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取得了鄢陵之战的胜利,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正如士燮(xiè)所警告过的那样,这个胜利起了负作用,晋国君臣因此越发骄纵起来,用《国语·周语下》的说法就是“见晋厉公视远步高,晋郤(xì)锜(qí),见其语犯;郤犨(chōu),见其语迂;郤至,见其语伐”,所以周大夫单襄公断言“晋将有难”。
郤錡、郤犨、郤至是当时晋国郤氏家族的三巨头,分别担任担任上军将、新军将和新军佐。《国语·晋语八》说他们家是“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可见是继赵氏之后晋国又一个权倾朝野的大族。按理说,此时距离赵氏被灭族刚刚过去还不到十年,曾积极参与“下宫之难”屠杀赵氏的郤氏应该不会那么健忘,可他们显然并没吸取赵氏的教训,仍然是一群飞扬跋扈的傲慢家伙。
别的不说,单说他们对土地的贪婪就可见一斑:郤錡抢了大夫夷阳五的田,夷阳五畏惧郤氏的势力,只好自认倒霉;郤犨想抢另一个大夫长(zhǎng)鱼矫的田,长鱼矫不肯让步,郤犨就把他全家都抓了起来,还把他跟他的父母妻儿绑在同一根车辕上;郤至就更厉害了,竟然想抢夺周王室的鄇(hóu)田邑(今河南焦作武陟县西南),害得周简王没有办法,只好派人去找晋厉公评理,好在郤至还听晋厉公的话,不然恐怕就算是天子也只有吃亏的份。
郤至这个人有点奇怪,因为他的表现总是显得前后矛盾。晋楚鄢陵之战,郤至在战场上三次碰到楚共王,每次都从战车上下来,摘掉头盔“趋风”避战,以示恭敬。楚共王以为这个向自己致敬的人是受了伤,便派工尹襄带了一把弓去慰问他。郤至婉拒了楚共王的礼物,并以甲胄在身不便下拜为由,“三肃( 躬身作揖)使者而退”。接着,郤至又遇到了败退中的郑成公,车右茀(fú)翰胡建议先派轻车拦住郑成公的去路,然后追上去抓住他,却被郤至以“伤国君有刑”为由拒绝了。对郤至的这些行为,《国语·晋语六》称之为“勇而有礼”,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凌天子”的人。
可这个“勇而有礼”的人也是个轻狂孟浪的人。鄢陵之战结束后,晋厉公派郤至去向周简王献捷,他却把这次出使当成了炫耀自己功劳的机会。可以想见,作为晋国八卿中排位最靠后的新军佐,要想突出自己所起到的关键作用,那就一定会贬低其他诸卿,尤其是中军将栾书的作用。干这种得罪人的事,不仅算不上“有礼”,而且简直就是没脑子了,所以周大夫单襄公才预言他这样不加掩饰的“求掩其上”会害死他自己。
为什么说郤至是没脑子而不是没城府呢?因为他在亲眼目睹了栾书诬陷赵氏谋反以后,仍然对栾书没有底线的为人缺乏警惕。他应该想到,当他在鄢陵之战反对栾书“击其惰归”的意见,主张立即出兵接敌并取得了胜利的时候,就已经得罪了栾书。如果他有脑子,就不应该这样大肆张扬的进一步刺激栾书。
当然,谨慎低调只是双方正式开撕之前麻痹对手、隐藏真实意图的策略,真正有脑子的人还应该对栾书有所防范并争取先发制人,但郤至显然没有这个意识,因为当他受命去向周天子献捷的时候就已经着了栾书的道。
栾书先是让鄢陵之战中俘虏的楚国公子茷(fá)向晋厉公进谗言,诬陷楚军之来是郤至通敌的结果,并说郤至这样做的目的是想打败晋军之后废掉晋厉公,以迎立住在周都的晋襄公曾孙姬周为新君。之前的很多事情已经证明了栾书不仅有脑子,而且脑子相当灵光,他一定是算准了晋厉公会向自己求证,所以才躲在幕后,让公子茷替他打头阵。
晋厉公果然来询问栾书。栾书装作也不知道真相的样子说:“大概可能吧,不然他怎么会在战场上冒死接见楚共王的使者呢?要不派他到周天子那儿走一遭来验证一下?”这药下得恰到好处,刚好挠到了晋厉公的痒痒肉,由不得晋厉公不同意,所以才有了郤至献捷于周的桥段。
