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 席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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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 - 启程
哎,先叹一声气吧,好像除了死亡以外,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恒定的事情。似乎所有的孩子都是向着高考而生,四十年前是这样,四十年后还是这样。既然高考也无可逆转地成了我后来人生的奠基石,我就一定得回到那一页才能再往前走。
对一九八六年的湖南高三学生而言,我们要准备三场大考。第一场是高中毕业考试,这相对容易,大家都顺利毕业了。第二场是全省统一的高考筛选考试,通过筛选考试的考生才能拿到进入高考的准考证。第三场当然是高考。
我不知道后来湖南的筛选考试是哪一年被取消的,也不知道当年在其它省份有没有这项设置。我想,筛选的背景肯定是因为最终大学录取名额有限,而高考考生太多,高考阅卷老师师源也有限。筛选考试过后,各个中学集中学校的有限资源和得到准考证的学生一起以最高效率冲向高考。
筛选是我们那些十七八岁的孩子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面对的人生第一场‘战争’,一场没有硝烟但却让很多生命一蹶不振的战争。我当年上学的文科班里有五十多个学生,具体数目忘了。筛选分数线和成绩公布的那天我们大家去学校看红榜。大家都来了。
大家都带着期待,带着希望,带着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出现在校园里那块巨大的公告墙前面。文科班的红榜上面写着十三个名字。一场筛考下来,五十几个人中只有十三个人留在了筛子上面,四十几个人落在了筛子下面。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我们这些前一刻还在一起编织着梦想的孩子是如何孤独地挺过那一刻人生第一次考验的,我不知道。
我当时一位最要好的朋友看到榜上没有她的名字,一言不发,扭头就跑,我拼命追她。平时擅长运动的她不停地跑,把一直不擅长运动的我甩下好远。但我咬牙紧跟,生怕把她跑丢了。她一直跑到城外的乡下,跑到一条一边是稻田,一边是池塘的乡间小路上,她看着那片池塘,想到了死。我气喘吁吁地抱着她一起哭,求她千万不要跳下去。她说她辜负众望,羞于回去见父母。我好说歹说最终让她同意去我家住一段时间。我把她送回我家后再去向她父母禀报,并给她拿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她父母一再让我安慰她,告诉她未来的路很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哎,后来想想,很后怕。好在她没有跳到池塘里,因为如果她当时真的跳下去,我一定也会跟着跳下去,而我那时还完全是一个旱鸭子,她却可以轻松游过资江一两个来回。
八六年和理科班四十一班部分同学启程上大学前聚餐并留影。 三十多年过去,岁月静好,友谊长存!本文提到的游泳健将和中日比较文学教授都在此相聚。在筛选过后到高考前的日子里,我承载着所有儿时朋友们的厚望,继续去学校读书复习,而很多好朋友在家休息待业或准备做别的打算,他们几乎天天轮流来陪我,给我送吃的、用的,只要我想要的东西就会有人送来,那种纯粹的友谊现在想起来依然沉甸甸填满我的胸怀。我的母亲倒是继续安慰我说没关系,考不上就去当工人。父亲也保持一贯的口吻,考不上照样可以自学成才或者复读一年。我考试的时候真的是轻松上阵的。记得当时需要坐公交车到河对面离家比较远的考场去考试,上午一场,中午回家吃饭休息,下午再考一场,连续三天。第二天中午我居然睡过了头,大哥急匆匆用摩托送我去考场,到达时第一道铃声已经响过。
三天结束后,我一边和同学们疯玩,一边不安地等待分数。这期间有两件重要事情要做。第一是估分。第二是填志愿。那年头在填志愿前是不知道分数,也不知道录取分数线的,大家都只是按自己估计的分数来填报志愿。
