼泪流了出来,但没有睁眼。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注意安全。”
挂完电话,我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是啊,这都过了十多年了,当然不一样,我怎么那么愚蠢透顶,六楼阳台下漆黑一片,还能隐约可见在回宿舍的留学生的身影,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洁白的不真实。我恸哭起来,还毫不知情的室友们还在有说有笑,其中老富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老金,你怎么了?”
“没事。”我冲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哽咽着哭,最后洗了把脸,重新回到阳台。不知为何,我不想说,不想解释,不是自己的至亲,都不能领会到其中的悲痛,只有怜悯。
老富出来陪我看对面赤裸半身的男生宿舍。平静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我真的恨自己,要不是我没当回事,今天肯定就到了,我还傻乎乎的去上什么破自习,我还买了水果吃,我可真是个蠢蛋。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刚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给我妈打完电话,才意识到这件事的真实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情绪,就控制不住了。”
“当年我爷爷走之前,我也没当回事,我还在家里看海绵宝宝来着。我们都是小孩,本是怀着他们依然会挺过的心理,才会这样,你不用责怪自己,这很正常。明天你放心去吧,这里我们替你守着,复习题,我去图书馆复印的时候也帮你带一份,今天你就早点睡吧。”
第二天,在沈阳下飞机后,还要坐4个小时的长途大巴才能到家。老家这边去韩国务工的朝鲜族非常多,很多当地司机就做起了专跑机场的生意来。我坐在靠窗的后排,旁边坐了一对抽烟的情侣。坐上车后,我给妈妈打电话报平安。
因车程较长,待考的试还是要考,学校才不会因为你即将失去或失去了家人之类的伤心事当回事。我拿起电脑开始复习编程课,专心复习代码。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妈妈来电话了。
“走到哪了?”
“刚过南杂木服务区,应该还要2小时左右。”
“娜京,我要跟你说一件事,”电话那头有几秒钟的停顿,“其实你姥姥已经走了。是今天凌晨3点时候走的。医生说在医院也不会再有效果,说这样姥姥更难受,我们就把姥姥接回姥姥家了。你姥姥可能也一直在等你,一直在咳痰,呼吸沉重,旁人看着都很心疼,我也非常心疼。所有邻居也都来陪我们一起等着,凌晨2点钟,我握住你姥姥的手,跟她说,‘妈,娜京还要晚上才能到,你都坚持了这么多天,看着太难受了,太累了就别等她了,我们会转告她你一直在等过的。’说完过了一个多小时,你姥姥突然开始严重咳痰,喘气越来越重,她走了。怕影响你赶车,一直没告诉你,你安心回来吧,别着急。”
“你说什么?”
“对不起,娜京。姥姥已经走了。遗体还没有处理,等你回来见一面后,再进行处理。你安全回来。”
我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突然讲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我说,“好,一会见。”
不知为何,心中燃起一股像是恨的情绪,或许是恨自己太蠢,竟然还去上什么鬼自习。又或许是恨妈妈,竟然会对姥姥说这番话,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我,这么重要的时刻。也可能是恨姥姥没有等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哭,腿上还能感受到笔记本电脑的温度和重量,该死的,去他妈的考试。旁边的情侣两个人都抽起了烟,呛得我眼睛模糊,我克制住不发出声音,使劲看着窗外,咸咸的。妈的,纸也用光了,任凭眼泪留下来,干了继续留。
到姥姥家时,已经晚9点30分了,院子里,已经摆满了丧事答谢宴,以前都是听姥姥姥爷说起去到哪个邻居的丧事答谢宴,没想到今天,这些第一次、活生生地摆在我们家里,为什么看着孤烟瘴气,为什么每个人都又陌生又讨厌,这里是我曾熟悉的姥姥家吗?还记得上次在这院子里办宴,还是舅舅结婚的时候,只可惜,他们也离婚了。我还是和经过的邻居们打招呼,便进了主屋。
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姥爷、奶奶、爸妈、舅舅、大姨、大姨夫、大哥、姥姥的干女儿,都在,头上都绑着白色的带子,每个人都筋疲力竭的样子,看到我后,也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娜京来了。”
此时,我不知道该如何表现,此时此刻,我竟然没有一点泪水,我只能硬挤出难过的表情,我不敢和他们对视,我怕暴露自己。甚至觉得有点对不起妈妈。
“来了,姥姥呢?”
