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南下干部,十多岁当兵,打过日军,打过国军,从东打到南,指导员问他,这次南下想做什么工作,他说:没要求,能吃饱就行。后来,分到县城里,做了粮食局副局长。
爷爷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从粮食局开始,调任过农械厂、钢铁厂、造纸厂、林厂最后还是回到粮食局副局长的位置上直到离休。
爷爷是个大老粗,脾气不好,年轻时奶奶烫头他拿皮带抽她,说这是资产阶级小姐思想,下属上班打牌他冲上去拳打脚踢,逼着他们挨个写检查,和领导开会爱拍桌子,一言不合就摔杯子,后来老指导员知道了,狠狠批评他,斥他:胡闹!也让他写检查。于是“张胡闹”的外号在小县城里传开了,人尽皆知,直到爷爷去世多年,老一辈的人还记得。
关于爷爷的口述历史张胡闹开枪把人腿打断啦!
被打断腿的是隔壁厂的工人,原因约莫是对工作分配不满,晚上悄悄四处张贴大字报抱怨。大字报也贴到了爷爷厂区这边,大老粗不识字,他问别人那写的啥,或许被问的也没太懂,随口说是反动标语,爷爷让人把字清了,自己就惦记上这个事。老炮兵侦查连连长自己带着枪整宿整宿在附近转悠,三四天后逮住这个打算再贴大字报的小年青,对方被发现要跑,爷爷随手就往他腿上甩了一枪……
关于爷爷的口述历史这个事情在那个年月不算大也不算小,爷爷被关禁闭等处理意见,伤者家属抬着人就摆在县委大院门口,闹要钱、要严惩,地方干部和南下干部不对付,预备拿这个事情做文章,后来还是老指导员找了部队里的老关系,慢慢大事化小。一方面赔钱道歉,一方面让爷爷在全县大会上做检查。还要缴枪,爷爷退伍随身带着两把,一把”王八盒子”是打日军缴获,一把“驳壳枪”是俘虏国民党军官的战利品,权衡再三,爷爷交了“王八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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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是当时帮爷爷写检查的外公后来说的,爷爷和我没提过这一出。
父亲因工作分配不在爷爷身边,从我记事起只有春节回过几次县城看爷爷,爷爷是大老粗,奶奶却是大户人家小姐出生,祖父丝绸生意做到上海滩,奶奶小时候读书有人抬轿接送,家里长短工几十个,有贴身丫鬟伺候,解放后由于成分不好才嫁给爷爷求个避护。不过终究大葱卷饼和琴棋书画过不到一块,改革开放后两人就分居,各过各的,仅过年时儿女团聚时候坐一桌吃饭。
爷爷身材魁梧,腰板笔直,宽脸盘,一辈子都是板寸头,说话中气足。爷爷在干部院里开菜地,养鸡鸭,在不远处河堤边他也自己一人开出几垄荒地种瓜种豆,爷爷教我握锄头,教我认菜,教我喂鸡鸭。如果不是眉眼间的犀利和笔直的腰板爷爷几乎和老农没什么两样。
爷爷总是疼孙子的,我说喜欢吃鱼丸,他第二天买了十斤!我说早餐吃豆浆油条,他把街口油条摊子炸好的油条都包了,豆浆用脸盆装,以至于我一个春节都是在这两个吃食间渡过。
爷爷和我说往事,说自己的父亲在麦子地边上翻麦子,骑大马的日本军官过来问路,祖爷爷不理,军官就用刀背砸祖爷爷后背,祖爷爷是山东老农,脾气倔又硬,直接拿手里的铲子转身一铲把日本军官拍下了马,后来被日本兵的马刀砍断一条手臂,当天夜里就过世了。后来爷爷听说八路招兵,背上褡裢就跟着走了。
爷爷从军前有个老婆,童养媳,比爷爷大七八岁,爷爷小时候喊她大姐习惯了,到老了说起也改不过来,十五六岁的爷爷离了“大姐”从军十多年,后来慢慢就断了联系。
爷爷和我说打战,说要躲炮弹炸过的弹坑里开枪,炮弹不会再落这个点,说开炮时候嘴里含个弹壳耳朵不疼,说他能听着声音躲子弹,吹到后来说子弹他能看见弹道,说中弹就和蚊子叮差不多……后来一次他又说介绍他入党的班长被日本步枪打没了半边脸,说名字他永远记得叫赵勇贵(桂)?
