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巴山夜话 Ⅱ 我有一位这样的父亲

作者: 无影树 | 来源:发表于2017-06-15 21:53 被阅读612次
图片来自网络

父亲离开我们快七年了,二千五百个日日夜夜中,我却好象没有他已不在的感觉。他的笑声,他的轻言细语,还有他特有的咳嗽声,时时泛响在耳边。每当想起他,那清瘦的面容就会浮现在我的脑际,环绕在身体的周遭,如影随形。

七十多岁时的父亲

对于父亲,我有着比较复杂的感情。从小到大,对他曾有过怨恨、有过抱怨、有过不理解。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对他的一切才开始理解,不断增长的则是对他的心疼与敬重。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较多,相处很密切。我不仅是他的子女,在某些方面也算是他的朋友。多数时候是他教育我,也有时侯是我抱怨他。

儿时的我特别怕打针,宁可吃最苦的药,那怕苦得打冷颤也会忍受。偏偏七岁时一场病,吃了几天药也不管用,父亲便拉着我去打针。当护士毕润芝阿姨配好了药,举着注射器向我走来时,父亲便把挣扎的我按倒在大腿上,并挎下了我的裤子,就在注射器将扎向屁股时,我一口咬向了父亲的大腿,随着“哎哟"一声,我跳了下来,一头冲出了屋子。那天,我恨死了他。

哥哥下放时,我还在读小学,特别喜爱小动物。一天,哥哥从下放的农村回来了,拎着个圆竹篮,很神秘地把我拉到房里,笑眯眯地揭开篮子上的纸板,我一看,四只毛茸茸的小野兔挤成一团。我高兴坏了。我哥说,在豆子田边发现了兔子窝,他们四个知青抓了半天,只抓到四只,跑掉几只。我立马跑到附近的豆子田里摘来豆叶,看到小兔子嚓嚓地吃豆叶,我看得目不转睛。晚上,我害怕野狗来吃兔子,我搭着凳子把篮子高高地挂在屋檐下。第二天我一醒来,就去看我的兔子,可是挂篮子的地方空了,我象疯了一样到处找,差点哭起来。姆妈过来安慰我:

“算了,不找了,你幺爷(对父亲的改口称呼)怕你把兔子喂不活,天还只麻麻亮就提到豆子田里放生了。”当时,我恨得牙痒痒的。

有一次,高我二个年级的五年级学长欺负我,把我鼻子也打出了血,回到家向姆妈诉说时,父亲回来了,听说是与同学打了架,不由分说,马上要我跪下,还挨了几竹条。我哭着辩解他也不听:

“反正打架就不对,他们要打你,你难道不会躲、不会跑?说不定还是你先撩的别人呢!”

唉,在外受欺负,回来还罚跪挨打,那种委曲、怨恨就不用说了。

父亲六十多岁时(右二)

父亲对儿时的我们,管教一向严厉。但生活上却慈爱有加。那时炎热的夏夜没有电扇,纳凉的竹床上睡的是我和妹妹,旁边坐在大圈椅上的是婆婆,父亲则端把椅子坐在中间,手里一把芭扇,一会给婆婆扇几下,一会给我们扇风赶蚊子。他就那样不停地扇啊扇。有时感觉不到风了,睁眼一看,原来他疲累得睡着了。天太热时,隔一二天,他会买只西瓜回来,用刀一分两半,抱来几只碗,用勺子把中心最甜的部分挖出来,盛到碗里还加上白糖,那是给婆婆的。再把中间较甜的给我、妹妹和姆妈,剩下边边上不怎么甜的才是他自己的。这是我父亲的习惯吃法。

父母与两位外孙女 烈巴山夜话 Ⅱ 我有一位这样的父亲

七十年代,江淅人还很穷。经常有江淅的手艺人窜街走巷弹棉絮做被子。我们家有一次就请了他们来家里弹絮。一个师傅带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徒弟,背着笨重的工具。吃饭时,父亲叮嘱姆妈拿两个最大的海碗给徒弟盛饭,还要盛得堆起来。我们都不解,父亲解释说,做徒弟有规矩的,吃饭只准吃一碗,不能添饭的。两个伢那么小做那么重的事,碗小了吃不饱的。原来如此。饭桌上,父亲不断给两个徒弟夹菜,我看见那个小徒弟激动得边吃边抹眼泪。他可能从来没碰到对他这么照顾的东家。父亲过后跟我讲:我十二岁就在绣林鲁生济(鲁庚父)家店铺里当学徒,正长身体时候,饭量大,也常会有吃不饱的时候,我晓得当徒弟的苦楚。

