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很刺眼,很炽热。
它的光束扫射着大地,使人倍感烦躁。
但世界之大,总有它照不进的黑暗,蒸发不了的潮湿。
我叫于耳,得了病。
所以离开那个机器轰转的城市,去到悠然的乡村。
去寻找内心的平静。
几经辗转,汽车早已甩开浑浊的世界,一头扎进清新的空气中。窗外的图画也由城市的高楼大厦换成了绿树红花,就连夏天的热浪在对待乡村时也显得格外温柔。
“小耳朵,快醒醒,下车了。”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用温柔的声音叫醒昏昏沉沉睡去的我,待我睁开眼睛,车已经停下了。车上的人闹闹嚷嚷的,如同热锅边上的一群蚂蚁,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匆匆忙忙下了车。
我没有说话,揉了揉眼睛,等到人都下完了,我才顶着一头松乱的散发跟着母亲下车。
刚刚下车的人早就向四处散了去,我们一下车,就看见这个简陋的车站前站着两个老人,他们如同两座雕像,眼睛紧紧的盯着车门,看到我们就急切的围了过来,皱纹遍布的脸上堆满了笑,闪得让人眼疼。
“爸、妈。”母亲赶紧推着箱子向他们走过去,他们也走过来,亲切的握着母亲的手。
“总算回来了,路上没少累着吧,我和你妈在这可等你们好久了。”一个老人,骨瘦如柴,脸上的纹路夹着薄薄的细汗,苍老的声音里满是喜悦的色彩。
“呀!这是小耳朵吧,都长这么大了,长得可真俊。”外婆放开母亲的手,又赶紧走到母亲身后,亲热的握住我的手,不住的摩挲,脸上尽是盛开的笑。
我没有说话,没有抬头,静静的站着,只有额头上流下的汗滴知道我内心的急促。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我只想挣开她的手。
总算,母亲来化解了这一局面,她走过来抚着我的肩,对外婆说:“妈,我们回去聊吧,现在太阳大。”
“对对对,你看我,一高兴就糊涂,赶紧回家歇歇凉。”外婆笑着说,赶紧接过我手中的箱子。
“爸,妈,你们的身体都还好吧?”母亲边走边问。
“好着呢。”
“好、好。”外公外婆不停的笑,不停地说。
跟着他们,横穿过公路,走上旁边的一条小路,一路上说说唠唠向小路更深处走去。
在外婆家住了很多天了,我逐渐适应了这两个突然走近我生命的老人。我也会和他们说话,即使只是一问一答。
在农村,我的心情很好,因为这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事。
每天早上外婆他们就会起的很早,外公坐在里面时不时往土灶里放些柴火,外婆则在外面的灶台边上忙碌。灶台上架着两口大黑锅,一口黑锅里煮着人吃的早餐,另一口黑锅里煮着猪吃的猪食。在乡下就是这样,给人猪东西的时候必不能忘了猪。
饭好了,外婆便来叫我们起床。每天吃早饭,我都会把碗端到院子里,坐在小椅子上,一边吃一边看红日在山尖冒头,用耳朵听那一声声清脆的鸟鸣。
饭后,母亲就会看着我吃药,然后随着两位老人到地里干活,而我,有时候也会跟着一起去干干活,或是捏捏泥巴,拔拔青草。有时候,我也会一个人到处走走,一条小路弯弯长长,两旁都是不知名的绿色草植,没有汽笛的轰鸣,只有大自然真切的声音。
事实上,每次在母亲监视下吃药,都属于一种形式,是药三分毒,所以我总是会在母亲走后偷偷把藏在脸颊两边的药吐出来,我觉得乡村宁静的氛围足以让我的内心平静,我的精神状态很好。
那天早上,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打下光影,我如往常一样,吃完饭到屋后散步,不经意的走着,走进树林,看见了蘑菇。
我就踩着地上大大小小的光圈向前走,突然,有一个人映入我的眼帘,他正蹲在地上拿着铲子挖土。我看了看周围,除了他,便没有别人。我忍不住好奇,轻轻的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后面看。
他好像知道身后有人,便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你来了!”
