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寒夜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2-12-08 15:45 被阅读0次

    夜色沉沉,独自一人,我久久伫立在池塘边的低岸上,诺大的浅水池塘里挤满了香蒲,密集修长坚挺的叶子,绝大部分已经透彻地干枯,仿佛一点星火就会熊熊燃烧起来,最外边的叶杆扑倒在水里,只有很少绿叶在做最后的坚持,它们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大,一天比一天稀疏,又到了一次生死轮回的临界点。曾几何时,这一片香蒲高大壮碧,像北方的青纱帐,像南方的甘蔗林。      

    六点出门的时候,天地之间夜纱轻罩,抬头眺望东北偏北方向,一轮桔红色的月亮爬上天边,好圆好大,像一个发着暗光的大桔子,隔着远处的楼房,又以为它是一个高高挂起的将要熄灭的红灯笼。我疑惑不解,定睛凝望,才看清楚犹如蒙了一层面巾的月亮。时近夜半,月上中天,洁净得有如清洗过,白亮白亮,表面缠绕着蚕丝般纤细紊乱的黑线;零零碎碎的人声,也被夜色擦去了痕迹。雾气迷漫,所有景物都模糊不清,旷野沉浸在寂静中,只有池塘里的水向上散发出剌骨的寒气。        

    忽然,一个声音从香蒲深处响起。        

    我知道不会看见那个野生水鸟,但还是循声望去和搜寻,香蒲的枝叶却将它紧紧地隐匿。在沉重又轻盈的宁静中等待,过了很久,它又在黑暗中叫了一声,接着又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嘟嘟”声,最后又一声仿佛“嗷~”的凄厉长鸣。在香蒲林的另一边,跟着也有一声不太清晰的回音,好像“嗷~~”,声音粗砺、凄惶又野性,它要表达什么呢?似乎充满了怯弱和战栗。黑暗和寒冷,是不是让它感到了阴森、危机和凶险?还有孤独、无助和恐惧?       

    它究竟是什么呢? 我觉得看见过它。夏末秋初的一个傍晚,我从池塘岸边的小路上走过,茂密的香蒲把清浅的池水掩隐,从纷乱长叶的缝隙往深处看,就仿佛阴森森的山林,静谧安详,又似乎暗藏杀机。当我正想着“不知道这香蒲丛中,隐藏着多少秘密?”忽然一个声音从香蒲深处传来,蹲下身从缝隙往里面看,只见二只野生小水禽从香蒲杆下缓缓浮游而过,一只在前面“叽,叽,叽”地叫,后面不远处跟着一只体形较小的,发出“咕,咕”的细声,很有节奏,间隔时间一样。它们比成年鸭子体形要小一倍, 动作优雅,神态从容,不像鸭子那样容易兴奋,“嘎嘎”乱叫。杆挡叶遮,它的身体一晃一晃地闪现,我不能仔细地看清楚,下半身沉在水里,上半身仿佛是黑灰色,又好像是褐黑色,它俩是鸊鷉。虽然它很像水禽,情急之下也能飞,可飞得很低很短,也很笨拙,但它却是货真价实的鸟儿,如同鹭鸶。        

    它为什么要在这寒冷的深夜叫鸣?虽然古人留下了优美的诗句:“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但这却是在夜将尽、晨欲至的拂晓前夕。鸟儿或禽类在夜晚都要熟睡,如果没有被惊醒,感觉到大难临头,是不会啼鸣的。它们似乎对黑暗怀着深入骨髓的恐惧,睡觉前站稳了,就一动也不动,生怕被狰狞凶残的妖魔鬼怪发现了踪影。       

    初秋的一天,我在风光旖旎的湖边钓鱼,时近薄暮,前一刻还空空荡荡的天空,随着燃烧的晴霞,忽然之间热闹起来,熙熙攘攘,成群结队、大大小小的鸟儿从四面八方的高空和低空飞来,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一头扎进隔水对面碧绿的山林里,令我不由得想到“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蓊郁的青嶂里,仿佛阵阵大雨扑打在密叶上,隔空传来它们兴高采烈、争先恐后的喧哗,神采飞扬、津津有味地诉说一天的开心和收获。晚霞消尽,天地朦胧,它们停止歌唱和说笑,一切都归于寂寥,像光滑的水面一样清澈宁静。      

    又一个盛夏的午夜,我独自在深山悬崖上静坐,幸运地领略到“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意境:明亮月华浸润的夜空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透明发光的暗蓝;黑黢黢的山影山形一角,一棵高大的树从黑暗中伸出来,披着光洁的月色,忽然,一声鸟鸣,一声清脆悠扬的鸟鸣,轻轻敲破了夜的宁静,在山涧低空中盘旋萦绕,我恍惚看见一只鸟儿从黑色的枝头跃起,在晶莹的月光里滑过,身后牵着一条纤细飘渺的音线,寻找更深䆳的枝叶,那一种幽梦似的凄清,楚楚动人,美丽又可爱。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艳阳高照,微风轻拂,阳光照在河上,满河白花花、亮晶晶的涟漪荡漾,大河的正中间,有一条后宽前窄的黑色条带似的影子,黑影里的二块间距很近的小渚,几乎与水面平齐,泥石微突,小草稀疏,大大小小的九只鸊鷉在那里栖息,好像是一个大家庭,或在泥石草上安卧着晒太阳,或站在上面扇翅膀;有几只向下游和上游漂浮,有一只飞了起来,却贴着水面,飞了不远,就滑落在水上。在远处游了一会儿,又返转回游,从容淡定,不慌不忙,温文尔雅,悠然自得。

    整整一个下午,它们一声不吭,相互之间也不交谈,仿佛互不理采,互不关心,神情专注地各自玩各自觉得有趣的游戏,似乎是天生的哑巴。我不知道如果遇到危险,它们之间是不是急切地报警;如果天敌来袭,是不是共同抵御?但它们似乎有着本能的警觉:岸上有行人往来,它们游得再远,也不会向岸边靠近。        

    大河与池塘只有一条高堤相隔,这池塘里的二只,和那边的一群有什么关系吗?好像没有。它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恐怕连萍水相逢都说不上。对于它们来说,我可能就是一个必须远远躲避、迫在眉睫的危险,因为叔本华说:“也许真的可以说,人就是地球上的魔鬼,而动物则是被人们折磨的生灵。”但《看不见的森林》里却说:“我们最大的缺点是对世界缺乏悲悯之心,甚至对自己也不例外。”作者更进一步说:“我的身体极其紧密地维系于生命群落之中。借助远古时代植物与动物之间的生化斗争,我的分子构造促使我同森林缠绕在一起。”难道我和那只鸊鷉之间也存在某种神秘、甚至在生命的最底层、最微妙处有着千丝万缕、非常亲密的交融?可是,对没有看见的它,我能做点什么?又该怎么做呢?最凛冽的时节就要来临,它怎样度过这个严冬呢?        

    一阵寒风吹来,穿透厚厚的冬衣,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那只鸊鷉说:“好冷啊!”猛然省悟,感到手臂僵硬、腿脚麻木,不能再等着听它的下一声鸣叫,我得回去了。        

    刚刚走了几步,香蒲深处又响起短促尖直的一声“嗷——”,仿佛从嗓子眼里直接发出来,宛若朝我呼喊,留在这里陪伴它度过这个漫长的寒夜。      

    我回望一眼在黑暗中更加黑暗的香蒲林,心头涌起一股热浪,似乎想叮嘱它:前路艰辛,我们各自珍重吧。

    2022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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