“姥姥在那呢,你想看吗?”大姨指了指靠窗的炕上,用幕布挡着的地方。
“嗯。”
“娜京先拜一下姥姥。”爸爸说着,摆有姥姥遗像的小桌子移过来,除了遗像,上面还有姥姥的花镜,以及可以看出岁月痕迹的圣经。
姥姥信封基督教,大多数朝鲜族和韩国人都信封基督教,姥姥一直是村里的执事,受人尊敬。在我很小的时候,姥姥就说过,自己从没上过学,但自从信封了基督教,自己就学会了识朝鲜语,会读会写,每周带着大家做祷告,保管着捐款箱,村里出了名的大好人。
我朝着遗像跪拜了3次,便去看姥姥的遗体。爸爸和大姨夫小心翼翼的揭开了头部的幕布,姥姥紧闭着眼睛和嘴巴,脸色苍白,像抹了白粉一样,卷密的黑白发,放佛陷入了深沉的沉睡。她始终穿着那条草绿色的朝鲜族传统服装。姥姥的身高只有一米三左右,体重五六十斤,加上因常年服药,身材十分瘦小,她只有这一条传统服装,是在妈妈出嫁时定制的。
不知觉地泪腺开始分泌,我痛哭失声,我感到胃在翻涌,每当有些事物会永远从我身边消失,而我不能挽留、不能控制,再没机会遇见时,就会有这种感觉,我开始边哭边干呕。大姨拍拍我的背,妈妈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她只是眯着眼睛靠着墙坐着,听姥爷说已经三天没合眼了。爸爸和大姨夫把遗体恢复原位。
“吃饭了吗?”妈妈用沙哑又疲倦的声音问我。
“没有。”我好像一直在等谁提起这件事。
“来,我给你准备下吃的。”大姨招呼我。
也许是饥饿所致,不知为何,我很快的从刚才的悲痛中恢复了过来,其实刚刚我就一直怕我哭不出来,我觉得如果真是这样,一定会伤妈妈的心,其他人也肯定认为我这个人怎么这样。我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这么冷静,可以做到如此冷漠,仅仅是因为从小和姥姥不是很亲近吗?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虽说没回放假都来姥姥家,姥姥也对我百般溺爱,可我当时不喜欢被溺爱着,所以对姥姥有些叛逆,那也说不通,我一直迷惑着。
同时大姨觉得分外陌生又亲切。在她5岁时,姥姥和姥爷组成了新的家庭,姥爷的前期是病逝的。所以姥姥也会格外对她照顾,我不懂大姨是故意装哑巴,还是本心如此。她一直以来对姥姥的病情和生活不闻不问,以往她听邻居说姥姥发病,放佛是在听一件别人的平常事一样平静,距离她打麻将的小卖部仅仅100米的姥姥家,也不会去探望。在住院这么多次的次数中,她也从来没有到医院探访过,她说自己晕车的不得了。我不明白,只是有点恨她。
有时候和自己有关系、自己却没有善待的事物,看到他人随意的态度,就会触发神奇的正义感。
刚才妈妈问我的时候,我竟然有解脱的感觉,想从刚才的氛围中解脱出来。不过,今天确实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刚才下车时,敏感的嗅觉就早已闻到院子里的饭菜香。我对吃的从不挑剔,能吃饱就行,但绝不会因为任何事饿着,饿着的滋味真的很难受,像一种病的疼痛症状一样难受。
很久没吃过家乡菜了,吃了两碗米饭。饭后,回到刚才的屋子里稍作休息。每个人都安静的坐着,好像都刚经历过什么大战一样。到了凌晨1点半左右,他们开始准备起什么来,进进出出,凌乱的交流声,穿上衣服。要出殡了。
舅舅蹲在窗口,有人喊,“两点了,到时间了,快!”