我的心好像停止跳动一般,风吹不动树叶,鸟儿封锁了喉咙,万物都陷入一片静默。
我看着他,回了回神,他穿着黑色T恤,牛仔裤,看起来高高瘦瘦的,笑容如冬日暖阳,但我却觉得有点凉意,我觉得,应该是夏日早晨露重气冷。
“你在埋什么?”我鼓起勇气细声询问,我的心就像放在一根细绳上,不停的颤抖,我知道我不擅长和陌生人交流。
“埋秘密。”他没有再回头,拿着他的小铲子往一个坑里填土,动作很轻,似乎是葬了一个无比珍贵的东西。
把秘密葬在地下就永远不会被别人知道,就像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一样。
我和他没有多说话,我离开时,他还在那儿。
但自从那次短暂的相遇后,我们遇见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丁辰,十七岁,和我一样的年纪。
他是我乡间唯一的朋友。
“小耳朵,小耳朵……”
我坐在院子里看书,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闯进我的耳朵,那么温暖磁性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他,等我侧过头去,果然看见他正站在树林边上那高高的坎子上,冲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合上书,把它放在我所坐的小椅子上,便向他小跑过去,我脸上轻轻扬起的笑容泄露了我内心的小欢喜,我喜欢和丁辰在一起玩,他会带我去摘果子、挖野菜,还会给我讲很多故事。有他在,我便不寂寞,有他在,我的嘴角眉心就藏不住笑。
“丁辰,今天我们干什么?”我跑到他面前,仰着头痴痴的笑,阳光从他的碎发中穿过又落在我的头顶。和他在一起我的心好像就不潮湿了,人也活泼了不少。
“今天,我们去采蘑菇。”他笑着伸出手,把我拉上土坎,然后从身后拿出两个篮子,他一个我一个。
在树林里,那些蘑菇就像跟我捉迷藏似的。平日里不找它们,它们就无处不在,现在要找它们,它们又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后来看到丁辰的篮子,我知道了,原来蘑菇都跑到他的篮子里去了,只有我的篮子还是空无一物。
“丁辰,我也找到了一个。”我在一个小土堆上发现一个很漂亮的蘑菇,红红的,圆圆的,张着一把厚厚的小伞,我内心激动,连忙摘下来,站在土堆上,把蘑菇举起来给他看,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我似乎在等,等他的夸奖。
“哈哈哈……,小耳朵,你难道不知道越是鲜艳的东西就越有毒吗?”丁辰站在下面离我稍远的地方,眼睛笑成一条线。
听见他的话,吓得我赶紧把蘑菇丢掉,手也赶紧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好像我拿着它就会马上中毒一样。
同时,我还内心沮丧,在这树林里转悠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小耳朵,你快下来。”丁辰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沮丧,走上前来,把我从这土堆上扶下去。
“小耳朵,你看,这个蘑菇就是可以吃的。”他指着土堆底部藏在小草后面那朵长着小褶皱的木黄色蘑菇说。
我蹲下身子把它从地上采起来,放在鼻尖上闻了闻,轻轻的把它放进小篮筐里,生怕碰坏了这个脆弱的小家伙。
之后采蘑菇就都是这个样子的,丁辰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他只要一看到蘑菇就会喊一声“小耳朵。”
我就会兴高采烈的跑过去把它采下来。
“小耳朵。”丁辰停下来,满脸笑意的贴在我耳边说:“我觉得我自己像是在训练一只小狗。”
他说完就又向前面走去,脸上的笑更加肆意了。
我在原地呆滞着,脑子极速运作了几秒,瞬间明白他在捉弄我,便看着他的背影说“丁辰,你站住。”
我跑着去追他,他也就跑了起来,在树林里兜兜转转,我却怎么也赶不上他,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山顶。
“小耳朵,你快过来。”丁辰站在那儿,站在两棵树中间,远远望去我就可以看见,那两棵树中间有一个用麻绳和木板自制的秋千。
一边追他一边护住我的篮子,羸弱的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即使看到秋千我也无力赶上前去,只能慢悠悠的走过去。