我不记得自己给自己估了多少分。肯定没有高估。怎么估呢?天下本来就是“文无第一”,文科试卷里面除了大量选择题以外,最大分项是作文,还有很多可能带有阐述意见的题目,我怎么知道自己的作文会得多少分?那些带阐述性质的答案会得多少分?我估计我也就给自己估计了一个发挥正常。
就这个“发挥正常”把我愁死了。我填第一志愿时在武汉大学和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之间犹豫了很久,恨不得想去抽签才好。最终我报了武汉大学求稳。现在想想,做那样的选择好像非常不符合我的性格。
其实我并不知道当年经贸大学是全国最热门的学校,对文科生而言也是那些年最难考的大学,没有之一。我后来到了经贸大学以后,本来以为自己考得不错沾沾自喜,结果发现我们班里的同学每一个都是他们学校、他们县、他们市或者他们省的第一名,我吓得再也不敢提自己的成绩了。同年,经贸大学在湖南录取了八名本科学生,后来我听说我们是那一年湖南外语类考生里前十名中的八个。一个学校收那么多排名顶尖的学生,不能不说壮观。
那么,我是怎样从去武汉大学的命运转换成去了经贸大学的呢?当然,历史不可假设,也不可重来,我想,假如当年我去了武汉大学,武汉大学也是一所了不起的大学,我相信最终我也会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但是,那将是另外一条路,我的孩子就不会是今天的这两个孩子。所以,做这样的假设除了给我一身冷汗,没有别的意义。
那个时候没有手机,通讯不发达。我不知道在哪里闲逛,碰到了父亲单位的一个同事,我也不记得是谁了。他说,“伟满伢子.....你还不回去啊!学校给你爸来过电话了,说你考了益阳的状元。”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时我也就考考班上的前三名,何况益阳还有很多比我们学校更牛更大的中学。我半天没有作声,然后就溜达回家了,心里想,哦,这就要去这武汉大学了。
回到家,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在。他们在阳光照射的小厅里大声地说笑着,脸上那灿烂的表情让我记得一辈子。能让一家人都那么由衷的开心,那么幸福,一辈子又能有几次呢?哥哥们左一个右一个过来抱我,轻打着我的脸,大声地报出我的考试分数,说我真的考了益阳地区的最高分。我居然不记得是多少分了。这么关键的信息,我怎么都忘了呢?可能一直不信那是真的吧。我倒是记得那时考试六门总分的满分是640,语文数学满分各120,其它四门各100。我记得我的数学得了109分,语文好像也是100多分(感谢阅卷老师,作文应是得了高分),英语90多分,其它完全忘了。
我听了也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心里可能还在想,反正是去武汉大学,这也不算什么惊喜。
然后父亲轻咳一下,说话了。父亲每次有重要事情要说,都喜欢轻轻地清一下喉咙。他说,“我去了一趟教育局,正巧你的档案还在,我把你的志愿改了。因为档案马上就要送韶山了(注:当年湖南省指定韶山为各大院校统一招生工作地点),没有来得及和你商量。” 我大叫,“改了!改成什么?” 父亲面不改色心不跳,“把第一志愿改成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第二志愿改成武汉大学,其它没变。我大跳大哭大闹。母亲在一旁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我以前一直没有说,其实当时我不敢填写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最大担心是怕他们“以貌取人”。因为平时在电视里面看到的从事外交和外贸工作的女子都一个个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我打死也不相信他们会录取我。父亲怒斥,“你长得难看吗?纯粹胡思乱想!再说了,省招生办统一进行口语考试,又不是经贸大学来做面试。” 可是我的档案里面明确写着身高体重啊!
