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几重：世间安得双全法

青山几重：世间安得双全法

青山深深，钟声悠悠。

那钟声荡啊荡啊，在我耳边一圈又一圈，把我的心弄得痒痒的，我虽看过红尘十里，看过繁华尽落，看过悲欢离合，却从未看过这青山之中红尘世外客的世界。

我在那十丈软红里滚了几百年，方才生出了那么一点的无趣，在见过无数不得善终的情爱，在旁观了几百年世间人的生离死别后，才悟到了红颜白骨，繁华易逝的真正意思所在。可是，我不相信这些卑微的人类，竟可以在他那短暂的一生的开始便做到勘破红尘？必定是有名无实。

这样想着，我找到了这处不为人知的地方，而掩映在青山间的那座寺庙，才是我的目的地。我停在寺庙外百米处的树上已有好几天了，我还没准备好，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偷偷摸进去，再在暗处窥探真相，抑或是幻化成一个迷失在山中的旅人，如我过去百年所为，当一个旁观者，正大光明地看着他们，只几天时间。

这样想着，我荡着赤裸的双足，山间穿过的微风撩起了我一绺青丝，赤红的纱裙长长地垂在树枝下，随着我的动作飘啊飘啊。

我不知道，命运的轮盘已经开始旋转了，我怎么挽回，都无济于事。

“施主？”山间微风带来了这一声轻唤，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倚靠在树干上的脑袋微微一偏，就看到了那不远处背着篓子的白皙小和尚。他那么清瘦，眉间有着一种我无法表达的东西，那种东西，在我百年见过的世人中，从未有过。他站在我不远处，却给我一种遥不可及之感，就像伸手握不住的山风。

我不说话。

“施主？树上很危险，还是快下来吧。”他出尘的眉宇间填了一分担忧。是对我的担忧？我突然这样想了，我觉得很奇怪，从前有人为我而死时，我无悲无喜，可现在呢，为何想要将那份担忧深藏。

骨子里的劣性让我想要作弄他。

“小师傅，我，我害怕。”我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所幸用了一副豆蔻女儿的皮囊，不然还真不知该如何了。

“那你如何上去的？”他貌似很无奈。

“我…我…”我面上委屈地不知所措，心中却急得跳脚，怎么圆谎怎么圆谎。

谁知一个不留意，整个人往后翻去，裙裳飞舞，却是狼狈不堪。

嗯！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却听到一声闷哼。我被接住了，我忙往后看去，果见小和尚五官纠结表情痛苦。可纵使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站好。

我突然就想到，我摔下来时，他的表情是怎样，是不是急急跑过来接住我。这样想着，心中竟有些欢喜，思绪翻涌。

“天色不早了，施主还是快快下山吧。”

“不！”我想也不想回答。

他有些惊愕，没反应过来，便被我拉着抱住：“我不想回家。”

百年的经历让我很自然地装出了小女儿的姿态。头被他的手抚了抚，接着他轻轻推开我，他大概只当我小女孩耍性子。

“还是快些回家吧。”他淡淡地说完，便转身离去，毫无留恋，仿佛一切不曾发生，可我却留恋那温热，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呆在他身边。

我靠在寺庙门口，以为会有人发现我，可一夜，无人问津，夜里寒风飒飒，冷月黑鸦，我以凡人之躯抵抗，衣裳单薄，却不及这长夜寂寥。

寂寞，这本是我最熟悉的感受，今夜，却觉得格外难以忍受。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起了自己的初衷，勘破？我自以为的勘破，其实什么都不是，而他，那个出尘的他，那双古井不波的眼眸…或许这就是上天的不公吧，创造了万物，却给了万物不同的天赋。他这种人，注定会成佛吧，呵…

青山几重：世间安得双全法

我醒来时，发现他在我不远处诵经，喜不自禁，我跑过去抱住了他。他一惊，反应过来时，便轻轻推开了我。

“你救了我。”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不可见死不救。”又是这种形如陌路的语调。也许在他看来我于他只是个陌生人，可于我而言，他已不是了。

“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我想着该如何，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我感觉我那百年经历一点用也没用，最后，我竟用了这个最笨的办法，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

他似乎习惯了我的不同寻常，只轻轻摇了摇头，道：“施主已醒，还是快回家吧。”

他又离开了，每次，我都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发愣。出了屋子，我才发现这里不是庙里，是离寺庙一些距离的人迹罕至的木屋。

自此，我便开始纠缠着他，以凡人之躯，我不能动用法术，期间我从未进过那座庙，我只是守在庙口，只要他一出来便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我庆幸的是他一天出门的次数很多，我有很长时间可以呆在他身旁。

他采药，我便帮着他，他休息，我便自顾自地在他面前跳着凡世间的舞蹈，他化缘，我便远远地望着他，我用不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在山间游走，寻找那些有趣的地方，等到第二天与他分享，说是分享，不过是在他做完事情后，威逼利诱拉着他去。

一次，他看着漫山的白蔷薇，竟笑了，如画眉眼舒展开来，是那么炫目，竟让我的笑眼中，溢出了泪滴。原来他也会笑，也会笑…为我而笑。恍惚间，我的世界多了一个他，我的世界，便只剩下了一个他。

不知多少个日月，我小心翼翼地缠着他。从冬到夏，从不曾看到他一个多余的眼神，到会在采药停下揉肩时收到他一个目光，会在山路崎岖时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会在远远望着他时得到一个淡淡的回眸。

和他一起时，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他从不回话。

深秋。又是一年深秋，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已是三年前了，那个深秋。从可爱娇小的豆蔻女儿，到亭亭玉立的韶华少女，对于我来说，只是换了个皮囊，可是对于凡人来说，实在过于不寻常，我没有发觉不对之处，他竟也没有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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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个深秋之日，我像往常一样等在门口，我没有等到他，却等到了寺庙内所有人，手中提着各色武器，将我围住。

