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村口，歪着一棵老槐树，正值夏天炎热的午后，阿通躺在树底下打瞌睡，口水顺着嘴角脸颊流进了草丛里。

笃笃笃笃，只听得一阵小跑声，尘土被红色凉鞋踏起，是邻家阿慧小妹来找阿通哥哥玩了。一阵左摇右晃，阿通到底醒了，眼前阿慧露出恬静的笑脸。

“我们老师让观察昆虫，阿通哥哥和我一起嘛。”

阿慧出生在城里，在城里上小学，只有放暑假寒假才回乡下老家，一回来便缠着阿通不放，开口闭口都是“我们老师”。阿通每每听得阿慧说城里学校丰富的课程都不接话，或者嘟囔上一句，嘁，这有什么，阿慧仿佛没听着似的，正说到兴头上，继续在阿通耳边嘁嘁喳喳。特别是在阿慧得知阿通没有暑假作业的时候，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浑圆，追着阿通一连问了好几天“真的吗”。

晚间，阿通才磨磨蹭蹭回家，自己的爸爸妈妈也在城里打工，若无大事一年下来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平日里，阿通和寡居的奶奶一起过。

奶奶已经吃过了，桌上只有一盘凉拌黄瓜片和一碗玉米糊糊，阿通知道，奶奶的晚饭又是喝粥就咸菜，黄瓜片是奶奶特意为阿通拌的，阿通爱吃。

一边吃晚饭，一边听到奶奶在隔壁给爸爸打电话，说是隔壁，不过一间大屋用衣橱隔开了，奶奶的老人机声音巨大，电话那头说的话也让阿通听得一清二楚。

“阿通九月就要上初中了，我想着，要不你们把阿通接到城里去吧。”

“我们干活那么忙那么累，哪能顾得上他。”

“城里教的好嘛，阿通脑瓜子好使，让他……”奶奶的话被打断。

“我们就是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能耐，你以为城里学校咱们想进就能进啊？”

“邻居阿慧……”又被打断。

“总之你断了这个念头吧，不行不行，别给我找麻烦了，他要真是学习的料，在哪都能考状元。”

阿通的眼睛黯淡下来，他想，阿慧口里描绘的世界，注定不属于自己。

隔天，阿通照样去村口老槐树底下玩。出门前，腋下夹了一本奶奶帮他借来的七年级语文书，在树下，伴着树荫便读了起来。

有路过的人见了阿通都要打招呼，阿通，吃过饭了吗？或者是，阿通，念书真认真！在这些人眼里，这棵树下老早就是阿通的天地了，怕是哪天老槐树死了，也要叫阿通来砍，砍了，也要抬到阿通家去。

阿通记得爸爸妈妈走后的第一天，那时候阿通还穿开裆裤，早上醒来要奶奶拉着他去尿尿，没睡醒，眼前一片模糊，他一手抓着奶奶粗糙的手，一手不住地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长大的时候就回来。奶奶回答。

第二天，醒来的阿通照例去尿尿，他觉得爸爸妈妈走了好久了，便问奶奶，爸爸妈妈今天回来吗？

不回来。奶奶回答。

第三天，阿通还是问，爸爸妈妈今天回来吗？

不回来。

此后，阿通每天醒来后都要问奶奶，不知问了多少次，终于有一天，奶奶回答“回来”。那是一个清晨，刚下了一夜雪，四处白茫茫，奶奶带阿通到村口接人，积雪到阿通膝盖部位，他穿着厚重的棉裤，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于是奶奶把阿通背了起来，阿通伏在奶奶的背上，歪头看被白雪盖住的田野，一起一伏，好像雪的海洋。

村口直连一条公路，奶奶身子靠在老槐树上，目光落在公路尽头的一点，阿通看到了，指着远方问奶奶，爸爸妈妈从那里回来吗？奶奶点头说是。

于是阿通学着奶奶的样子，翘着脖子望着公路尽头，时间尚早，路上空无一人，不知等了多久，脖子酸了，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缓缓挪动的小点，过了一会儿，一个点变成两个，阿通认出来，那是爸爸妈妈。

奶奶早早地站在公路上迎接，阿通赶忙躲到奶奶身后，妈妈叫他，他不回答，把脸埋到奶奶衣服里不敢出来。他觉得爸爸妈妈很陌生，身上也带着陌生的味道，可是为什么这么陌生？明明是曾经朝夕相处的爸爸妈妈，一瞬间他又感到十分委屈，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从此之后，阿通知道从哪里等爸爸妈妈了，和小伙伴玩捉迷藏，他跑呀跑，跑得老远，躲到老槐树身后，小伙伴把他忘了，他就倚在树下，数过往的车辆和行人，过去12辆车和30个人，没有爸爸妈妈，数着数着，阿通在树底下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正睡在妈妈的怀里，醒来后，他好像真的嗅到了妈妈的气息。此后，阿通一有空便往村口跑，呆坐在老槐树下，望着公路尽头爸爸妈妈既来的地方。