“嘭——!”
舅舅把拿在手里的空碗使劲往地下一摔,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的夜。他们开始把棺材从舅舅站着的窗口抬出去,姥爷、奶奶、妈妈、大姨、大姨夫、奶奶都开始边喊姥姥边大声恸哭,我想这应该是一种仪式。
不知道脑袋装了什么鬼东西,我感觉自己再看一场演出,但看到家人凝重伤心的表情,我知道这又是现实。我在那傻站着,低着头,我不敢抬头,我怕被人看到我没有流泪,因为连街坊邻里都在用真实的泪水致敬姥姥,我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这些认识却不熟的人脸上,也会有如此悲伤的表情。
遗体随后运送到门口的殡车里。当我和妈妈要上殡车时,工作人员说殡车没有让女人上车的规矩,我和妈妈硬要上,这时舅舅过来说,“没事,跟着。”
我坐在副驾驶着,妈妈一路上都在哭,爸爸则抱着妈妈抚慰。
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妈妈如此悲伤,哭的呼吸都不顺畅,放佛声音也不是她的,整个人瘫在爸爸身上。边哭边喊‘妈妈’。就像小时候,在大街上被村里邻居家的大孩子们欺负后,一个人瘫坐在泥土地上,灰头土脸地放声大哭。我的心都要撕开了,但我不知道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把所有希望都默默寄到了爸爸身上。同时,也在生自己的闷气,“我他妈到底什么毛病!你自己的姥姥去世了你都不难过吗!你这没良心的!”
虽说爸妈经常小吵小闹,没想到,这时,爸爸安慰起妈妈来,还真让我肃然起敬。妈妈哭了好一会,体力有些虚脱了。
“好啦好啦。妈妈是去了天堂,她会在那过的很好,而且她为人那么善良,乐于交友,到了那里也一定会很快交朋友,和大家融合起来的。而且,其实也可以说对她始终解脱,咱妈病痛了一辈子,365天每天都要服治疗几个病的药,而且还没有效,但还得吃,这可能是上帝对她的解脱,也是她的选择,就让她好好去把。”
说到这,妈妈冷静下来,哽咽着说,“这么一想,我妈这一生真的过的太痛苦了。我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挺过来的,我们每次来这看她,在这留宿时,晚上总能听到她的呻吟声,还有谈起声,更像是痛苦时的低哼声,有时因为太难受,做起来边哭边做祷告,我也没能帮上什么,我只能拍拍她的背,问她怎么样,第二天马上带她去医院,治疗后好过一阵又反反复复,我一想到这,就难受的睡不着觉。你看她那么瘦弱,小小的个子,我自己都这么瘦了,她的腿还没我胳膊粗...”说这妈妈又哭了起来,这时我也在默默的流泪。
“所以这对她可以算是一种解脱了,就算这次活下来,她也会很痛苦的活着的,这是你愿意的吗?”
