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

雪粉簌簌地落在他的头发上和衣领里，又倏然不见，好似这世间从未有过它们的存在。只有一阵若有若无的瘙痒般的冰冷触感证明它们的确存在过。真正寒冷的隆冬时节已经过去，可风掠过他的脸上，仍如锋刃蹭过老旧的抹布。他的脸颊早已冻得通红，身体却大汗淋漓。周遭是无法计数的人和行李，紧紧地贴在他的身旁，是一堵让寒风无计可施的墙。人流缓缓蠕动，向不远处的狭窄的安检口涌去，就如同用漏斗把粘稠的辣椒酱灌入瓶中，缓慢而又低效。

征途还尚未启动，他的手臂便已麻木。灰扑扑的大编织袋让他苦不堪言，拎着它煎熬着好容易挨进了站。离火车出发还有一段时间，他便找了一个空当的角落，把行李胡乱一摆，席地坐了下来。

嘈杂的大厅还算暖和，他冻僵了的双颊还没缓过劲来，耳朵却已经红的发烫了。他稍稍松了松领口，好透一口气，一边谨慎地环顾四周。

各色的人从他面前匆忙闪过，有的提着大皮箱，一些人推着拉杆箱，剩下的大多和他一样，扛着一个破旧的编织袋。而各地的方言也一股脑涌入他的耳朵中，就如同旅人涌入车站一样不由分说。不时地头顶喇叭传来孱弱的儒雅的女声，操着他向往的发音汇报着各班次列车的晚点情况。可是环境太过嘈杂，他什么也听不清，于是他竖起耳朵，想听一次重播。片刻之后，女声果然重头再来一次。只是用的是英语。

他无奈的摇摇头，挠了挠脑袋。

穹顶上洒下橙黄色的光，照的人昏昏欲睡，可是刺耳的噪声让你连闭眼的欲望都没有。他坐在那里发愣，时不时清点一下身边的行李。走廊对面的商店亮起了刺眼的白色节能灯，他微微眯眼，眉头紧皱。小店里飘出一阵阵白雾，那是用来泡十块钱一碗的红烧牛肉面烧的开水。好在他的袋子里早已备好面食，上车之后就能享用。

突然，一阵震动从肋骨传导向大脑。他从怀里拿出手机，离家前专门充满了电，用个三五天不是问题。妻子刚刚发来短信，屏幕上亮绿色的像素块拼凑成四个字：一路顺风，和一个感叹号。他轻笑一声，眉头也展开不少。又是一阵震动，从指间传向大脑。他不由低头，看向屏幕。这次又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内存已满，请及时清理内存”。

无奈，他只能翻动手机，翻到最早的时候。

最早的短信已经是七个月前的事情了，是妻子发来的，他打开，“告诉你一个消息，我……”短信到这就戛然而止，但他却笑了，他熟练地翻到下一条短信，仍然是妻子发来的，“怀孕了！”他轻轻揉了揉干涸的眼眶，迟迟没有删除，也没有往后翻。他思虑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离开小县只身来到都市，自己苦几年没事，但能给妻子更好的就行。然而刚刚离家一个月，妻子便带来了怀孕的消息，让他震惊而又欣喜。多年以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就像回到青年一样，心里会有触动的感觉。他想要立刻扔掉手中刚刚谋到的活，转身把妻搂入怀中。然而无奈相隔甚远，工作方才起步，只得两地相念。

这七个月以来，他内心总觉得有愧于妻，在最关键的时候却不在她身边。他担心妻子一个人会不会有意外，想把父母请到家里有个照应，但妻子说不用，她一个人没什么问题。于是妻一个人怀着孩子辛苦生活了七个月。趁着过年，他也无心工作，连忙买票挤回家。也早早地把钱打回去，人还没走，钱已经到了，不能亏待了妻子。

粗心的路人一脚绊到了他的行李，差点倒在他的身上。路人的连头也没抬，低声道歉后便匆匆离去，也将他的思绪从梦幻般的回忆拉扯回纷扰的现实。他把注意力转回手机，留下和妻子的通讯后，他逐条回忆大半年来的短信，之后便一一删除。

