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我变成了死，死变成了永恒
“别做梦了，这里便是现实。
你就是得在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死去。毫无商量的余地。”
空气中有人开始跟我说话。
我洗完澡从淋浴间里出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面容憔悴，眼神涣散，被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死期搞得不知所措。洗漱间的镜子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看不太清自己的脸，我闭上眼睛甩了甩头，想暂时忘却这个换做谁都会困惑不已的消息，睁开眼镜子中依旧是真实而又模糊的自己——怎么会突然就觉得自己会就这么死去呢？
在家磨蹭了半天，我还是穿上笔挺的西装、一丝不苟地系好领带、将皮鞋擦得一尘不染、然后拎起公文包向公司赶去。
我破天荒地迟到了，当我推门而进的时候，同事们几乎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要知道我在公司可是出了名“恪尽职守、一丝不苟”的优秀员工。对面的女同事信子用温柔的声音跟我打招呼：“早上好！赵君你居然也会迟到？！不敢相信！”
我只是讪讪一笑，说了句：“早上好”，低着头急速走向自己的位置，公文包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整包的钞票那般鬼祟。
我坐定后便偷偷观察周围的同事，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的异常。我有点恍惚，怀疑自己仍然身在一场逼真至极的梦里。可这里明明就是自己工作了几年的办公室，周围的人都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事，就连天花板上角落里蜘蛛网的位置都准确得不差毫厘，毫无破绽可言。
我怀揣着惊天的秘密，如坐针毡，满脑子都是“我就这么死了？”、“你真的要死了”、“好啦好啦，反正都会死的”、“我们说好喽，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你一定要死去哦”诸如此类的声音，嗡嗡的，像是闭目坐在蜂巢底下。
保守秘密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还是个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的秘密。试想一下，如果你正在被一笔账单搞得头昏眼花、心烦意乱的时候，你身旁的同事突然拉住你的胳膊，郑重其事地跟你说：“你知道吗？我今天起床突然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将在这个周末死去。我没有在开玩笑，句句属实，连我也坚信不疑。”你要是不把他当做神经病那你就是神经病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餐时间，同事们都陆续去吃午饭了，信子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浑身一个激灵。信子笑道：“看把你吓的，只是问你去不去吃饭而已。你今天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我只是苦笑了一下，对她说道：“没事，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你先去吃吧。”
信子无奈地耸了耸肩，丢下句“赵君你今天真是奇怪”便推开门一个人走开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初秋的中午，窗外吹来温润的暖风，不再像夏日那么尖锐的阳光洒进来，斟满了桌上喝水用的玻璃杯。满办公室的绿色植物都在兀自呼吸着，混合着电脑机箱嗡嗡的喘息声，倒像是死神派遣来潜伏在我周围伺机而动的小兵。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突然不可抑制地悲伤起来。这么些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物现在看起来居然也变得那么弥足珍贵了，怎么看都看不厌倦。原来云的形状是这样的，原来树的姿态是那样的，电脑原来是这么个笨头笨脑的怪物，“报表”的“报”原来是这么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可等我死后，这一切于我来说就都失去了意义，云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树是高的还是矮的，电脑以后再怎么进化，“报”以后读“bào”还是读“pào”都已与我无关。
我变成了死，死成了永恒。
“别做梦了，这里便是现实。”
空气里又有人开始说话。
“你就是得在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死去。不要跟我讨价还价，也不要问我为什么，一方面理由太过于复杂，另一方面我想解释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要做的就是接受这个现实，算好自己剩下来的时间，一秒都不能含糊，想好自己在临死之前还有哪些事要做，还有哪些人要见——我说赵秦之你最好拿张纸列出来，不然很可能会落下一两件事，少见了一两个人。别等到临死前再想起来哭喊着再给你一点时间，死亡是不会等你的。一秒，不，半秒半毫都不会等你。至于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死在哪里，目前我也不知道，我跟大家一样也擦亮了眼睛等着看呢。”
