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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前的一个秋天,东升镇的民建渠又要清淤了。忙完秋收的劳力们,由各大队的干部带领着,陆续来到镇上,以出水利工方式,开始了这项繁重的工程。
这么多人到了镇上,要吃要住呀。于是,居委会干部便领着这些民工,一群群地分散住进了各个居民家。
我家住的黄陂街,是镇上最古老的街巷。相传一姓滑的黄陂人最先在这片丘梁上落籍,其后才逐渐有了人烟,形成了集镇,所以东升镇又曾叫滑家垱镇 。
黄陂街从南到北也就二、三十户人家,这次大多都住进了民工。我家也住进了十人。他们用挑来的稻草在我家堂屋搭起了地铺,厨房就伙在一起用,我们把大水缸和大灶让给他们,自己就用小灶。这十人中年长的五十出头,个头最矮年纪最小叫有山的小伙子,被指定为饮事员,专门负责挑水做饭.
有山虽有十六岁了,其实就是个大孩子 .他瘦削的身子,长形的脸颊,有一双机灵的大眼晴,见人总是一副憨厚的笑脸,两只裤脚老爱卷着,但总是卷得一边高一边低。他只比我大四岁,却每天要烧二餐伙,挑两缸水,从早忙到黑,实在有点难为他了。天刚见亮我还没起床,有山的早饭就弄好了。我起床时,民工们已吃过饭要上工了。
家里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最兴奋的自然是我。一则人多热闹,二则多了有山这个玩伴。我不上学时总爱跟有山泡在一起,我俩在一块说话打闹,他看我画画、玩弹弓,我帮他拣菜、烧火,我们挑着大桶小桶,一伴去陈新华的屋后港子里挑水。
我取笑他为何叫了这么土气的名字,有山说,他祖祖辈辈都是枯老百姓,他父亲可能想让他今后有个硬扎的靠山,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他见我喜欢玩弹弓:"天天看你在那瞄啊瞄 ,未必打得准罗!"
"不是我吹牛,不说百步穿杨,但十米内打乒乓球没得点儿问题。"
"我不相信!"有山把头摇个不停。
"不信就打赌,打中了你刚买的五盒火柴归我,打不中我好好地给你画幅肖像画。干不干?"
"行!中你的。"有山踮脚把乒乓球放到厕所旁的树丫上,然后用步子量了十五步,让我站在后门口打。
我心里暗暗发笑,十五米打麻雀,那是我和蔡军练了两年的课目,这十米内打静物不是太简单了么。
“有山哥,一弹击中不算狠,我要三发连中。”话音一落,我手起弹发。“嘣”乒乓球被我射出的石子崩出好远。第二发,直接把球打瘪了。有山捡起瘪了的球,把它卡在树丫里,他刚一缩手,我抬手就是一发。可能是我太性急了,石子只擦到球的边边,球和树枝晃了晃,但球没掉下来。
有山对我树起大拇指:“佩服佩服!真的蛮狠。但你只中两发,算半赢。火柴给你三盒,但你还要给我画张像。”
我姆妈在旁边说:“伢们玩就玩,赌么子东西罗。有山,火柴你不给他啊。”
民工们吃饭时,我总是蛮有兴味地在旁边看。他们收工回来,早已饥肠辘辘。各自拿出自已的海碗,围着灶台等着锅里的饭香。有山烧完最后一把火,锅边的热气中有了饭糊的香味,有山一把揭开锅盖,大家便争先恐后盛起饭来。他们先盛小半碗,急忙忙吃完后,再到锅里满满地盛一大碗,然后蹲到旁边不紧不慢地吃起来。基本上没有第三次添饭的机会,最后肚子还有点不饱的,就到锅里掰一块锅巴,咯吱咯吱地啃。
对他们的吃法我开始不解,听有山讲了,才晓得这种“平凑米,赌吃饭”的讲究。原来,无论大小胖瘦,每餐饭大家都出一样多的米。吃饭时吃多吃少就凭自已的本亊。如果你开头盛一大碗,等你吃完时锅里早没饭了。有山说,诀窍就在第一碗,要少盛快吃。把第二碗盛到手心里就踏实了。
七十年代没有电视,吃完饭的民工们只有夸白聊天。烟瘾大的蹲到门口卷起了喇叭筒,阔气点地就掏出了大鸡公牌香烟(时价七分钱一盒,鸡蛋六分钱一个)。那天,屋里的地铺上,大家七歪八倒地躺着,我和有山也坐在铺上。这时,有人对年长的刘爹说,听人家讲,说你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到底么会事,你跟我们讲一下古啦。
刘爹叹一口气:“那个时侯兵荒马乱,那个愿意去当兵罗。我是去放牛时被强巴糊天拉的壮丁。当时只十五六岁,跟有山差不多大。刚到队伍上天天哭,想家啊又欠(思念)姆妈。被排长骂了一通,便再也不敢哭了。” 刘爹摸了摸眼睛继续讲 :“不看我只当了一年兵,我还跟日本佬打过两次仗呢。”大家哄堂大笑:刘爹肯定在吹牛,你打过日本肯定是英雄,那么会今儿还跟我们在一起挖泥巴呃。
“你们不相信吧,我真地上过战场。不怕你们笑话,第一次上战场时,枪炮一响时,我的腿子就打软拐,站都站不起来,尿都吓到裤裆里哒。还被班长兽(踢)了两脚,骂我是胆小鬼。”我趴在刘爹的被子上,作古正经地听着。
“第二仗是在湖南汩罗打阻击,小日本的武器确实比我们强的多,炮弹炸得我们眼都睁不开,被炸死的弟兄不少,我放了五六枪,可能打中了一二个。我们连打到最后只剩二十多人时,上头命令撤退。我们边打边撤,人全打散了。我水性不好,踱河时一下把枪落到河里了。士兵丢了枪是要重罚的,我吓得不敢归队,就开小差跑回来了。”有山说:“刘爹你要是不跑回来,只怕当了个军官了。”刘爹笑了笑:“那是有可能的。不过喜得跑回来了,真要当了伪军官,现在搞运动还不整死我。”
半个月过去,有山他们就快要回家了。我把给有山画的肖像画再次修改了一下,郑重地题上:有山哥存念。有山高兴地看了又看:“象!真地画得蛮象我。"
有山他们是下午走的,等我放学回来,屋里已经空落落的了。习惯了每天一屋子人闹轰轰的,突然冷清下来,一时好不适应,特别是刚与有山混熟。我在屋前屋后转了半天,心里不是个滋味。
四十多年了,我早已记不得有山是哪个大队的了,他也快六十岁了,应该儿孙满堂了吧。几十年不见,即使他站在面前,恐怕彼此都认不出了。
假如有缘,这辈子还能见到有山,我一定会笑着问他:“有山哥,我送你的那幅素描画还在吗?"
2016.06.07.于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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