解放前,父亲一直在鲁家当学徒。一九五一年在东升镇参加公私合营,后成为东升利农商店的小集体职工,七十年代中,被抽调到镇供销社工作,直至退休,但一直没转成国营职工。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把单位的事看得比天大。一年三百六十天,他总有二百天在门市部值夜班。别的门店七点半开门,他总是七点开门。从早忙到晚,没有吃过几顿囫囵饭。冬天,常常等到饭菜都冷了他才从店里回来。有天正吃晚饭,建成二队的何连源嗲提着个煤油瓶子进了门:

“哟,匡叔子在吃饭啰,不好意思哩,屋里请裁缝做上工,刚才才发现没灯油哒。”幺爷把碗筷一放:“先跟你打油再说,裁缝师傅摸黑怎么好做事哩。”我们看着他吃了一半的饭碗,不知说什么好。这样的事太多,他总是把别人和别人的事看得很重很重。

镇供销社有很多门市部,哪个门市部亏得办不下去了,就把他调到那里,待到有了起色不亏了,又把他换到其他亏损门市部。说是个门市部经理,实则累得比营业员还苦逼。刚参加工作的新手、优化组合的淘汰者全都派到他店里。他也毫无怨言,不但不拒绝,还把这般人带得生龙活虎,都要拜他做干爹。镇供销社主任王寿义嘴甜得不得了,还美其名曰:"还是我的干爹有办法。"

一年忙到头,一张奖状、一个脸盆加两条毛巾做奖品就打发了。父亲看着满墙的奖状眯眯笑,我却一脸不高兴:看您郎老实,他们就专门欺负老实人。

镇供销社有两个疋头门市部,父亲在二疋头时,农村的婆婆姥姥要扯布,全都涌到二疋头来。这个说:匡师傅,我的儿子完婚,要扯几段布打发亲家,扯么样子的布,您郎就给我当个家。那个说:屋里要请裁缝做上工,准备大人伢们添几套冷热衣衫,您郎建个议作一下主。

结果没出二个月,一疋头没了生意,亏得一塌糊塗。那边的同事乱不服气:都是一样的布,就出了鬼气哒!他们哪里整明白,一边是笑脸相迎、耐心耐烦,一边是趾高气扬、八不耐烦。哪个顾客愿意买个东西还低三下四、挨挨擦擦呢!

我时常埋怨父亲:别人点么子布你就扯么子布,帮别人操那么多心搞么子!他说:伢儿,你不晓得,种田的人家弄点活钱好艰难,好不容易来扯点布,人家相信我,当然要让别人既经济实惠,又穿得大方有面子才好。

烈巴山夜话 Ⅱ 我有一位这样的父亲

我读初中时,父亲被评为荆州地区供销系统劳动模范(石首共两名),并安排他们公费到杭州旅游疗养半个月,单位的领导和同事都羡慕得不得了,他却推辞不肯去。我问他为什么,他小声说;“我是吃长斋的人,他们都是吃五荤的,不好安排生活的。"那倒也是,自婆婆去世,父亲接碗吃长斋都几年了。他郎斋吃得真,当然马虎不得。

父亲退休时,乡镇供销社也陆续倒闭了,经常连一百多元的退休费都拿不齐。劳累了一辈子落这么个结局,我们做儿女的都不愤气。他反而劝解我们,退休拿不到钱的不只我一个,生意亏损,人家领导也有难处,巧妇难为无米之饮。几年后,单位掏一部分,自费三分之二到社保补了保险,才没再为退休费发愁。

父亲与母亲

父亲是个勤快人,劳动惯了的他退休也闲不住,又在绣林城区开了个小杂货店,经营了七、八年,吃穿住用、人情客往,全靠这个店挣的钱开支。开店那么多年,父亲从未与工商、税务的人争嘴红脸过,双方见面都是客客气气。看到邻近的商家经常为税金管理费与工作人员吵得不亦乐乎,父亲不屑地说:“连个税金管理费都赚不出来,还开个屁店"!两老直到去世,基本上都没怎么用我们儿女的钱。