我一走近,他便伸手接过我的篮子,把它放在他的篮子旁边,而我已经坐在那秋千上了。
“坐好了,我推你。”丁辰靠在一棵树上,轻轻推动那秋千的绳子。
我坐在秋千上,它越荡越高,风吹起我的发丝,撩动我的白裙,耳边有风有鸟归巢的鸣叫,眼里有万丈落霞和他。我想,如果时间可以定格一秒钟,我希望就是现在,世界不吵不闹,内心平静安好。
太阳偏西,阳光温和的撒满大地。
“丁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埋下的秘密是什么?”我乘着风,假装自己是无意问起。
“是你!”丁辰看着远方,抿着嘴笑,声音很低,只是借着风轻轻飘进我的耳朵,似有若无。
我也笑了,不懂也不深究,我觉得现在就已经很好,有风,有落日,有丁辰。
晚了些,我们一起下山,又是在外婆家的屋后分别,他总是看着我走后才会离开。
到家才发现我的腿已经被茅草割出了很多个细小的口子,我浑然不知,现在却火辣辣的疼。
一天早上,我起的很早,我特地穿上短裤,准备了一个小桶,坐在院子里等丁辰,因为他说今天要带我下河捉螃蟹。
“小耳朵,你这是在干嘛?”母亲从房子里走出来,看见我坐在院子里痴痴的傻笑,便忍不住问。
“待会儿我要去抓螃蟹。”我故意表现出很神秘的样子。
“小耳朵,今天你的药吃了吗?”母亲接着问。
“吃了。”我认真的回答,认真的点头,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说的话是真的。
“看今天阴沉沉的,你可要早点回来,可能要下雨。”母亲说着又转身往屋里走去,还不忘说一句“注意安全。”
不一会儿,我便看见了他。
“小耳朵,走啦!”丁辰从屋子前面的小路上走来,穿着白衬衫,显得比我都白。
“来了。”我小声回答,提着小桶,从屋子旁边的斜坡跑下去。
一个斜坡长长的,让人刹不住,若不是他伸手拉住我,我非得一坡跑下底不可。
我们到了河边,把鞋子脱下来放在河岸上,走到水浅的地方。
我提着桶跟在他后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吓着河里这些可爱的小动物。
他蹲下翻看一个个石头地下,仿佛地下压着财宝似的,小心翼翼的拿开那些石头。我什么都不懂,就弯着腰在旁边愣头愣脑的看着。
“小耳朵,你看。”丁辰小声说,一只手上还拿着那块移开的鹅卵石。
我凑近一看,心里充满了惊讶,也用小小的声音说“螃蟹”。
“嗯!”他把手上的石头轻轻放下,准备腾出手去抓它。
但是,我也是很机敏的,我觉得现在是时候展现我的实力了。我完全没有看他,就拿起我的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只螃蟹盖了下去,溅得丁辰一身的水。
螃蟹是盖住了,剩下丁辰一脸懵。
丁辰看着一脸兴奋的我问:“你把它盖住,我要怎么抓呢?”
这个问题倒是把我问住了,我的脸上僵着一个笑,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怎么才能把它放进桶里,所以就只能一直压着桶,免得让螃蟹逃掉。
“好,现在你轻轻把桶拿开,我就赶紧抓住它。”丁辰已经帮我想好了解决措施。
我点了点头,很听他的话,屏住呼吸,轻轻的把桶移开,眼看着那只螃蟹迅速的跑出来,丁辰赶紧用手指按住那个螃蟹的背,然后用大指和食指抓住它的两边,一下子把它从水里拿出来。
看着这四仰八叉的小东西,我开心的几乎要跳起来,我还从来没有亲自参与过抓螃蟹呢,感觉稀奇极了。
那螃蟹的几只脚动来动去,还挥舞着那一对铁钳,它在表示抗议。
看见它从嘴里吐出一串泡泡,我赶紧在桶里装上水,叫丁辰把它放进去。
丁辰笑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在他眼里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孩子。
不知在水里玩了多久,只知道桶里已经装了很多螃蟹,大的小的都有。
我们累了,就坐在堤岸上,看着那条河,清清澈澈,前方的山壁挡住了我们远望的视线。
“你会游泳吗?”丁辰看着那平静的河面,又转过头来看我。
“不会。”我笑着摇头。
“那,我游给你看。”说着他便一下子跃下堤岸,朝河里走去,一边走还不忘回头跟我挥手。
眼睛里的他一下子跃进水里,好像一条鱼,越游越远,越游越小,不停的在水里起起伏伏,水里的他自在极了。我努力睁大眼睛,一直追随他的身影,但他还是会在不经意时消失在水里,在我着急的时候又重新冒出水面,回头看着焦急的我,笑着向我挥手,叫我放心。