“我知道,但至少我还能和他说说话,带她去看病,我妈受了太多苦,我本想今年冬天回来后带她去做个全身检查,再带她去附近旅游一次,我妈哪儿没去过,都没出过这个市,我想补偿她,但再也没机会了,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再也听不到电话另一头她的声音了。”
“人不可能活一辈子,是吧。人都会生老病死,你看外面还有很多英年早逝的,意外身亡的。咱妈后辈子过的也还算不错,咱们都尽力了不是吗。我们应该祝福她,妈也会想看到我们这么做。”
‘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长这么大,我只把自己当孩子,从来没想过姥姥对妈妈的存在,原来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深刻,妈妈自己也从年幼的小孩变成了长满皱纹,女儿在上大学的中年妇女,而现在,她就要失去唯一的妈妈,从生下来有记忆起,到上学,到婚嫁都陪伴自己的妈妈,就算自己病的很重,也总是给妈妈打电话,让妈妈添衣服,询问何时回家,等她回来就杀最大的鸡补营养。
到了火葬场后,把遗体推到了去火葬的房间,我和妈妈陪着姥姥,其他人去办手续,让我们先排着队等着,这里就剩我们三个。
我看着姥姥面前,是一条长达3米款,30米长的走廊,灯光昏暗。我猛的意识到,等下就会有工作人员把姥姥从这里带走,通过那条长长的走廊,然后推进火化间。一个人,一身肉体,和我相识了这么久的亲人,怎么可以就这么被大火烧抹去。他们他妈的凭什么,妈的。好吧,凭他们是可怜的工作人员。
我突然痛苦失声,无法控制,放佛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样,我边哭边干咳,凭什么他妈的,他们凭什么,我再也看不到这张慈祥的脸胖了,声音都听不到,看都不让我看了,他妈的。生命总是伟大又脆弱,就像名贵的古老瓷器,又或是极品画作,碎成一地或被烧毁,人们会惋惜,之后他们就都忘了,烟消云散。
妈妈倒是不哭了,反过来安慰我,我扑倒在妈妈身上,哭的不能自已。
“想不想再看一眼姥姥?”
“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们把包着姥姥的袋子袋子拉开,把蒙着面部的白沙揭开,姥姥还是紧闭着双眼和嘴巴,面目却异常平和,想必她一定是找到了向往已久的归宿。妈妈给姥姥整顿了下穿着的礼服。
“妈,好好上路吧,别担心我们。我唯一后悔的是,上次回来没能多陪陪你,希望你不要怪我。娜京,你也有话对姥姥说吧。”
“姥姥,我是娜京。我相信你一定能听到,我很对不起你,没能第一时间赶回来,没能见你最后一面。姥姥到了天堂,就不会再有疾病折磨你了,还能天天唱圣歌,和耶稣探讨圣经,好好上路吧,姥姥,我会永远想你的。”
我总算和姥姥正式道别了。
过了一会,爸爸他们办好手续回来了,走廊尽头出现了一名工作人员,正往这边走来。
我很焦急,我开始大喊大叫,疯狂地喊着,“不行不行,妈妈,怎么办,他们要带走姥姥了,怎么办啊,啊!”
胃里又传来一阵不舒服的感觉。
我们来到等待焚化后的骨灰的等待室,姥姥的骨灰出来时,到了火葬场后一直没哭的妈妈终于哭了。其他人的骨灰都是伴随着很多、很大块的焚化不了的骨头部分,等到姥姥时,骨灰也只有很少很少,更别说其他部位了。
“别人家的骨头都那么大,就我妈妈的这么小,你说她身体得多么脆弱啊,吃了那么久的那么多药,凭着这些支架,到底是怎么撑着活过来的啊!”妈妈看到的瞬间,心疼不已。
一个人的一生,结束了。
世界上少了一名叫蔡明花的基督信徒,她一生纯良,守护着云风村上的家和教会。她年轻时,以步履如飞,雷厉风行,助人为乐出名。年到50,带其孙女采山菜下山后,患了股骨头坏死,从此她的标签上多了一副拐杖。到了68高龄,搬去了属于她在天堂上的家,在那里她仍然健步如飞,每天去山上采山菜,分给邻居们,晚上带他们唱圣歌。
在姥姥家大门口,我指着埋葬姥姥的那座山腰,问姥爷,“为什么不埋在公墓,埋到这里?公墓不是更好打理吗?”