这是一条来自房东的短信，“你的微信号是多少，加一下方便联系。”说是租房，实际上那不过是两平米不到的小地下室隔间，一张折叠床旁边挤了个木桌，桌子的一半被电磁炉占去，剩下一半也摆满杂物。头顶有一个壁柜，堆积着他的全部家当。墙角卧着一个塑料凳子，一只脚已经劈了，坐不得人，只放了一箱方便面上去。方便面很便宜，连酱包也没有，只有一包调料，不过泡起来已经是人间美味了。至于卫生间，出门走廊尽头有一个，不分男女，灯坏了，锁也是坏的，需要摸黑上厕所，当然，也需要排队。房子理所当然的没有窗户，下了雨连被子也要发霉。不过想着妻子，心里倒不会发霉。早上起床，屋里是真真正正的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还好，虽然一开始还不太习惯，过了半把月，他不开灯也能摸索着穿衣服了。至于这个短信，他一开始委实没有看懂。后来听工友解释才知道那是跟短信差不多的功能。只不过他的手机没有这个功能。他看着手里的手机，黑色的塑料外壳已经发白，边角已经磨得圆滑，挂着一个发黑的小中国结。这是刚结婚的时候买的，用到现在倒也顺手。听说现在的手机也不贵，几百块就能买一部能用微信的手机，但想到妻子刚刚怀孕，他也不想再有什么额外的支出了。不过说来，之后他再也没有与房东有过交集，连房租他都没有亲自来收过，想来也没有必要用微信联系。后来，有一次他坐了回地铁，看到走廊里蜷缩的流浪汉手里也捏着精巧的有金属质感的方块，他才真真感到与这个世界脱节了。

点下删除键，页面自动转到了下一条短信上。这是老家旧友发来的，十分简短，“卡号发来，以后有啥困难直接来找我啊。”他回忆起来，那时候刚交完房租，他连饭钱也花不起了，一次买了十块钱馒头，老板又送了两个，就着几天前剩下的汤，用炉子热一热便吃了。这时妻子打过电话，说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要用几百块体检费。可是他才刚谈好工作，离结工资的日子尚早，无奈，他想到了借钱。他打给旧时的好友，他们已经两三年没联系了，直到接通的那一刻，他才庆幸友人没有换号。他支支吾吾好久，寒暄了三五分钟，还是友人主动提出来说，咱俩的关系，有什么困难老哥你就直说吧！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说，一个人在外面手头有点紧，想借三百块钱，已经找到工作了，下个月就能还。友人倒也爽快，当晚就转了钱。他连忙转给妻子。第二天晚上，妻子打来电话，说一切安好，他心里陡然明亮了起来，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漆黑的床上，手机屏幕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越是黑暗的地方，微弱的荧光就越震慑人心。在车站里的光芒掩映下，他甚至有些看不清手机上的字。回想这些个日子，他最感谢这位老友，到家里一定得一起聚一聚吃个饭。

他没有删掉这条短信，又继续往下翻。

又删掉一条来自邻居的短信后，便要开始检票了。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关节，拎起行李，加入检票的队伍。起初队伍尚且有序，沿着过道歪歪扭扭站了两排人。但一旦开始检票，队伍立刻乱了起来，一些人想从侧面插队，渐渐开始推推搡搡。然后，人们就疯了，不由分说向检票口挤去。他在人浪中浮沉，没有向前挤一步。他一只手紧紧扛着行李，另一手攥着车票，跟随着前面的人。这时他回想起刚刚删掉的短信的内容。那是来自邻居的短信，是大概三四个月前的事了，十分含蓄地劝他回去。他回问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妻子出了状况。邻居没有明说。于是他连忙询问妻子，妻说是孕期的阵痛，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他这才放下悬着的心，打过去一笔钱，让妻子好好补补身体。后来，他也没有多想。而情况也不容许他多想，检票员伸手向他要票，他回过神来，急忙把票递了过去。他枯槁苍老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检票员柔软的白皙的油腻的手，他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穿着制服的肥胖女人毫无反应，接过来随意瞥了一眼，用打孔机用力按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孔，又还给了他。拿回车票，跨过冰冷的金属栅栏，他已经面前透过墨绿色的玻璃看到窗外苍白灯光下停靠着一条绿皮的车，车窗里投出白色的暖光，匆忙的乘客相互拥挤推搡，想把行李摆上行李架，想要借个道，也想单纯离开座位活动活动筋骨。他心里泛起轻微的悸动，他想立刻上了车，又立刻下了车。然后，看到他企盼许久的人。

出了候车室，走向月台。他才注意到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从雪粉变成了雪团，铁道外的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的雪。这样的雪，等到明天下了火车，得积了十厘米了吧。他这样想。上了月台，就得排队上车。在拥挤的人群中，借着车管员的帮助，他得以找到车厢。全国的月台都是一种味道，淡淡的骚臭味，但丝毫不影响蹲在柱子旁吃饭的人们的食欲。地下通道的入口旁蜷缩着一个穿着肮脏军大衣的男人，他正睡得深沉，姿势就像在母亲体内的胎儿。毫无疑问，这是所有人最有安全感的姿势。

面前还有几个人在挤着上车，他站在最后，把行李放在地上，放松一下手脚，扭了扭腰。一片雪花被一股怪风从棚子的缝隙中吹下，缓缓落在他的手上。雪花足够大，落下后还不融化，融化后还凝成一滴水珠。好像拼命要证明它的的确确是存在的。他随手一抚，水珠便消失殆尽，好像这世间从未有它的存在。

风雪加紧，他在列车员的催促下上了车。离了月台，还要站一晚上，旅途方才开始。就像离了胚胎，还要站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