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某大超市西侧,有个能同时通过两辆双排座汽车的过道口,在过道口的东北角,有个落地摊位,专卖菜饸子。
摊位老板是个女人,60多岁,面色略黑,皮肤粗糙,一只眼睛不大不小,眼珠子黑亮且炯炯有神,另一只眼睛则常年闭合,头发尽管夹杂着醒目的白,却梳洗得一丝不乱。
这个女人,我们姑且称她为老周。
老周摆摊的时间基本固定,每天下午4点左右至晚黑8点左右,脚蹬一辆人力三轮车,优哉游哉地来到她的领地,停好车以后,首先,脱下出门衣裳,换上护士款式的蓝色工作服,接着,搬下来蜂窝煤炉子,把烙菜饸子用的生铁鏊(ào)子,在蜂窝煤炉子上面安放平整,支好案板,支好马扎,放好面盆、擀面杖、盛鸡蛋的盆、盛韭菜的盆、盛香荠菜的盆以及盛佐料的瓶瓶罐罐等,环顾一番左右,伸伸懒腰,活动活动腿脚,然后,用不着这个领导发表重要讲话,那个领导前来剪彩、前来发令鸣炮奏乐等,就擅自营业了。
老周不愁没有客户。有的客户性子急,3点多钟就来了,先在附近转悠,隔个几分十几分钟过来瞅瞅,直到三轮车吱扭吱扭地由远而近。
按理说,最近这二三十年,新老城区加在一起也有十几平方公里大了,卖菜饸子的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大家都肯不远几里十几里地,来这个摊位买菜饸子呢?
看官莫急,且容我慢慢道来。
老周原先是县粮食系统某个单位的正式职工,那几年,兴“砸三铁”,具体说法是,用“铁手腕、铁面孔、铁心肠”去砸“铁饭碗、铁工资、铁交椅”。一时间,凡是公家企业,都得砸烂,都得卖给私人,名字起得也怪好听,叫改制。这一改制,老周之类的就挨改失业了。按官方规定,还不准叫失业呢,只许叫下岗再就业。这个岗,你下也得下,你不下也得下,你想不通,你去找说话管用的评理去。至于再就业,这个县一百多万人,还愁找不到你挣钱的地盘,还愁找不到你挣钱的对象吗?几十年来,你所在的阶级,不是领导这个就是领导那个的,也该你自己动手找口饭吃自己领导自己了。
乍一没有班上,老周心里头空落落的。那时,两个儿子还小,丈夫在县北某中学教书,每天早出晚归。老周就带着孩子瞎逛,晌午饭,能对付就对付了,到了晚黑,才吃有炒菜的饭。说是有炒菜,也就一大盘土豆丝或者萝卜丝子啥的,早晚丈夫实在馋急了,就买点猪头肉猪耳朵什么的,先紧丈夫吃,然后才是孩子吃,至于自己,即使再馋,也只是在年节时候,吃上几块肥猪肉片子拉拉油荤。为啥?自己不拿钱呗!
哦,我忘记说了,老周的公公去世早,婆婆还在,却常年瘫痪在床。老周的丈夫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从来不问公公婆婆的事。所以,伺候婆婆的神圣使命,就落在了老周肩上。老周每天至少三次给婆婆换洗尿布,至少三次擦洗屁股,一天两天还行,但老周必须常年这样做,这一做就是三十年还拐弯。
九九年的某一天,单位来人通知,老周住的两间公房要扒了,叫她出去赁房子,时限十天,过期就得出扒房子钱。
屋漏偏遇连阴雨!人要摊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
房子刚赁好,老周丈夫得了脑血栓瘫痪在床,班,上不成了,只得提前退休。
面积只有两间老屋那么大的新家,顶多40平米,除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三个大人,有两个常年睡在床上,谁看了,谁揪心!
某一天吃晚黑饭时,丈夫在床上幽幽地埋怨,成天不是稀饭大馍就是面疙瘩面条子,你就不能做点旁的?听到这话,老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调侃,北关桥头南面的“老三饭店”菜好吃,我们上那去摆一桌,怎么样?噢,就兴当官的有钱的去吃吗?说实话,我也早就想去潇洒走一回了,怎么样?拿钱来啊!
刹那间,满屋里,死人一般的静。
过了老大一会子,丈夫凄惨地笑着,长叹一声,感慨道,等我明死了,托生到富贵人家,一定请你到“老三饭店”,撕开肚子吃一顿。话还没说完呢,他就呲呼呲呼地哭上了。
婆婆见她儿子哭了,顿时眼泪汪汪的,嘴唇子乱哆嗦,自顾自地诉说着谁也没本事破译的人生感慨。
老周一见这场景,心软了,喉头哽噎,鼻头发酸,过一会,很女人地问丈夫,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这时,两个儿子异口同声地提出诉求,我想吃——韭菜饸子!
