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初冬的天气灰扑扑温吞吞一如往常。我在自己的家里如常急匆匆地接送孩子,做饭,上班,日子过得忙碌而紧凑。
半下午的时候,一通陌生的电话打到了我就职的超市,简短而急促,"你弟弟出事了,你快来云州旅馆吧。"
此刻,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依然心脏蹦蹦地跳到了嗓子眼,腿脚酥软迈不开步伐,一如当年接听过电话后的反应。
只是,当年的我猜测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猜到厄运是那么无情地改变了我们全家人的生活。
当我忐忑不安地赶到指定的旅馆后,老父亲已经先我一步徘徊在那儿了,神情恍惚无助,看到我仿佛有了一丝气力,扶着我的胳膊从心底迸发出一声长啸"儿~啊~!"
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会忘记所有,但是老父亲这一声嗥叫,却如一记重锤深深地砸进了我的心里,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那么走投无路,那么暗无天日,那么绝望那么悲怆,那么不甘那么原始的呼喊啊,把一个父亲生生地推进了深渊。
儿啊,你在哪里?弟弟啊,你在哪里?
弟弟单位的几个同事寸步不离跟着我们,他们说单位的锅炉塌落,弟弟被砸成重伤,正在医院抢救。欲问得详细一点,几个人却含糊其词,只说领导马上就来,领导会给我们个交代。
他们欲言又止眼神闪躲的样子让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向黑暗处坠落。我不敢想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往过捱,我和父亲的身心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热油锅里滚过,备受煎熬。
我不停地要求弟弟的同事,无论情况如何,我们要见到弟弟。我想像着弟弟血肉模糊的样子,想像着见到他的情形,唯独没有想像见不到他该如何。
身处巨大灾难中的家庭总是令人同情。记不住是谁好心而悄悄地提醒我,快去医院吧,你弟弟在太平间。我压根就没有思考太平间意味着什么,搀着父亲直奔医院而去。
医院里并没有弟弟的踪影,也没有人搭理我们。倒是母亲,急慌慌地向我们奔来。
老母亲说,她吃过午饭就开始心慌了,一直心神不宁。傍晚出街倒垃圾,见几个邻居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隐约有死伤等字眼,看见她又神色异常。
母亲预感到自己家出事了。
我聪慧睿智的父母呵。我其实多么想瞒天过海,不要让他们承受这无妄之殇。以后每每听说谁谁谁出了事,一直瞒着父母,我总是不以为然。我当然知道,这种隐瞒多么不堪一击。
所谓母子连心,剜心割肝的疼痛,他们如何能没有感应?只不过有的父母选择了麻痹,有的父母选择了承担,而我的父母,显然属于后者。
之前或者之后,大灾或者小难,他们永远尽自己最大的气力,义无反顾地陪伴在孩子们身边,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躯,意图遮挡遥迢而来的风雨。
我们激烈的态度终于引起了弟弟单位领导的重视,或者是他们先期完成了对他们更有利的事情后终于顾及到我们。
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原来这起事故隐患已久,本可避免,且造成的伤亡惨重,影响太大。如果追究责任,单位领导和县里都难辞其咎。所以第一时间,领导们要做的根本不是安抚罹难者家属的情绪,而是如何造假保住自己的官位。
可惜,当年的我们 被封锁在这些消息之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人微无背景。
你没有如期归来(弟弟亲手做的门)
那个夜晚的好多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如何说服父母回家等待,不记得弟弟的领导如何告诉我弟弟已经不在的真相,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回到家中。或者说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淹没了我,无力承受,只能选择遗忘。
我只记住了浑身颤抖的我,牙齿咯咯打颤,是那种抛进火炉里都不会暖和的寒冷。我只记住了面对父母时用尽力气控制自己的情绪隐瞒真相,只为让他们有片刻的缓冲,留一点精力抵御明天更大的殇痛。
怕自己哭出来,只能蒙在被子里发抖。母亲已近崩溃,不停地爬起来说,"门响呢,快去看看。我听见说话了,回来了。"
