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他打包好最后一只纸箱,正好用完第二卷胶带,留下一个圆形的硬纸圈捏在手里。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随手扔在地上,而是捏着它伸直腰,朝窗户右边的墙角做了一个瞄准投篮的动作。那里静躺着他之前随手扔掉的那个纸圈,他要用手里的这个击中它,最好能够叠加在它的上面。他做完第二个瞄准投篮的动作后,第三次,他就投了。
纸圈沿着他预想的轨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斜线落下,正好击中目标。他打了一个响指,笑意从上扬的嘴角泛起,像潮水一样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他的下眼睑,却又突然停止了。
他投出去的纸圈击中目标后没有按照他设想的那样停搁在另一个纸圈的上面,它弹跳起来,落在地上,像个车轮一样,一路碾压着他的那个响指和脸上的笑意朝他滚滚而来。
他在纸圈碾压过来之前抢先一步跑过去,一脚把它踢到墙角,与墙角的那只纸圈紧挨在一起。他心里刚刚升起来的那一丝由懊悔转变成的愠怒被嘴角浮上来的笑意撕碎了。
- 02 -
等一会儿,最迟不过明天上午,他会把整个房间打扫干净,准备迎接前来看房的租客。他那无聊的想法和行为举止也会随着两只纸圈装进垃圾袋,扔到小区的垃圾桶里去。
他自嘲地摇头一笑,把一身的困倦摇成一个哈欠打出来。
一个又长又大的哈欠差点把他的上颌骨和下颌骨打得脱离;把他的嘴角打撕裂;眼泪也随着哈欠而来,蓄满了两眼眶,等哈欠打完了,从两边的眼角流出来,如清凉的泉水顺颊而下,流到下巴处停住了,像两颗晶莹剔透的青春痘。他伸手抹了一把脸,要把他一脸的困倦和那眼泪抹下来。又一个哈欠袭来。他没再像前一个哈欠那样打得只听见气充耳膜的撞击声。他把这个哈欠打得"哦呵呵……"的回响一屋子,还从敞开的窗户逃窜出去惊扰别人的梦。
窗外的喧嚣都睡了,只留下昏暗寂寞的灯光守着空寂的大舞台。他也该洗洗睡了。但他迈开的脚步没有朝着自己的房间去。
- 03 -
他先去了厨房。他那年青健壮的胃早已消化掉了他晚上的喂食,像一只囚困在笼子里的饿狼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嘶吼,向他提出抗议。他没空理它。厨房的用具也已经被他装进纸箱打包好了。他把厨房的柜门一一打开,又一一关上;转身去了方林的房间,把方林房间里的衣柜和床头柜一一打开,又一一关上;然后又去了卫生间和门口,把卫生间的柜门和鞋柜的柜门都是一一打开,又一一关上;空了,空了,都空了。他没有搜寻到任何遗漏掉的东西。最后,他去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里还保留着要住下来的样子:床上铺着软凉席;枕头和空调被都在;床尾倒是多了一只敞开的柠檬黄的行李箱,里面叠放着他的几件换洗的衣服;靠窗的书桌上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他洗漱的杯子,杯子里装着牙膏牙刷;洗脸洗澡的毛巾都搭在书桌前的那把靠背椅上。这些洗漱用品,他其实都可以放在卫生间里,等离开时再收捡。可他总怕到时忘了。
他把他房间的衣柜都一一打开,又一一关上;床头柜和书桌的抽屉也是一一拉开,又一一关上。还是空了,空了,都空了。但他心里还是装着一些漏掉的东西。是的,还有漏掉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在他的床下。他不太确定位置,蹲下身来,低下头朝床下看了看。他看到了,向后挪移了两步,右腿跪下,左手放在床上,右手伸进床下,从床下拖出一只纸箱来。纸箱上面压着一只键盘纸盒,上面蒙着一层灰。他用手抹去键盘纸盒上的灰尘,打开了那扇关着有关他和她的大门。
- 04 -
炫酷的夜光静音键盘和鼠标是她送给他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她还给他买了一只戒指,让人刻上了她的名字,在那晚的生日Patay上,她当着朋友们的面给他戴上时说:“往后余生,他就被我套牢啦!”