紧接着,哭声连成了片。
第二天一大早,老周把婆婆和丈夫拉屎拉尿刷牙洗脸等等啰嗦事情处理完毕,抬脚就朝东关三小东面的蔬菜批发市场跑去。
这天晌午,老周丈夫嘴唇吧唧吧唧着,有滋有味地咀嚼着久违的韭菜饸子,还拐弯抹角地发表了诚挚的谢意,唔,这韭菜饸子,比你姥姥烙的还好吃,是不是,大蛋二蛋?
大蛋咕咚一家伙,咽下一大口韭菜盒子,眼泪花子都挨噎得淌出来了,使大劲点着头,眼珠子瞪得跟夹子挤的样,嚎岔声地问,俺妈,今天可管饱?
二蛋只顾咀嚼着,过了好大一会,才腾出空来,朝床上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扫描着此情此景,老周眼窝里又泉出一长溜滚烫。
这个夏夜,老周连一秒钟也没睡着,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好办法,来摆脱家里的困境,快天亮时,干脆起床了。
老周来到家门口,无意中看到头天晚黑吃剩的韭菜盒子,脑瓜子里面猛然闪出一道亮光!
这道亮光,把老周潜意识里的很多相关细胞给激活了。紧接着,老周开始了可行性论证。首先,她得过自己这道关口。县城小,自己是公家人,熟人多,生脸少,自己这个国营单位正式职工,能拉下这个面子吗?再说,自家男人尽管在乡下,但也是当老师的呀,老婆做生意,他面子朝哪搁?三,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做过生意,怎样买,如何卖,都得从头学。四,自己单位的人来买,能好意思接过人家递过来的钱吗?五,自己做生意了,婆婆、丈夫的一天几换、一天几洗,还有五口人的三顿饭,上学的孩子,谁来操心?六,七,八……
就这样,考虑来考虑去,老周决定自己摆摊卖菜饸子,而且只能在下午四五点钟以后出摊子。只有如此,才能尽可能周全地降低代价。
这天晚黑吃罢饭,老周主持召开了家庭会议。丈夫听完老周陈述,叹了怪好几口长气,才表态同意。丈夫欠起身子,一把攥住老周的手,抚摸着,眼泪啪嗒着老大一会,才把五个字说成串:叫你受累了!
婆婆蠕动着嘴唇,对接着儿媳的视线,四道亮光,在泪花里穿行。
两个儿子信誓旦旦,表示要拿不断提高的学习成绩来回报妈妈的奉献。
第一天出摊子,最为艰难。骑上三轮车蹬的第一圈子,那感觉,比脚后跟子从稀泥窝里拔出来还要费十倍百倍的劲!然而收摊子以后,却享受到了从没有过的轻松和快乐!
第一天出摊子,老周扣除成本,净赚了九块钱!
第二天,第三天……一眨眼,一个月过去了。老周把藏在鞋盒子的钱拿出来理理,算账以后,嘴笑了,眼笑了,心里更笑了!
老周出摊子的头一个月,纯盈利五百多块钱!
第二个月,老周净赚一千多块钱!
第三个月,老周净落接近两千块钱!
头一年,老周纯盈利接近一万块!第二年,超过一万五千块!第三年,超过两万块!
风里来,雨里走,披星戴月,废寝忘食,腰酸腿疼,寒来暑往,一晃眼,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老周没有白挨累,用自己的汗水、泪水,用自己忍受的屈辱、白眼、歧视、刁难、骚扰甚至欺凌等,换来了十几万块钱!
与此同时,家里笑声多了,吃得好了,穿得暖了,屋里屋外,也干净多了!
最重要的收获是,老周熟人多了,眼界宽了,知道的事情多了,懂得的道理就更多了!用她自己话来说,要是遇到刮大风、连阴雨、迎接县里市里省里检查等,摊子出不成了,你不知道这个心里头啊,倒有多憋得慌!心口窝里,比大城市的雾霾还闷人!一出摊子,全好了!心里别提多素净了!要多敞快有多敞快!
说到这里,看官兴许要问了,老周的生意,为什么越做越好呢?
还是请老周自个说吧:
“我每天出摊子,都对自个讲,这是头一天出摊子!”
“人家买我的菜饸子,是帮我忙的,没有人吃我菜饸子,我挣谁的钱呢?”