弟弟六个月大的女儿一反平时早睡的习惯,脸蛋儿红扑扑地手舞足蹈,仿佛在和谁玩耍。弟媳掩面痛哭,"人肯定没了,这是回来和他女儿玩呢。孩子平时和他玩时就这样。"
我起身到院子里,抱着晾衣绳上弟弟的工作衣无声恸哭。母亲说,弟弟早晨上班前说,"妈,帮我把这件衣服洗了吧,我明天穿。"弟弟,衣服洗好了,你明天可要记得穿啊。
难熬的时间拷打着全家人的神经,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弟弟单位派来了医生和救护车,安排我们去见弟弟。我同样不记得告知父母真相的过程,只是记住了摇摇欲倒的父亲哭得苍天失色,大地无声。母亲昏厥醒来,醒来又昏厥。
一下车,远远的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头大如斗,肤色紫黑肿胀,面目模糊。只一眼,我便疯了。好几个人拉不住疯狂哭喊奔跑的我。弟弟,姐姐来了!我只想我只想要回我的弟弟。
不知谁在情急之下大声喊我,"闺女,快看看你母亲不行了,你不管你爹妈了?"我激灵一下,转身又向救护车跑去。那一刻,我恨透了命运的无情,更恨透了自己的无能。
老父亲气若游丝,母亲数度陷入昏迷。他们根本来不及再看看儿子,就游走在了生与死的边缘。
我知道,他们多想抱起弟弟把他拉回身边,无望之下,只想追随他陪伴他而去。我可怜的弟弟啊,你一个人躺在那冷冰冰的地方,那么孤单那么刺目地阻断了亲人活下去的勇气。
之后的很多年,我都不敢回忆当时的情景,即便偶然提起,都是匆匆地搪塞过去,刻意回避着那些痛苦难捱的日子卷土重来。
多年以后,终于能够回想一些弟弟出事后的事情,我常常自责,那时的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啊。
一出事,单位就派了那么多人不离左右看护,我居然还天真地认为弟弟也许只是受伤了,这一切也许只是假象,也许过不了几天人就回来了。只是啊,也许已没有也许。
处理事故的过程中,父母连着几天滴水不沾牙,靠着打点滴维持生命。我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照顾父母上,对赔偿事宜考虑欠妥,导致弟弟的抚恤金少得可怜。
弟弟,纵然你不责备,我都不能原谅当年自己的轻率天真和无用。
多少年来,一直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早晨开开心心去上班,半点预兆都没有,就像一滴水突然从人间蒸发了?
为什么会是我的弟弟,连句告别话都来不及说,就和我们阴阳相隔,再也见不上了?我们要有多宽广的心胸才能接受这遮天蔽日的无常?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我那正当风华的弟弟呀,就这样被迫饮下孟婆汤,被强制着跨过奈何桥,生命小舟从此逝,一抔黄土掩余生。
无论几多情不愿,几多意难平,都已挣不脱无常的枷锁,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了。
多少未了的心事,未竟的夙愿,皆化作一缕轻烟,伴随他的悠悠魂魄,遁出人间。
你没有如期归来(弟弟回家的路)
失去弟弟的那一年,我常常徘徊于他回家必经的大街小巷,幻想着能和他不期而遇。
我在晚风里泪落如雨,"弟弟,你跟我回家吧,跟着我吧!"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背影很像他,我流着泪在后面跟了很久很久。
我悄悄地留下了与弟弟的合影,我怕从此遗忘了他,再找不到他的痕迹。我一遍一遍地回忆儿时往事,痛恨自己小时候和弟弟吵嘴打架,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多让着弟弟一点,痛悔平时对弟弟照顾太少。
可怜啊,任何的追悔与遗憾都改变不了事实的残酷。
于我和妹妹而言,从此失去兄弟,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断手失足之痛,真是无以言表。
创伤永远没有复原的那一天了。每一次的提起和回忆,都是揭开伤疤,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然后等待时间去风干结痂。周而复始。
只是,哭也好,痛也罢,我们的生活,还是依然按部就班地行进下去。
比翼鸳鸯失伴飞,弟弟的妻子曾经嚎哭着"天塌了",痛断肝肠。时过境迁,还是把幼小的儿子留给老迈的公婆,带着小女儿嫁作他人妇。
当时的痛不欲生是真的,后来的怀念是真的,而选择轻松愉快地活下去,亦是真的。逝者已矣,生者还得继续。
弟弟的儿子彼时才八岁,漫长的一生中,再无父亲的庇护,将来的生活风刀霜剑严相逼,只能独自抵挡。
多少个暗夜里,恐慌和孤寂在孩子心中蔓延恣肆,汹涌不尽的思亲泪,天明只好复收起。心底的困苦和荒凉,有谁知晓谁能分解?