有时候，阿通把饭搬到树底下吃，作业拿到树底下写，玩具摆到树底下玩，村里人见了都说，这孩子，想爸妈想魔怔了。

“阿通哥哥！”

阿慧怀里花花绿绿不知抱了一团什么东西，走近阿通才看清，是一捧纸花，阿慧自己做的。阿慧说，她妈妈的生日快到了，这是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在学校美术课上学做的手工纸花。

“好看吗？”

阿通看着眼前五颜六色的花，小声说，好看。

阿慧问阿通，你妈妈生日是什么时候啊？你送她礼物吗？你送什么礼物啊？

一连三个问题让阿通有点懵，他不知道妈妈生日是哪天，妈妈从来没提过，而阿通更没有想过送生日礼物，阿通说，你别管了。

妈妈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他不好意思直接问，但是，看到阿慧手里的花，阿通有点心动，他也想送妈妈礼物。可是送什么呢？阿通想不出来。

开学了，阿通成了一名初中生，每天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去上学，比起同学骑的崭新的山地车，阿通叮叮当当的破车子着实被大家嘲笑了一番。

阿通的班主任是刚从城里毕业的大学生，总是笑眯眯的，阿通很喜欢她，觉得自己的老师是城里来的，总算和城市有了一点真实的连接。

一天上课，老师抱了一朵白白的云进来，她告诉大家，这是抱枕，奖给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学生。

底下的阿通看得眼睛直了，他想，这个，送给妈妈最合适不过了，妈妈常年干活腰不好，坐着的时候可以让腰舒服一点。

阿通成绩在班里中下游，为了得到抱枕，他一下子变成了上课听讲最认真的那个。回到家阿通先帮奶奶干活，干完活已经八点多，再去写作业、温习功课，一直到凌晨。

抱枕柔软的模样一直萦绕在阿通的心头，每次想到他从老师手里接过抱枕，再把抱枕送给妈妈，总忍不住一个人偷笑。

一定要考第一名！他发誓。

过年的时候，阿通就可以去问阿慧送给妈妈什么新年礼物了，他的精致的抱枕，比破纸花厉害100倍。阿通这样想着。

天气愈来愈冷，说话时口中呼出的白气愈来愈重，期末考试也随之而来。

阿通如愿考了第一名。

他的自行车筐早就锈迹斑斑，他不忍心把白云抱枕放进去，于是便把书包里的书一股脑塞进了车筐，再把抱枕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把书包背在胸前。阿通抱着白云抱枕的样子，像是抱着一个小生命。

放寒假，阿通又回到了老槐树下等爸爸妈妈，年二十八，年二十九，年三十，他掐着日子数，爸妈，该回来了。

这天，奶奶在家忙年，阿通早早地便抱着白云抱枕站在村口，可是，一直站到天黑，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人走过一个又一个，腿麻了，胳膊酸了，爸爸妈妈也没来。

鞭炮声由零零星星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突突突由远及近，阿通笑了，他认得那是叔叔的货车，叔叔和爸爸妈妈一样，在城里打工。车开到阿通面前停了下来，只有叔叔从司机的位置跳了下来，阿通往车里看，没人。

“我爸妈呢？”

“阿通怎么来这儿等着了？上车吧。”叔叔摸了摸阿通的头。

“我爸妈呢？”

叔叔说回家再说，硬把阿通往车里赶，阿通哪肯，挣扎之中，抱枕从阿通怀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泥。

阿通爬到地上捡起抱枕，雪白的云朵变成了乌云，阿通哭了。

“叔，我爸妈呢？”

“阿通，昨天夜里工地上脚手架坍塌，你爸妈都……被砸……”

叔叔说不下去了，指了指货车的后车箱，阿通的爸爸和妈妈静静地躺在里面。

阿通没有说话，没有流泪，刚刚的泪水也已经干在脸上。他只是摇了摇头，用力挣开了叔叔的手，依然轻轻地抱着抱枕，重新回到了老槐树下，这里，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如果有人来到，可以第一个看到。

远处，一朵烟花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紧接着，无数花火腾空而起。突然，阿通朝烟花燃起的地方，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