“以前我用三轮车,载你姥姥去看病时,总会经过那座山腰。当时我们就看到了那片地,说谁先去了,就把她埋在那里。没想到,这个老婆子自己先去占地了。等我也走了,就把我埋在老婆子旁边吧。”
我们都越过那片金色的玉米地,望向远方。
在距离月球380,000Km的这颗星球上,又有多少人在忘着今夜的金星相伴月亮呢?
03
回到学校后,我先是如期参加了考试。之后是无尽的迷茫,焦虑。
无法想象完整的一个人,最后只是化作尘灰融入大地,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那几天,我总是站在位于六楼的宿舍阳台,向下看,陷入了无尽的思想漩涡中。到底为什么要学习,复习,考试,取得好成绩在毕业,为什么每个人都从出生以来开始辛苦地活着,努力去活成好看的样子,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关照我们。当我挚爱的亲人们一个一个都离去,我还有什么乐趣活在这世上,如果我先走了,是不是就没有这些痛苦,也不用考试,做毕业设计,去到一个陌生城市求职,然后就会头疼欲裂。我知道这些负面情绪是不对的,我只是停不下来去思考。
有一晚,头顶上的月亮异常洁白无瑕,又大又圆。我终于理解了电影里的片段,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他的脸,就会出现在月亮。实际上,我并没有真的在月亮上看到姥姥,恐怕近视眼也不会看到,只是这种情感寄托的方式,会让人们舒心。人们总是会给自己找上一千个理由,来让自己的良心得到满足,并不真的介意他人的想法。
就在我丢失自己,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时,有一晚收到微信读书APP的新书推荐提醒,这本书我记得,是之前在一个公众号收藏的书单,叫《岛上书店》,一直挂在电子书架上,从来没点击过任何一本书。一口气读了两章,看时间已是凌晨2点,这一晚我睡的很沉,是我这些天以来,入睡最顺利的一次,并且第二天,也在期待中醒来。它已经不再让我有空余的时间,去想那些破烂负能量的事了。看到最后,我被治愈,释然,因为故事的开头,刚好就和自己最近的经历那么相似,我总喜欢情景带入。像书中所述,所有你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与你重逢。
不过我还是很困惑一件事,我怀疑自己的心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那时我哭不出来,甚至没一点感觉,像在看一场戏,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偶然间从网络上看到一条帖,“母亲去世了,我却哭不出来,是不是太冷血?”,有位网友的母亲去世了,丧葬期间他没流过几次眼泪额,心里头也没有太悲伤的情绪。他很困惑,自己骨头里是不是个冷血的人?于是他发帖说了这个事,跟帖评论里有人安慰道:“至亲离去的那一瞬间通常不会使人感到悲伤,真正会让你感到悲痛的是打开冰箱的那半盒牛奶、窗台上精心呵护过的随风微曳的绿萝、那安静折叠在床上的绒被、大早上厨房里传来的碗筷触碰的阵阵喧哗。”
这句扑面而来的画面感,引来近两万人跟帖,很多感同身受的网友,包括我自己,字字戳心。
在上海的某处出租屋里,一个女孩嚎啕大哭,自言自语地忏悔,向已逝去三年的姥姥道歉,讲出了多年来不敢讲,没能讲出来的那些话,泣不成声。看着窗外暗淡的天空,自以为是在赎罪,又看看天花板,觉得可笑又可恨,这是做给谁看呢?隔间这么小,小区这么大,上海这么大,中国这么大,世界这么大,此时此刻,我写下这些,是对我自己的救赎,一次忏悔。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生活有那么多不如意,为什么要一一接受他们?统统都抛开,不断去探索可以让自己开心的事物,忘掉不愉快,哪怕是一杯冰可乐,都可以自由快乐,为什么不去尝试更疯狂的事呢?
今晚,我要乘着银河去西部看看。听说,那里的深夜,大家会一起跑到一个地方,去躲卫星残骸。我们四处分散着,铺着凉席,盖着毯子,听着Placebo的《Because I Want You》,抬头是挂满星星的画布,还有熟悉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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