这三年，我小心地避开其他人，然而三年时间对于凡人来说是在太长了，他们总会发现有我的存在，也许是无法左右我，也许是看着小和尚淡淡的态度，他们并没有阻碍我。

“你们想要做什么。”我面对着这些人，眼中是那种无悲无喜，可目光还是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那抹素白。

“别找了，你不会见到他了。”

一个有着模糊熟悉感的和尚面有不忍地说到。

“为什么！”骤然间，我的思绪纷乱，无数可能性划过我的脑海中，那些生离死别募地在记忆里清晰，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哭，那些有始无终的山盟海誓，那些被深埋的情绪…

“不不，清河没有事。”

似乎发觉我的不对，那人忙道。

清河。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清河…清河…没事…”我反复咀嚼这这两个字，在知道他没事后，我便安下心来。

一个年长的凡人走了出来，他淡淡的面容，竟和清河有一分神似。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其他和尚想上前，被他默默止住。

他开口，道：“施主在人世徘徊，本该位列仙班，却为何在此，被牵绊。”

我大惊！

“你，你知道…”他竟知道我不是常人。

“清河呢，他知道吗，知道吗！”我几乎歇斯底里，我想知道一个答案，若他知道，那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若他知道，为何不避着我，为何明明知道一个妖在门口等着他，还要出来，为何知道我的身份，却不怕我，不杀我，为何还要和我一起去采药，去化缘，去那些地方，为何还要对我笑，为何还要担心我。

我疯魔一般想要进去寺庙内，我想找到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那些和尚要阻拦我，可我又怎能罢休，我幻化了原身，与人类之躯没有太大区别，不过多了一双犄角，这也吓坏了一些和尚，他们惊恐地退后，神情一如那些看到我原身的凡人。呵呵，原来这些世外客也是虚有其名。我突然想，若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会如何？我挥手召来一阵风将阻拦的和尚甩开，我迫切想看到他，迫切想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被甩在地上的和尚大声喊道：“主持你看到了吗，妖就是妖啊，她不可理喻，只会伤人，哪有什么好坏之分，清河被迷惑，你也被迷惑吗！”

什么！我直接提起那个和尚：“什么意思？”

那和尚愤愤不平，被我提起也毫无惧意：“三年前你一出现在寺庙外，主持便发觉你了，哼哼，你太大胆了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不过主持却说你并无恶意，且将位列仙班…”

什么！

我骤然失去了力气，那和尚被我丢在了地上。

似是看不到我的狼狈，他一边爬起来一边说着，这掩在表象后的真相。

“清河是我们寒山寺最有悟性的，他是最有可能成佛的，主持让他去点化你，可你不仅执迷不悟，还对他百般纠缠，让他…让他…”那和尚说着说着，愈发生气。

“他如何了？”我轻声问道，脑中却想起了初见时，他青涩的面庞上和年龄不符的出尘遗世，他唤了一声施主，他眉间染了一丝担忧，他不顾安危地接住跌落的我，他，又何曾点化我…呵呵哈哈哈哈

“他竟不想成佛，他竟想要还俗，真是可笑，明明最有悟性，他对佛法的感悟连主持都自叹弗如，可他竟然…”

“还俗？他想还俗，为何，为何？”似乎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孤注一掷地想要知道。

“劫数，这都是劫数。”一言不发的主持走了出来，依旧淡淡地，仿佛诉说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清河本该继任我主持之位，可三年前，他见了你回来后，就有些不同寻常。这三年，他包揽了许多本不该属于他的杂活。开始我觉得很奇怪，直到有人告诉我，你会每天来找他。我便知道了，他是出去见你。”

“可…可他那样冷淡…我…不可能…”怎么可能，明明是我一直卑微地追逐着他，明明他那么遥不可及，明明…

“开始，清河大概是迷茫吧。可是三年，他自以为清晰了。”主持淡淡的声音如魔音一般在我耳畔回响。

失魂落魄，几百年，我没有如此狼狈，回想着所有事情，最后，我颓然跌落地上：“难道，我误了他？”

那次相遇，一个自以为勘破红尘的妖，在见到一个真正勘破红尘的出尘之人后，便忘掉了自己的追寻，而最后才发现，那人并不是勘破红尘，而是不曾经历红尘。原来，所有人都逃不掉，原来，你也堪不破。

“那既然如此，不正好的吗，你让我们走啊。”

“佛法是他一生的追寻，他很痛苦，无法抉择…”主持说着说着。

可我已愤怒不已：“所以你就为他做了决定，所以你就可以左右他的一生，他明明选择了我，他明明选择了我，他明明要还俗的…”我的视野模糊了，依旧不依不饶地指责着。

“他若此生无法成佛，便会灰飞烟灭，不入轮回。而你为妖，可以活无尽岁月，与他的几十年，难道又是你真正想要的？”

是吗？是啊，他只是个凡人，会老去，会死亡，而我…可他若成佛…我怎么办呢？我又该怎么办呢…

或许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这次，便换我离开吧，最后一次，不，还是不见了吧，泪水模糊了所有，钟声悠悠，青山深深，而，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了。

寺庙内，素衣僧人问年长的僧人：“师傅，她走了吗？”

“走了。”

“那就好。”

年长僧人不忍：“你将功德都给了她，化了她的劫数，也失去了功德圆满的机会。”

素衣僧人淡然一笑：“不救她，她会死的。”

“可是…”

“就当报答她这三年的陪伴了。”

“你对她…”

“有时候不是不会，只是深藏，藏到以为从未有过。红尘不是勘破，而是不能忘也不去想。”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