那枚刻着她名字的戒指装在纸箱里。纸箱里还有一只狗拿耗子图案的白瓷水杯(她属狗,他属鼠),一双一箭射中双鱼图案的白色板鞋(她是射手座,他是双鱼座),一只右手拿杯子图案的白瓷漱口杯(她是左手拿杯子的),还有春夏秋冬的衣服和一张他坐在东大街广场上喂食鸽子的素描画。这些东西都是她买给他的;水杯、板鞋和漱口杯上的图案都是她画的;素描画也是她画的。他和她结缘于这张素描画。
- 05 -
东大街广场是鸽市标志性的景点。两年前,他来到鸽市,第二天就去了那里。广场上数以万计的鸽子闲庭漫步在人群中,跟人有着无比亲密的互动。这种壮观而又温馨的场面让他无比激动。他融入其中,感受着人与鸽之间那种丝绸滑过肌肤的亲密关系。
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独自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广场的石阶上,手里捧着一把鸽食托举在肩前,两只鸽子并排停落在他的肩上,啄食他手里的饲料。那画面像棉花糖一样融化在他的眼里,又丝丝润滑地软甜到心里。真是太可爱了!
他去卖鸽食的大爷那里买了一包饲料,坐在离小男孩的不远的石阶上,学着小男孩的样,捧一把鸽食托举在肩前。
一只鸽子向他飞来,接着又是一只,又是一只,又是一只。四只鸽子有两只并排停落在他的肩上,一只停落在他的头上,一只停落在手上。他轻轻地侧过脸去,像小男孩那样静静地看着鸽子啄食手里的饲料,享受着温馨美妙的时光。
一位写生的姑娘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时而抬头一看的目光碰撞过她几次探究过来的凝视,他的双眼立刻马上惊慌地逃到那四只低头啄食饲料的鸽子身上。不过,他的好奇心并没有善罢甘休,一直怂恿他故作镇定地看向别处,用眼角的余光看一看她。有一次,他看见她用手里的铅笔对着他这个方向一翻勾画游走。至于是不是对着他,他倒不十分确定。
- 06 -
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小男孩肩上的鸽子飞走了。他妈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要拉他走,他一步三回头,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小男孩走后,他头顶上的那只鸽子飞走了。紧接着,他手上的那只也跟着飞走。肩上的两只,是在那位姑娘站起身来抽下画板上的画纸向他这边走来的时候"扑喇"一声飞走的,把他吓了一跳。但他马上又进入一种紧张的戒备状态,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因为那姑娘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有些害怕,却又有一丝莫名兴奋的期盼。
"送给你",姑娘走到他身边,递过手中的画纸。他惊慌地看了姑娘一眼,又看了一眼姑娘递过来的画纸。画纸有些卷曲,但他还是能看到画上画的是他,还有四只鸽子和他手里托举的鸽食。画上的他静静地笑看着四只鸽子啄食手中的饲料。逼真极了。原来姑娘真是一直在看他。他白净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红得像蒙上一层粉红的面纱。
"还是个未出笼的雏儿。"
姑娘哈哈大笑,眼睛没有离开他,绕有兴趣地坐下,跟他讨要了一把鸽食,再把画递给他:
"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啦。"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笑了笑,收下画,低声说了一声谢谢;又不知如何是好地抬头仰望天。天空是蔚蓝的,白云在天空中悠闲地飘,鸟儿在天空中南来北往地飞。他却像是被绳索捆绑束缚了自由一样。
二十一岁了,大学毕业混迹江湖一年多,他还是无法克服与陌生人打交道时的“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是在面对不认识的女生时。他的爸妈担心性格腼腆的他会找不到女朋友,在他读大学时就催促他,说谈恋爱也是大学该完成的学业。大学毕业后催促得更紧。前天,他妈妈又打来电话说他的姨妈要给他介绍女朋友,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回家一趟。他不想被安排,也不知道自己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反正还没有碰到他想找的。
姑娘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不自在,笑着提醒他:
“鸽子早飞走啦!”
四只都飞走了,他还傻愣愣地托举着鸽食。他的脸更红了。
"你看我!"