从东升搬到城区来住时,他让我帮他买些东西,我问干什么用。他告诉我,这些年家里过了几场事,还欠一些人的人情,这次就一道手都还上,免得到石首了漏掉,活了大半辈子,不能让别人指背脊骨,这辈子不还下辈子也要还的。

有一次,我上南岳山祖师殿玩,在功德碑上忽然发现了我们兄弟姐妹的名字,我很奇怪,好象没给山上捐款啊。回家一问,才知是父亲所为。他把我们每次过年过节过生日送的钱,全部都以我们的名义,捐到了这个庙、那个寺。难怪到处的功德碑上都有我们的大名。平时,家里用40瓦的电灯泡他都嫌大,非要我换成25瓦的。总是拿我和哥哥的旧衣旧鞋穿,几年也难得添两件象样的衣衫。反复交待我们儿女要惜福检点,不要奢侈浪费。但遇到寺庙建设有困难,他却毫不犹豫,几百、几千地送过去,异常慷概。

我的婆婆和姨婆都是儒教信徒,吃长斋。父亲在婆婆去世后接碗,他的皈依师、接引师和证明师之一,是桃花山的车老先生。父亲七十岁后眼睛就不大行了,每天要打座、诵经、礼拜,功课很复杂,父亲做得很吃力。我便劝他改信佛教,修简单的净土念佛法门。但他坚决不从。他说,不是说佛教不好,是我们入教时发了誓的,决不能叛教。话说到这一步,只能尊重他的意愿。

父亲在晚年之所以能与我象朋友一样相处,是因为我支持他信仰宗教,赞同他吃长斋。我陪同他到他们的堂口参拜学习,帮助他认识经文中不认识的字,与他讨论修性中的一些问题,提醒他打座中要注意的事项,我俨然成了他修性上的一支拐扙。我也乐得这样。

有次父亲与我们几个子女一起闲聊,说起他以前的一些同事,有的家里起了大楼房,有的似乎发了财。父亲有些激动地说:搞财贸工作的发财容易,出事的也多。搞公家的鬼我没那个胆子。这辈子很抱愧,没给你们留什么财产,但我最讲得起狠的,不管搞什么运动,我一次也没进过学习班,没给你们丢过脸。

父亲只读过一年多私塾,没太多文化。但他从人生经历中悟出的做人道理,让我们受用不尽,他质朴的思想境界,让我们惭愧不已。他的勤劳、担当、正义、善良、慈悲、忠诚、仁义,那一样我也够不上他,对于父亲,我只有永远的仰望。

二OO三年,荆州的朋友委托我帮忙买三百斤菜籽油,我一下想到了东升镇办油厂的老李。那天吃过午饭,我便来到了老李家。老李不在,他年迈的父亲正在堂屋的小桌上吃午饭。那老人背向我们,只顾埋头吃饭,不怎么搭理我们。我凑近他问:

"老人家今年高寿啊?”

“足七十三。”

"那与我父亲同庚呢,他也是这边人,不知您郎认不认得?"

"你父亲是哪个呢?”

"供销社的匡远浩啊。”

“哎呀!"老人放下碗筷,一拍大腿,急急地站起,一把抓住我的手:

“伢儿!不早说呀。得罪得罪!坐,坐,坐。”老人向后院的孙子招手:"快点泡两杯叶子茶,拿你爸爸的好茶叶啊。”老人家态度骤变,反倒搞得我不自然了。

老人又转向我:“你的老人家跟我是一命的,哪么会不认得呢!这方圆几十里,哪个不认得他远浩嗲?”

他树起大拇指:“好人啦!忠厚,仁义。碰到富人穷人他都是一样对待,碰到年青后生子他都那么小义。一般人哪个做得到喔。不象我这个老鬼。”

老人拉着我的手一直不放,问起父亲的身体、生活,家长里短,问个不停。我说:"您郎饭还没吃完呢?"他一挥手:"不吃哒!"