我居然学着电影里那样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指甲印清晰可见，微微的痛楚真实可信，真的不是在梦里。听着空气中不可抗拒的声音，我果真鬼使神差地撕下来一张便利贴，打开钢笔笔帽，列起了“1、2、3、4……”来。可等序号写好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写要做的事、要见的人了——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卫生间里灯泡早就要换了，一直说要买套像样的西装来着，头发也该理理了，一直想养条狗却一直都说再等等再等等……也有好多人要见上一面，活了二十八年，遇人无数，有过交集、留下印象的也不计其数。爱过的、恨过的、爱着的、恨着的、总是说“等有空一定要好好聚一聚”的。以前总以为时间还多的是，日子过得就像是在不透明的罐子里抓糖果，总以为糖果还很多，殊不知在某一天就突然抓了个空，给我来个措手不及。
我把便利贴揉成了一团，砸进了垃圾篓，整个身子陷进座椅里，双手支在后脑勺上对着天花板发呆。我知道，要做的事永远都做不完，想见的人永远都见不够，而我现在迫在眉睫要做的，就是解开自己即将死去的谜底。
中午等主管经理吃完饭回来，我就递交了辞呈。
一屁股刚坐下来的主管经理看到了我手里的辞呈，愣是半天没合的上嘴。在他眼里，我是那种最好管理的员工，安排的任务从来都是按时按质地完成，也从未抱怨工资太少，与同事相处融洽，为人和善。
其实我对这份工作并无大爱，只是不愿意回到那个满是痛苦回忆的城市里去，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城市里过谁也不会来打扰的生活。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少之又少，平日里与同事也只有工作上的交流，休息的时候一个人去酒吧喝酒，喝醉后与不知姓名的陌生女人做爱，事后又像罪犯一般慌慌张张地披着夜色逃离。
主管经理舔了舔干裂的上唇，支吾道：“赵……赵君你这好好的怎么想到辞职了？是嫌工资太少了还是和谁闹了矛盾了？你要是……要是觉得工资少，我可以……”
我打断了主管经理的话，说道：“杉本经理，谢谢您的好意。我辞职并不是嫌工资少，也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出于个人意愿。这也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至于辞职的原因我说出来您也不会相信——连我自己也很难相信我会因为这么离谱的理由辞职。总之，我现在的人生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现在有比工作还要重要的事情去做，还有一些想见的人没有见到，而且必须是现在就去做，不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说了这么多，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昨晚还在纠结于怎么提高业绩的一个人，第二天不声不响地就辞职了。我知道这肯定会给公司带来诸多不便，但我除了抱歉也无能为力，有些力量我真的无法抗拒。这么多年也多谢杉本经理的栽培和照顾。希望有机会——我是说如果我得到的消息完全是我臆想出来的话，可以跟您好好地喝上一杯，郑重地跟您道个歉。”
杉本经理听得云里雾里的，迟疑地接过我手中的辞呈，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我对他挤出了一撇抱歉而又无奈的苦笑，深深地鞠了个躬，退出了经理办公室。
杉本经理仍像雕塑一样惊讶地举着辞呈看着我关上了门。
走出经理办公室，我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我走到座位前，开始收拾起东西来。满桌子林林总总的物事：杯子、电话、计算器、文件夹……原本都是些生活工作的必需品，现在居然也成了无需再牵挂的身外之物。没有了这些，我照样可以活完剩下的这几天。我顿时觉得没有整理的必要了，只拿了自己当年用第一笔工资买的钢笔，钱包，外套，完全是下楼去买杯咖啡的架势。所以当我推开公司的大门回过头来默默注视着忙成一团的同事们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面部表情的变化。在那跟同事和声细语地交接文件的信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低声说着什么。我知道信子对我有意思，其实信子是个很不错的姑娘，长相甜美，穿着总是给人眼前一亮的惊艳感，很会照顾人，时不时会在午餐时间之前，变魔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掏出一盒精心制作的便当盒放在我的面前。可我一直对她的好意装糊涂，这么多年，我总以为自己可以从过往的回忆里走出来了，可其实却一直深陷其中。
走出公司，天色尚早，才三四点的光景。我一个人在神户三宫街头闲逛，在常去的咖啡店买了杯摩卡，跟前台的收银员早已成了熟人，那个眉清目秀，胸前挂着"大森"名卡的小伙子一边做咖啡一边问我今天怎么这个时间有空出来的。我笑着说我刚辞掉了工作，大森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头也没抬，轻描淡写地笑着说开玩笑呢吧？我也就笑笑没再说什么，接过咖啡走了出来。
我漫无目的地漫步在夏日午后的神户街头，行人打着遮阳伞、戴着墨镜行色匆匆，各有各的归宿。三五结群的青春少女们穿着统一的藏青色制服、白色丝袜、黑色搭扣皮鞋，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过早地涂上了红扑扑的腮红，用日本女子特有的声调交谈着学校里谁谁谁的糗事。鳞次栉比的饮食店和商店排列在街道两侧，各具特色，各有风格。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之前一直在忙于工作，很少有机会可以像今天这样懒散地到处走走停停。突然不知道自己活了二十八年的意义何在，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过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死期，也许再过二十八年我还是不会明白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网友评论
很期待接下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