姑娘把跟他讨要的那把鸽食举到头顶,突然松开,"天女撒花",姑娘笑着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一群鸽子争先恐后地朝她飞来,停落在她的头顶、肩上、手上和腿上,也引来围观拍照的人群。他低头躲避人群看过来的目光,脸更红,心里却已春暖花开,静静的笑又悄然无声地绽放在他的脸上。
他和她一直坐到街灯亮起。他想请她吃点什么,却一直没有说出口。还是她,跟他要了他的电话和微信,问了他的住址,说下次约。
- 07 -
第二天,他收到了她的邀约。
出门前,他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再三演习见到她时如何镇静自然地跟她打招呼。他满怀信心地来到东大街广场,站在他和她昨天遇见的地方,在来来去去的人流中搜寻她的身影。
一位穿着一袭红色裸肩长裙、戴着一对珍珠吊耳环、涂着烈焰红唇的时尚女郎在他眼前走来走去,阻挡他的视线。他避开她向前走了几步。时尚女郎好像跟他作对似的,又走到他前面来回走来走去,等他再想继续向前走几步时,她却突然出其不意地朝他"哈喽"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是我是我,昨天送画给你的那位姑娘,就在你的眼前。"
他没想到她会以这样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跟他演习过的场景完全不一样。完全乱套了。他又惊慌不知所措地红了脸,低下头。
他想她的这身打扮不适合在这里,他应该请她去咖啡厅、酒吧,或者别的什么高级一点的地方,反正不是鸽子广场。她自己倒没有打算离开,说要让他见识见识她是怎样撩逗鸽子的。
她还真是花样百出,也不怕毁了她的妆容和美好的形象,居然把鸽食放进她烈焰红唇的嘴里,让鸽子啄食。
她让他一次一次地见识了她的大胆和与众不同。这正是他身上缺少的东西。他被她深深吸引,跟着她走出东大街广场,出现在繁华的街道,热闹的夜闹,有名的小吃街和附近的旅游景点。她总能带给他一些出其不意。
有一次,她跟他说,要借用他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问他借不借。他说借。他们一出现,就像一枚炸弹扔进聚会炸开了。聚会上的人都"哎呦哎呦"地朝他们起哄,问她是从哪里拐来的小男朋友。她说在东大街的广场上捡的,指不定还是个鸽子王子什么的。他们齐刷刷地叫了她一声"鸽子王后"。几位单身的姑娘让她再去捡几个来跟她们配对。她说帅的只有他一个,再捡就是丑的,问她们要不要。大家一起"哎呦哎呦"地朝她扔东西,让他们亲一个。
那晚,他把他的初吻献给了她。
他在过完二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带她回了家。
他和她的爱情便从白云之上落地尘埃。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有点嫌弃他的幼稚,他的不成熟。他们因为这个,开始只是相互斗几句嘴。渐渐地,发展到争吵。然后由争吵不休到冷战。她在最后一次冷战一个月后约他到东大街广场见面。
他特地去理发店弄了一个成熟的发型,去鞋店买了一双皮鞋,还穿了西服,打了领带,买了一束玫瑰,也想好了花哄她的台词。他以为她会高高兴兴地跟他和好如初。但她在他还没走近时就开始摇头直笑。她的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带着刺针的光芒,扎得他心寒,让他想转身离开。等他走近了,她说:
“没必要这样,就算你打扮成七八十岁的老头,你还是你。我们只适合恋爱,不适合结婚,我只能陪你到这里。”
她撂下话走了,没有给他一句说话的机会。一位男子站在不远处等她。她走过去,回头看了他一眼,挽上那男子的手。那男子也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脸胜利的微笑。
这画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他的心上,让他终身难忘。
他在痛哭一场后开始超强度地锻炼,认真努力地学习,埋头苦干地工作。他要让自己变成外型和内在都成熟的男人,让她后悔离开他。但他没有如愿以偿。他和方林合伙的生意没有朝着他们预想的目标发展,只有止步,另求出路。
- 08 -
上个星期,他跟方林一起去山城拜访了方林的一位叔叔。他叔叔手里有一个项目要做,正在寻找合伙人。他们找他叔叔细谈了一下,打算合作一把。方林留在山城找租房。他回来处理房子转租和行礼打包托运的事。
他在回来的途中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她哭着跟他说,三个月前,她就跟她的男朋友分手了。她说她错了,当初不该那样着急找什么依靠,她想回头陪他慢慢长大。听他说过两天就要走了,她哭得更伤心,问他能不能为她留下来。他说这回该轮到他说她幼稚了。
她约他明天下午在东大街广场见面。他没有拒绝她。
今天晚上,他打包好所有的东西,明天一早,托运公司就要上门来取托运的物件。
十二只纸箱在客厅的中央一字排开。纸箱上有黑色记号笔编写的序号:1到5号纸箱装的是方林的东西;6到10号纸箱装的是他自己的东西;11和12号纸箱装的是他和方林共用的锅碗瓢盆和垃圾桶之类的杂物。他把装着有关他和她的纸箱拖到客厅后,从裤袋里掏出黑色记号笔,编写了一个1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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