望着面前热情的老人,看着茶杯里腾起的热气,我的心暖暖的,象要被融化了一般。

幺爷啊,谁说您没有给我们留下财产哩?非要是洋房轿车存款么?在老家的土地上,只要说到您的名字,人家都是以恭敬的笑脸相迎啊。说您名字的时侯我们是挺着腰板说的,不要说我们骄傲喔,我们也难得骄傲几回的呀。

我分明看到了,父亲留给后人的宝藏,就在那一方土地上,林间,湖塘,空气里,在乡邻街坊们的心里,口里,眼里。

难怪我梦里会有那么大一棵树,浓蔭垂地,树下,我抱着孙娃,倍感清凉。

                          二O一七年六月十六日

烈巴山夜话 Ⅱ 我有一位这样的父亲 烈巴山夜话 Ⅱ 我有一位这样的父亲 烈巴山夜话 Ⅱ 我有一位这样的父亲

相关文章

  • 烈巴山夜话 Ⅱ 我有一位这样的父亲

    父亲离开我们快七年了,二千五百个日日夜夜中,我却好象没有他已不在的感觉。他的笑声,他的轻言细语,还有他特有的咳嗽声...

  • 烈巴山夜话ll 民工有山

    好多年前的一个秋天,东升镇的民建渠又要清淤了。忙完秋收的劳力们,由各大队的干部带领着,陆续来到镇上...

  • 烈巴山夜话 Il 我爱吃面

    长江中游的江南小镇滑家垱,夹于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之间,是典型的魚米之乡,乡人都以米饭为主食。然而...

  • 夜话巴山

    夜如此安静,西安的大北郊,我只能听到自己的耳鸣声,左右响的似乎很匀称,到没给我造成太大的不便,夜晚失眠而成...

  • 烈巴山夜话ll 知青老师李小平

    我在滑家垱镇读初一时(1975年),班主任是新来的李小平老师,是下放到我们东升公社的武汉知青。至于这个李小平是怎么...

  • 烈巴山夜话 Ⅱ 港子边的陈矮子嗲

    前几年表姐的女儿出嫁,在滑家垱镇上的一宾馆宴客,我们几兄妹约到一起去吃喜酒。那天午宴罢,大多亲朋都坐上了麻将...

  • 巴山夜话

    巴山是一首歌,巴山是一场雨,巴山是一个梦,巴山是一幅画,巴山,是一个连不起来的故事。 最早知道巴山是因为一部电影《...

  • 巴山夜话

    夜雨寄北 (唐)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傍晚的时候...

  • 巴山夜话

    阿空: 今晚心情很不好,其实也就是一件特别小的事情,以至于似乎说不出口的一些芝麻绿豆的事。工作的事情不用把自己套得...

  • 2016.12.15.

    碧波涟涟潭子水, 记忆满满烈巴山。

网友评论

  • a834735a687d:给你一万个赞,匡伯伯就是这样一位心地善良,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好人。供销系统的标兵。写的好。
    无影树: @知足常乐_5291 谢谢老同学阅评。
  • liuyong野树:一点一点的记忆,一个一个的故事,积沙成塔,一个伟大父亲的形象呈现在我们面前。事真,味真,情真,写的好!这是我品读匡君文章的感觉。我发现匡君每次写父母和家,都有如泉涌,有写不尽的话,道不完的情。这里既有父爱如山,也有善心如水,还有事业如天。一生不求大运宏发,而是从良心出发,从细微做起,包括事业,做人,育人。有这样一个好父亲,不光是作者,还有同学的我们,都为之自豪和骄傲。过去听我父亲讲,要是做人都象匡爹那样讲良心不狡猾,社会就蛮好打。读了匡君这篇文章后,越来越觉得我父亲评价的正确!
    无影树: @liuyong心若远方 感恩老刘爹的褒扬和勇君的评论。
  • 红红的树:我父亲已去世24年了,那时他48岁。这么多年,照片也散失,记忆也没有多少了。看着文中鲜活的场景,又羡慕又感动。
    无影树: @222f541cb674 又勾起你对父亲的怀念,对不起!想不到你父亲走的那么早啊。
  • 97add377a685:父爱如山,听你一唠叨我越吧想我远离的老爸!
    无影树: @紫色_51a8 人同此心啊。🙏
  • 周小北baby:感动
    无影树: @周小北baby 谢谢阅评!
  • 如梦尘缘:童年童趣

本文标题:烈巴山夜话 Ⅱ 我有一位这样的父亲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ysnuq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