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生命之源,有水可吃的地方,才有了人类的生存和繁衍。对于居住在城市的千家万户而言,吃水就像呼吸一样平常而自然,拧开水龙头,干净清冽的水便哗哗流出,除了按时交水费,谁也不必为了吃水而操心劳力。小时候,我们家吃水远没有如今那么便利,想要吃到清洁卫生的饮用水,得要付出相当的体力或代价才成。
我从小寄住在姥姥家,姥姥家院子里有一口压水井,井边砌了一圈三四层厚的老青砖,生铁的井身锈迹斑驳,依稀能看出来深绿的底色,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这口井虽然已经很旧了,但是特别好用,我四岁多一点的时候,刚刚开始懂事儿,就已经能独力压出水来。压水井使用前需要准备一瓢引水,先把引水倒入井筒,然后向上抬压水井的压杆,井筒中的胶皮圈咯吱咯吱地挤压着井壁,引水也顺着胶皮圈和井壁间的缝隙流进了井筒,此时再向下按压压杆,胶皮圈抬升,井下的地下水就被大气压力压进了井筒,随着压杆一起一落,井水就源源不断地流进了井筒上的引水管,把水桶放在引水管下,不到一分钟就能接满一桶。压水井中汲出的水纯净透明、甘甜清冽,没有任何杂质,完全可以直接饮用,冬天井水温热,不冻手,夏天井水清凉,咕嘟咕嘟喝几口,爽透心脾。这种取水方式快捷高效,比老式的轱辘井省力得多,也安全得多。同村的二姨家也有一口压水井,比姥姥家的新很多,可这口井的压杆很沉,而且得用好几瓢引水才能汲出水来,所以我一直认为姥姥家的压水井是最好的,而且做梦都希望我家也能有那么一口压水井,那样父母就不用再天天辛辛苦苦地去邻居家挑水了。
是的,我的老家也在农村,但我老家的院子里却没有压水井,在我上初中之前,我们家喝的每一口水都是父母用扁担从邻居家挑回来的。当年村里不是家家都有水井,一是打一眼水井需要请很多工人,花费很大,二是挖井是高危作业,在井下出了事儿谁也负不起责任。每天下班回到家,父亲和母亲停好自行车,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倚在墙角的扁担,拎起两个水桶,把家里的水瓮挑满。村北的二婶家有一口水井,而且装了潜水泵,一按开关井水就哗哗地流出,非常方便,我们两家关系很好,父母每次都去她们家挑水。挑水用的水桶是老式的铁皮桶,一桶水大概得有二三十斤,两桶水就是五六十斤,父母都是教师,不擅长干重体力活,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走一二百米崎岖不平的乡村小道,还要经过一道河沟,难度可想而知。挑满一瓮水,至少要来回四趟,父母被压弯的脊背、吃力的脚步、满脸的汗水仍然历历在目,这样的路,父母一走就是七八年!吃水不易,父母因此格外注意节约用水,刷牙最多用一杯水,洗菜水一定要留下,澄清了用来拖地,我也没少因为浪费水被父母训斥。
我第一次见到自来水,是在上小学的时候,那也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去大姨家走亲戚的机会。大姨嫁得很远,骑自行车得走两个多小时,那一年暑假父母需要加班,没时间照顾我,就把我送到了大姨家。大姨家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可也十分拮据,不过却早早地接通了自来水,我对自来水很感兴趣,因为从小只认识压水井,所以觉得自来水无比神奇,旋一下开关就可以出水,我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其中的原理,大姨家也没多少可玩的东西,每天守着自来水管玩水就成了我在大姨家借住时最大的乐趣。当时年龄还小,一味地觉得好玩,后来慢慢长大了,明白了父母挑水的辛苦,就越发希望我家也能通上自来水,那多方便啊。父母也心存同样的希望,可左等右等,村里始终没有接通自来水的打算,父母受够了天天挑水的劳累,终于痛下决心,就在自家院子里打一眼水井!为了打这眼水井,父母拿出了微薄的积蓄,请了邻村的匠人勘察水脉、确定位置,又请了村里的几个壮劳力前来帮工,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先挖出井沿,同步清出土方,然后青砖砌口,再竖直下挖,这活儿苦重,早春天气,工人们都累得满头满脸的汗。父母心眼实,除了按约定每天结算工钱外,饮食上也不肯亏待,每顿饭都是大白菜炖肉片,或者大白菜炖酥肉,馒头面条管够,虽然是家常饭菜,但油水充足,再加上烟酒不断,工人们干劲十足,半个多月就完工了。按照父亲的设想,既然挖了井,就一步到位,像二婶家一样装一台潜水泵,这样不光不用挑水,直接就相当于用上了自来水。潜水泵装好那天,父亲郑重地按动了开关,只听得井下一阵轻微的嗡嗡声,我手里的水管中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哗哗的水流,接着一股激流混着泥沙汩汩流出,很快就变得清澈了。我捧起一掬井水,试着尝了尝,真是甜的!我兴奋地看着父母,他们眼中也洋溢着轻松和喜悦,那天的春风都变得格外温暖。
可惜好景不长,邻村的造纸厂又扩大了生产规模,我们村每天都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村旁的香河也变成了臭水沟。我们慢慢发现,家里的井水有些不对劲,颜色不再清澈透明,而是微微泛着红褐色,味道也不再清冽甘甜,而是发涩发苦,还隐隐有一股臭味,做出的饭菜也不如以前好吃,我从小肠胃不好,经常闹肚子,那段时间闹肚子的频率明显比以前高了很多。可能是因为我家离香河比较近,所以最早发现了水质有问题,后来村北的井水也陆续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大家推断是造纸厂的污水污染了村里的地下水源,可村里没通自来水,不吃井水,还能吃什么水呢?据说村里也和造纸厂交涉过,但一直没有结果,何况村里还有不少村民就在造纸厂上班,只得忍气吞声。水还是得吃,我家的井水已经是深褐色,完全无法饮用,父母没有办法,只好重新抄起扁担,到村里水质相对较好的人家去挑水,就这样又受了好几年的累,直到我上大二那年,全家搬到了县城,挑水吃的历史才终于翻了篇。
儿时拥有一口压水井的愿望,早已尘封进了岁月的记忆;儿时接通自来水的梦想,也早已成为了司空见惯的现实,我们甚至已经不再饮用自来水,矿泉水、纯净水、蒸馏水的概念接踵而至,琳琅满目的直饮机令人目不暇接,直饮水入户也成了很多新建住宅小区的标配。饮水思源,想想当年为了吃水而经历的那些辛酸和苦涩,再看看今天便捷幸福的新生活,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李虎,2019年4月10日于济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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