“倒有多少人不明白,一块钱,是由一百个一分钱毛格子(硬币)摞起来的。没有一个一个的一分钱毛格子,一块钱从哪来?十块钱从哪来?一百块钱又从哪来?因此说,只要不亏本的生意,都得做。”
“我韭菜、香荠菜不摘干净不洗干净,鸡蛋图便宜买散黄子的买坏的,人家是能吃出来的,你觉得光你自个嘴刁吗?这年头,谁嘴不刁?再说了,人家买菜饸子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也不是大风刮来、大水淌来的。天老爷在上面把门呢,得要对得起人家给我的钱才管唻!我卖的菜饸子,个头小,菜少,鸡蛋小,人家吃亏上当一回子不?人家下回还来吗?张三来一回不来了,李四来一回不来了,那我喝西北风都没人刮了。”
“来买我菜饸子的,可有远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坑人了,人家就不知道了?人家不劈脸呼(音)你那是饶你的!”
选材优良,制作精细,味道独特,价钱合理,守信用,善协调,服务态度好,是老周生意立于不败之地的七大法宝。
当然,老周也有烦恼,并且是一个接一个。
2013年春季的某一天早清子,老周在出摊子途中,挨一个狗不吃孩子开车给撞了,左小腿,断了,连治带养,将近一年半。500多天啊,老周身心那个又憋又闷,真的是麻线栓豆腐——提不的了。
老周腿还好透呢,小儿子下学了,宁死也不出门,除了吃喝拉撒睡,啥事也不干,不像大儿子,学没上好,还能去宁波打工。
在家的四口人,有三个一天到晚睡床上,摊谁谁受得了?眼不见,心不烦,只有出摊子,才能摆脱烦恼。
2015年秋,一场感冒,要了婆婆的命。婆婆的孩子们,照例是不问事的,全指望老周一个人瘸着腿,一家一户的求爹爹拜奶奶,花钱操心不说,还受气,好不容易才把婆婆送下地。
我嫁到这家,是来还债的,老周如是说。
大儿子三十露头了,婚,还是结不成。没有房,没有车,没有成捆子钱,哪个女人愿意跟他?即便连拉带拽地结了婚,没有钱这个万能胶粘着,离也只是时间问题。
二儿子快二十了,就这么成天在家睡,还不许说,老周一叫他学学他哥,他就烦,说多了,他就要自杀。
还有更大的烦恼在等着。
老周租了十几年的房子,已划入棚户区改造范围,说拆也就一句话的事。幸亏老周脑子好使,提前学了人家的本事,弄到了一套廉租房。
廉租房,看起来是好事,但对老周来说,忧大于喜。她家那套在四楼,没有电梯,从前老周腿没伤还好,现在腿伤了,别说四楼了,上一楼都困难。这个还在其次,更为要命的是,卖菜饸子的摊子出不成了。一来,廉租房远离城区;二来,每一天,都要从城外大西南跑到城东大东关去批发韭菜香荠菜,一来一往几十里路,就指望她脚蹬人力三轮车,赶得紧绷绷的也要大半天,丈夫的洗啊换啊吃饭喝水什么的,就完全顾不上了;三来,老客户很快就会丢失,新客户还得从头培养;四来,现在租的房子在平地,洗菜用的是压水井,到廉租房以后,自来水贵的很,把水费加在成本上吧,菜饸子就得卖贵,自己做得再好,一贵了,谁买呢?人是便宜虫啊!五来,老周年纪渐大,加上腿脚不好眼也不好,电动车子,她就更不敢骑也不想学会骑了。
这五个因素,制约着老周生意的可持续发展。
鉴于此,有客户献计献策,建议老周转变营销模式,弄弄电商,意思是,老周买部智能手机,这样,人家就可以在网上下单,叫二儿子送货。谁知老周听了直摆手,说,不管,真的不管!倒有多少人跟我要手机号的,好方便预约菜饸子,我笨啊!不会用。我都六十多了,从头学识字再学用手机,不大可能了。再说了,养个手机,不得多花钱吗?有人附和着,叫你儿子用手机,你专管做。老周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一口接一口地叹气,不说一个字。
这个……
献计献策的,在场附和的,有的看天,有的看地,有的看手机,有的王顾左右而言他,只有老周,依然用第一天出摊子做生意的心态,在认认真真地制作着她的菜饸子,在一如既往地拿着那把小勺子,一点一滴地把鸡蛋壳上的鸡蛋清子刮到菜馅子里,直到实在刮不出来为止。
看来,老周的韭菜饸子、香荠菜菜饸子,终将会有那么一天,对我们身心的供给,要戛然而止。
老周这个女人,也将会消失在江湖,就像一滴水,汇入汪洋大海,波澜不惊,无声无息。而老周们做人的品位,却一直在荡涤着红尘中的污泥浊水,一直在营养着我们民族的魂。
问渠那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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