不难想象,栾书一定会安排姬周接见郤至,从而坐实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密谋。没脑子的郤至恐怕只会把这次会面当成又一个吹嘘自己的机会,哪里还会想到提防?结果毫无悬念,“郤周会”被晋厉公的密探看了个真切。威胁自己的君位是任何一个国君都不能容忍的事,这下郤至乃至整个郤氏算是彻底得罪了晋厉公。
其实,“远步高视”的晋厉公早就想“尽去群大夫而立其左右”了,郤氏势力最大,自然也就成了他的首选目标,所以对郤氏的仇人,他都恩宠有加。这些人除了曾跟郤氏争田的夷阳五、长鱼矫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人,其中包括晋厉公宠姬的哥哥胥童。
要说起来胥童对郤氏的仇恨,那还是在周定王六年(晋成公六年,鲁宣公八年,前601年)赵盾刚刚死去之后,新任中军将郤缺以胥童的老爸胥克“有蛊疾”为由,把他踢出了六卿之列,此后胥氏一直受到郤氏的压制,再也没能进入晋国的权力核心圈,所以胥童一直处心积虑的想要报复郤氏。
现在,晋厉公笼络了一批仇恨郤氏的人,又自认为抓住了郤氏打算推翻自己的证据,只差一个导火索了。结果就那么巧,也不知道是故意设计好的,还是一个偶然事件,当他出去田猎的时候,这个导火索自己送上门来了。
当时,晋厉公带着后宫佳丽射猎完毕正在喝酒,郤至来进献刚刚打到的野猪,没想到却被宦官孟张给夺了去。郤至气不过,也不管孟张是晋厉公身边的人,一箭射死了他,从而彻底惹恼了晋厉公。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郤至这样明目张胆的欺君,跟鄢陵战场上那个“必下,免胄而趋风”,“三肃使者而退”的郤至完全判若两人,实在是令人费解。
说郤至令人费解,是因为他连猎物被抢了都不能忍,却宁愿舍弃生命也不肯叛君作乱。在晋厉公马上就要对郤氏下手之前,不知怎么的竟走漏了消息,郤犨打算先下手为强,跟晋厉公拼个鱼死网破,郤至反对说:“信不叛君,知(智)不害民,勇不作乱。我们如果有罪,现在死也已经算晚的了;如果没罪,国君杀死我们就会失去民心。我们还是安心待命吧。”这番话说的义正辞严,堪称掷地有声,跟他与天子争夺土地,却又在战场上礼遇敌国国君一样矛盾,令我们不得不怀疑他有严重的人格分裂。
周简王十二年(晋厉公七年,鲁成公十七年,前574年)冬十二月,晋厉公终于发难了。他原打算让胥童、夷阳五率八百甲士进攻郤氏,可是长鱼矫反对“用众”,提出由自己亲自去刺杀三郤。晋厉公同意了,又派了清沸魋(tuí)协助他。于是两人各自持戈,互相揪住对方的衣领,装作打架的样子来请求三郤给他们评理。三郤没有多想,召他俩入榭裁判是非,结果毫无防备的郤錡和郤犨被长鱼矫杀死在座位上,郤至想要驾车逃跑,被追上杀死在车里。曾经煊赫一时的三郤最终只落得个暴尸示众的下场,史称“车辕之役”。
三郤既已伏诛,胥童随即以甲士劫持了栾书和荀偃,准备一起杀掉,可是晋厉公却动了不忍之心,制止他说:“已经在一天之内杀掉了郤氏三卿,我不忍心再多加杀戮了。”于是他释放了栾书和荀偃,让他们仍然担任原先的官职。长鱼矫见状,知道将有遗患,不敢在晋国久留,立即出奔到狄人那里去了。胥童就没有这种先见之明,他留了下来,心安理得的当起了他梦寐以求的卿。
后来的事情果如长鱼矫所料。也不知道晋厉公是怎么想的,刚刚经历了血腥的权力斗争,局势还没完全稳定,他却在当月就离开都城新绛(今山西临汾侯马市西),跑到晋国旧都翼邑(今山西临汾翼城县东南)玩去了。栾书和荀偃乘机发难,把他抓了起来。一个月后,栾书和荀偃杀胥童,又过了一个月,派程滑杀晋厉公,然后又派荀罃(yīng)和士鲂(fáng)去周都迎立姬周回国即位。历史就是这样讽刺,谁能想到当初栾书诬陷郤至要迎立姬周的不实之词,现在却由栾书自己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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