我从来没有像那次一样发现父亲拥有这等当机立断的魄力和勇气,而我的人生就被他这么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挥笔就给改变了。我就只能一边默默地等待命运的判决,一边天天找朋友打扑克逛马路,度日如年。
湘北和湘西几个地区过了录取分数线的外语类考生被安排在常德接受口语考试。为此父亲单位安排了司机和一辆面包车送我和父亲去常德。到考场后,我看见好多疲惫不堪且坐立不安的家长和学生。那时交通极其不便,从湘西地区到常德考试需要付出不小的开支和经历长途跋涉的辛苦,相比之下,我心里着实感到自己很幸运。
很多乡下学生笔试考得不错,因为缺乏相应的环境和条件,英语的听和说却是比登天还难的挑战。我平时经常看电视里面的英语节目,高中老师的英文也很正,加上喜欢朗读课本、模仿别人说话,所以没觉得会有什么难。我第一个被叫进考场,两三个老师问了一些什么,我很快答完就出来了。父亲一愣,咋这么快呢?他不放心,一直等到下午,看考生家长们都陆续回家了,父亲进到一间办公室,聊了十几分钟又出来了,面带笑容。“你的口语是最好的,应该在95分以上吧。老师说给你的分数调高了两次,否则后面的学生都没法及格。” 父亲一边说,一边吩咐坐上汽车打道回府。一路上,父亲还报了一个消息,说我是那天去参加口语考试的考生中笔试总分最高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辈子都不敢大声说我是那年湘北外语类考生的总分状元。首先,虽然我在外语类考生里面总分最高,但那次我的英文笔试成绩不是最高的;第二,既然英文笔试成绩不是最高的,总分高是靠的语文和数学,可我的语文和数学又比不上文科生或理科生,我反倒觉得这是一件挺丢脸的事情;第三,我觉得语文考分高是运气好,碰到了喜欢我的作文的阅卷老师。我进了大学后,收到湖南省教委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邀请我向全省中学生介绍自己的学习经验。因为我自己觉得自己不够好,完全靠运气才考了高分,又觉得是靠父亲改了志愿,加上招生老师的慧眼(最近才很难过地知道当年招我入经贸大学的恩师已经仙逝),被多少运气砸中才进了名校。
写到这里,我想起桑德伯格在《向前一步》里面写到的女性常有的“imposter syndrome” 即“欺骗心理”,即:很多取得了一定成绩的人,尤其是女性,这里成绩不分大小,会觉得自己取得的成绩不是靠自己的努力或者天分所得。说得轻一点,是靠运气;说得重一点,是靠骗来的。然后他们总觉得自己的欺骗行径有朝一日会曝光,所有的成绩和荣誉都会离他(她)而去,一夜回到从前。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这并不是优点,也不是谦虚的美德。这可以说是一个人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因为一旦有了这样的欺骗心理,自己对自己长期否定,给自己设限,就很难使自己的才华得到更好的发展。我希望通过这次写作,通过回忆和思考给自己一个再活一遍的机会,并希望下半辈子我能完全接受自己的一切,争取能在心智上得到新的突破。
再回到当年,我收到录取通知单前,无论父亲怎么安慰我,我都在紧张和焦虑的谷底出不来。考试前本来觉得无所谓,可是既然已经侥幸“骗”了一个高分,如果因为其它原因被拒了第一志愿,也绝无可能再进武汉大学,档案放在那里无人搭理,最后就会被抛到我的第三志愿,湘潭大学,而且那也还要看运气,心情因而搞得无比糟糕。(其实这不是小概率事件。我的一个好朋友高考当年母亲病故,发挥失常,复读一年再考时,也考得地区总分第一名,在我的鼓励下也报了经贸大学,结果档案没有抛进去,最后去了湘潭大学,而且去的是她做梦也没有想过的日语系,她的心情为此低落了很久。不过,是金子总会发光,这位好朋友后来去了北外读研,后来又去了日本留学,现在是一位屈指可数的日中比较文学教授,在东京女子大学任教。)
在度日如年的期待中,终于,我的录取通知书等到了。我不记得场景了,一点都不记得了。期待得太久的幸福,来得也一定突然,我想我肯定像疯了一样狂叫,狂跳,像疯子一样拥抱我爱的和爱我的每一个人。
当祝福声渐渐散去,当狂喜趋于平静,当黑夜来临,我一定变得不知所措。我要离家了,一个人离家,从此一个人上路,走向那遥远不可知的未来。
(未完待续)
湘伟
2018年10月4日,上海
(第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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