“啪、啪……”一滴雨打在刚才丁辰坐过的地方,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又打在我的脸上,然后,三滴、四滴……,不断的往下落。
“丁辰,快回来,下雨了。”我站起来,一边高声喊着一边使劲向他挥手。
“丁辰,丁辰。”我叫着他的名字,总算看见他从水里浮出来,浮在水上回头看我,笑容如灿烂千阳。
“快回来。”我重复我的话。
在我的眼睛里,他已经再游回岸边的路上了,我急忙跑到岸边,等着他,迎接他。
“轰隆……”天边响起一道闷雷,雨好像是听到了命令,更急切的从空中落下来,在河面砸出一个个水花,河面也迷离了起来。
“丁辰……”我把手做成一个喇叭,让声音扩出去,让他听见我的声音,以免他迷失在这跳跃的河里。
丁辰还在水中游着,越来越近,却又越来越远,让人看不清,听不见。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流,湿了我的衣裳,灌满了我的眼睛。
等我擦掉眼睛里的水,在这浩荡的河水里,已经没有了丁辰的身影,他很调皮,总是在我不注意时逃掉,逃离我的眼睛。
“丁辰、丁辰……”我跑到水里,我一张口叫他,雨水就顺势流进我的喉咙,我想告诉他不要玩了,可是我的喉咙被水塞住,发不出多余的声音。
我看不到从我脚底浮出的血珠,因为它们在露出水面之前就被水稀释了,冲散了。
眼睛又被灌满水,然后流出来,我已经不去管它,我甚至不知道,我有没有流泪。
“丁辰……”我唤他的名字千千万万遍,但他都不曾回答,哪怕一声,我的耳朵里,有雨,有雷,没有他。我全身的细胞都一个个膨胀起来,然后一起破碎,闷雷不是响在天边,是在我的脑海。
我站在水里不知所措,一切嘶喊都吞没在水里,只有水慢慢的涨,从我的腰部一直往上涨。
雨依旧不停的下。
“于耳!”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头,看见母亲丢开那把黑色雨伞,朝我奔过来。
看到母亲,我总算找回一丝理智,我急忙从水里退出来,我抓住她的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妈、妈……丁辰、丁辰在河里,他还没有上了。”我哽咽着,努力说出完整的话。
母亲看着我,也无比慌乱起来,“我们先上去,去叫人。”
母亲拉着我上岸,自己赶紧回到村子里叫人。
我站在堤岸上,站在那桶螃蟹旁边,脚心被玻璃划破的口子还淌着血,顺着雨水冲刷进土里。
不一会儿,村里的青壮年淋着雨都来了,母亲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最终是没有下水的,因为那一河浩荡的水中没有人,没有一点影子。
周围的人在雨中热烈的讨论着,面对着一河包裹着丁辰的水。
只有我,坐在堤岸上嚎啕大哭。
不知道我在床上躺了多少天,有时候,我甚至还能看到丁辰。
大家说我病了,待我身体稍微好一点,就又回到城里,治病。
没有人提过丁辰,如同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医生,于耳的病怎么样了?”母亲坐在房间和医生交谈,我坐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不说话,不抬头,只是静静的等着,静静的听着。
“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医生叹了一口气,手不停的在纸上画着潦草的字,又说:“还是住一段时间的院吧。”
母亲没有说话,走出房间,看了看我。
我穿着蓝色条纹的衣服坐在洁白的床上,抬头看着窗外,刮风了,有叶子在风中飘,又要下雨了,我讨厌每一个下雨的日子。
其实,那天在树林里,
我不知是何时经过了你的坟,
停住我流转的目光,看了一眼你墓碑上的名字,
便把“丁辰”深深的印在了心里。
我没有看到,
我从树林里带回那些五颜六色的蘑菇,
都被外婆倒在了地上。
我也没有看到,
小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但是,在睡梦中我隐约听到你的名字,
人们说,
十七年前,你十七岁,心脏病发,猝死。
人们还说,
你家人搬离,使你独自一人在此。
原来,你十七年的生命从不曾有过我。
你我生命相隔,没有交汇。
就是一场相遇也只能在我的脑海。
即使它是一场病,一个笑话。
但我依旧喜欢你温暖的样子,
你的黑T恤、白衬衫,
以及我脚底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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