爷爷和我说日本兵,说他们个头矮、罗圈腿、说他们晚上看不清东西,说他们拼刺刀狠,说他们后来越打越差劲...爷爷还和我说要解放台湾,说他有一个办法,他指着屋外一堆白色泡沫说:“可以把这些东西存起来,以后攻台他把这些扎好放下海划过去,手枪弹药用塑料袋贴身包好...”年幼的我听着觉得这个爷爷真没文化,胡说八道,好无知。
关于爷爷的口述历史直到爷爷过世多年后忆起,才发觉自己错的厉害,老人家那里是无知,他分明是在告诉我什么是“无惧无畏”!一个百战老兵,一个七十多的离休干部,他想的还是战场,还是报国。他上过战场见过生死,怎能不知战争残酷?可是从近乎儿戏的言语中透出的乐观,自信和硬气却一直未变。
承平日久的年轻人看《战狼》,看《红海》说这是意淫,是神剧……怎知战于国门之外是走过那年月多少老兵的毕生夙愿。怎知从振臂疾呼“中国人民团结起来”到现在中国强起来中间百年的艰辛和血泪。你的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一直为你负重前行。
爷爷直到离休还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后来被老指导员取笑急了就去找粮食局的年轻人请教,别人问他要学什么字,爷爷想了想,说写名字,还有“社会主义好,毛主席万岁”,然后一个个的字用毛笔练,一笔一划硬的笔直,写满了报纸写满了屋子,后来还写到离退休干部院的墙壁上,到处写,别人也不好擦,只能再说一句张胡闹!直到前几年回老院子看,墙壁上还模模糊糊看到爷爷当年的字。爷爷说现在没人说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了,这些字,起码两箩筐。
爷爷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去世的,糖尿病。一辈子几乎没进过医院的爷爷不信医生不遵医嘱,该吃吃该喝喝, 半年后病情恶化,从昏迷到去世也就一天多时间。最后一面我没有见到,赶去的时候是爷爷的葬礼,爷爷躺在那里,化了妆,但是蜡涂的脸还是显得假,消瘦、矮小的几乎和当初印象中一米八魁梧的大高个大相径庭。
爷爷是火化,国家提倡老干部丧事从简,一辈子听党指挥的爷爷生前就交待过这些。火化后收拾骨灰,一只蛾子飞到奶奶裤腿处不动,奶奶让我们别打赶它,说这是爷爷最后来看看她,后来这蛾子真的附在奶奶裤腿直到车从火葬场开回到家里才飞走,这事小时候我觉得特别神奇,或许真是爷爷想再看看我们吧。
收拾爷爷的屋子,餐厅正墙上还挂着毛主席的画像,神龛上也是毛主席的半身雕塑,爷爷敬重了一辈子毛主席,书柜里除了他写写涂涂的毛笔字外就是毛主席语录、毛主席像章、毛泽东思想,爷爷不识字,但是这些都是他的宝贝。后来找到存折,三千来块钱,奶奶叹说,要不是老头走的急,这点钱他肯定要交代捐了做党费。
奶奶说爷爷这辈子对家庭、对子女都是有所亏欠的,但是对党、对国那真的一心一意,一辈子按党章活。随着自己年岁渐长,小时候懵懵懂懂的,少年时叛逆抗拒的,青年时自以为是的种种思想都没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反而是爷爷笔直的脊背越发清晰。
记得小学课本有首诗《梅岭三章》里有这么一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标准答案上是写诗歌表现了陈毅元帅对革命的忠贞和献身革命的决心...其实我想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如果当真有黄泉,当如爷爷这样的战士在奈何桥边听到集结的号角,必会马上整肃军容,会再随司令血战四方。当年梅岭被围的陈毅肯定感受到身边那些逝去的、活着的战士的心意,才能如此安心大胆的写下这豪言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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