最惨烈的自然是父母。老来丧子,对他们来说,就是抽筋剥骨,宛如带锯齿的钝刀子,时不时剜割着他们的血肉。能够从失去儿子的剧痛中苟延残活,已是奇迹,生命无从完整。
以后的每一年,逢扫墓时节,年迈的父母总是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奔向荒郊孤冢,手抚孤坟,满目凄然,悲凉无处安放。
父亲孑然沉默,围绕着坟茔不停忙碌,摆供品,斟满酒,点香烟,清除坟堆近前的残骸废物,仿佛儿子仍在眼前。母亲扑倒坟头,大放悲声,早已经哭坏的双眼噙不住奔涌的泪水,哭着哭着便哽咽过去。
我们姊妹手忙脚乱苦苦相劝,听着老母亲字字泣血的哭诉,更是心如刀绞,长时间无语凝噎,唯余千行泪珠爬满脸。
弟弟未成年的儿子默默地立在坟前,看不出悲喜,亦看不出思虑。从小失怙的孩子,爱像风筝断了线,无依无托。心里面塌陷出一方巨大的空洞,除父母之外,其他人再多的爱都填不满这方缺失。
弟啊,看看这些吧,你都来不及交付,撒手扔下了所有,所有的快乐和忧戚,所有的责任与义务,所有尘世间的喧嚣和繁华。正所谓"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万事休呵。
纵爱青山共流水,猝然跌出人寰外,留给至亲千古恨,回首难觅百年身。
倘若灵魂真有知,你可能感知到血亲身上绵绵不绝的思念和悲伤,无依无靠的孤独自卑与惶惑?你可能体恤老病幼弱相互支撑的艰难?
你没有如期归来(弟弟长眠于此)
十几年了,我一直想用文字记录和追思突然失去你后冗长且绵延的心痛历程,每每无法下笔。语言词汇的贫乏,支离破碎且不堪回首的记忆,不敢面对的情感冲突,都令我长久踟蹰于笔端,难以凝成只言片语。
前一天正做家务的时候,电视里忽然传出了一首歌,"那一天,你离去没有回头,到天边寻找梦的绿洲。人群中看着你匆匆擦肩而过,呼唤你等等我没有拉住你的手..."哀伤的旋律一下击中了我,我跑到卫生间泪流满面。
就这么突兀的,心中奔涌出太多太多的情愫,冲突着叫嚣着,急欲寻找宣泄的出口。仿佛积攒了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和我的弟弟说。
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地开解父母,更开解自己,天尚有不测风云,何况朝秦暮楚的人生。
努力的过程艰难却也有效。于失去弟弟的打击中,终于从当初的不接受到逐渐面对,从原来的不敢提起到现在可以回忆,从一直痛苦悔恨到慢慢释然想通。
就算为了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弟弟。我们必得扛起你未尽的义务与责任,还要经历你过早被迫放弃的甘苦与悲欢。
老父母强忍悲痛积极地锻炼身体,只为晚年的岁月延长一点健康一点。他们想要养育孙子长大成人,他们想要给柔弱的女儿减轻负担。
弟弟,如果可能换回你的生命,咱爹妈一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他们痛恨自己不能留住你,他们更期待在另一个世界与你重逢时,可以了无遗憾地告诉你,他们替你活过了余生。
有人说,所有的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留心与等待,你究竟会以哪种方式参与到家人的生活中来。
只是我并没有意识到,你其实早已经融入到亲人的血脉里,渗透进生活的点点滴滴里。
灾难面前,人只是一粒尘埃,无力又无用。每天睁开眼,能够呼吸伸展,便是老天格外的开恩。
人生苦短呵。多少说教都比不上弟弟的离去让我痛定思痛后体味深刻。从此以后,我学会了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存的最后一天去认真的活。
当我大喜大悲心情起伏时,总会想起你。当我犹豫拖延于某些事时,也会想起你。当我自责的时候,苛求别人的时候,同样会想起你。甚至,当我买了喜欢的物品不舍得用时,买了新衣服不舍得穿时,都会想起你。
我借你的心你的口告诫自己,努力工作,适时享受,活着的每一时刻,顺自己心随自己意,尽力地爱己爱人爱生活。下一秒,谁知道平安和意外哪个会先到来。
我再也不愿意,留给自己留给亲人留给这个世界太多的遗憾和后悔。
弟弟呀,你用那么决绝的离别让我学会了珍惜。
此刻,阳光明媚,风清景明,处处让人赏心悦目。欣赏着这一切,多么想告诉你,能够美好的活着,便是不枉与你血亲一场的缘分,想必这就是你归来的最好方式吧。
我知道,你一直与我们同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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