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宁歌,从遥远的北国而来,是应这山河时运而生的大妖,擅长制造幻境,我可以让人在幻境中重生,也可以让人在幻境中死去,只要是任何要求我都能做到。当有人与我做交易,我便会引他入幻境,给他梦里想要的一切,吸食他所衍生出的贪嗔痴欲,我便靠人间的七情六欲而活,直至他死亡。与我做交易的人,一般都活不过三年。只要有人的一天,我便不会停止生长。
在做妖的漫长人生中,我过的极其无聊,人类无知自私,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你争我斗,为了缠绵的风花雪月死去活来,他们要什么我都替他们做到了。我从不觉得我的所作作为是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在我来到昆仑的那一年,曾经有个得道的道士想杀我,他觉得我妖言惑众,害人性命,我只觉得可笑。只有失败者,得不到才会自甘堕入梦境。我只不过是在他们最后的时间给了一场美梦,毫无痛苦得死去。后来那个道士执意要杀我,我第一次破戒给他下了个咒,他的梦里有个笑得很好看的姑娘,他从此没有醒过来。我把他埋在漫天枫叶的枫叶林,那是他梦里第一次遇到姑娘的地方。是人便会有弱点,我从来不杀人,是他们心里的欲望杀了自己。即使是修炼无情道的人,谁能保证心里没有藏着贪欲。
这世间,七情六欲才是杀人的武器。得不到的东西怎么会甘心,它只会蛰伏在你的心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每一个平凡的时刻,一次次的如同血液流通在你的骨子里叫嚣着,你看着自己多么无力的挣扎,陷入黑暗漩涡,如同溺水的人找不到归岸,得不到的东西最终还是毁了你。
我曾以为我的力量在这世间无人能比,直到我在长安遇到一个姑娘,一个即将死去的姑娘。我以为人一生遇到天灾人祸也算苦难,后来我得到了她的梦,我才知道,不曾被爱才是人间至苦。原来不曾被爱过,是什么都不想要的。这次是她,给了我一个梦,一个不被爱的人的一生,原来可以这么苦。
我问过她,你不想成为万人之上吗。她摇头。你不想身体康复吗。她再次摇头。我停顿了一下,你不想报复他们吗。她看着我笑了笑,摇头说,“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从来不信作为一个人没有想要的东西”,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戏弄我,她看出来我的想法,想笑却开始咳嗽起来。
那时候她坐在梨花摇椅上,手拿白色扇子慢慢摇着。百叶窗透着黄昏的光,照在她脸上阴暗不明,桌子上的烟熏飘向窗外,她终于开口,“我给你一个梦,但我不要人上人,不要百岁安康,不要得偿所愿。我要的你给不了,看完这个梦你就知道了。”
从我记事起,在这个温国公府受到的只有冷落,我的母亲是一商户女,凭着家财万贯成功进入这高门大户当了一侧妃,温国公是当今皇上的堂叔,虽然说隔了几辈,也算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但没有实权的爵位又能繁荣多久,两人各取所需罢了。我的母亲本以为想借着枝头飞上凤凰,一胎生个儿子来维持她的地位,结果发现我是个姑娘家,她很快认清了时势,温国公不会再次宠爱她的,于是我成为了她往上爬的工具,从此温府多了一个庶子。她对我要求严格,文学武略方面皆不能输给那个世子,她一定要我比过所有人。但她不知道,当一个人出身卑微,光芒盖过了上位者,等待他的只有制裁,七岁那年我被推入湖中,大病不起,差点死去,后来勉强救了过来,却从此患上了痨病,靠着中药吊着一口气,就算能勉强成年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所有人都在幸灾乐祸,李侧妃辛苦培养的好苗子废了,平时多嘚瑟她儿子,现在就有多打脸。我的父亲没有来看过我一次,在他心里,世子才是真正的继承者,至于其他儿女不过是多一口饭吃的人,无关紧要。母亲抱着我哭了很久,她对我说,“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呐。我的指望都没了。”我无力的伸出双手,擦掉她的眼泪,想对她说,母亲我们不要成为人上人了好不好,我们平平庸庸的活着,两人彼此做伴,可我最后还是说不出口,我知道她的渴望,从那个小门小户一路到长安,得到过权利的好处怎么舍得放弃。
那个时候宁歌来到我身边,她说我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她看着小小的我,眼神毫无波澜,每天如同一个影子跟在我身后,所有人都见不到她,我知道她不是人,但我却甘愿被她利用,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明白,如果有个愿意对你好的人,是因为你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
十岁那年的冬天,母亲因病去世了。记不清是哪天了,雪下得很大,大到连通往母亲院子里的路也被盖住了,也许是因为这个,父亲才没来看她一眼吧。那个昏暗的院子,都是难闻的药味。母亲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她拉着我的手,临走的时候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我不甘心。”我知道她不甘心什么,而我什么都做不到。宁歌在我旁边看着我,忽然开口说道,“你愿不愿意和我做笔交易,我可以让她活过来。”
我只是笑了起来,“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宁歌藏在黑暗之中,声音冷漠,“因为你活着,就是我想要的。”这是第一次她感觉到原来人可以这么绝望。上天什么也没给她,却又剥夺了她开心的权利。待在这个小女孩身边,她的力量越发强大,只是让她疑惑的是为什么没有怨恨这种情绪,还需要慢慢引导。
从那之后,母亲又活了过来,醒过来的她开始让我学习剑道武术,一路到十八岁。在我及冠的时候,我的父亲终于想起有我这么一个庶子,给我赐了个字,我名温诚,字子远。宫中举办了狩猎活动,他突发奇想也带了一个我,说是让我见见世面。我知道他要的是我能在狩猎上大放异彩,给他争光,他虽没见过我的箭术,但也从旁人口中得知过不一般,而我也如他所愿,得到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当今东宫太子,谁敢和天家争第一呢。无疑他是开心的,第一次正眼看了我这个庶子。我对他恭敬的行礼,陪他出演父慈儿孝的好戏。
而我的长兄温世子却不乐意了,他怎么甘愿让一个病痨鬼抢了他的风头,一个庶子就应该在旁边衬托他的光芒,我早就猜到了他会找我出气,也许是打我一顿,也许是三天没有饭吃,早就习以为常。可我还是没有想到,他会痛下毒手。分开狩猎的时候,他把我推下悬崖,我记得他的目光阴郁恶毒,也记得他说过的话,他说“为什么你要出现呢。”悬崖下有条暗河,我活了下来。我笑了起来,觉得自己有点可悲。很多人想要我死,可是我还是活着。可我突然不想活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出现,更不知存在的意义。
我躺在石头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后来不知道好像梦见了什么,七岁那年溺水后经常做噩梦,母亲抱着我唱摇篮曲,十二岁那个时候早起练剑,在庭院遇见父亲,他摸了摸我的头。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有渴望被爱,但我藏得很深,深到我以为都不需要。后来我被雨滴砸醒,一摸头原来发起了高烧。宁歌出现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得想带我离开。我却问她,“是不是我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是不是我消失,都没有人在意。”
她背着我一步步得走上去,“是,因为你没有价值。”她停顿了一下,“想成为重要的存在,想被爱,你首先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她发现背后怎么没有声音,回头看到我安静的睡过去了,笑了一下,
“傻孩子。”
第二天,我进宫面见圣上,我跪在坐在金碧辉煌的椅子上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面前,俯身磕头,听见清晰的回荡声,我对他说,“皇上,我可以成为你最锋利的一把剑”。那个时候塞北战事吃紧,多尔族频繁入侵,他需要一个能为他平定国土,开辟江山的人。他笑,“听说子远你虽有真本领,但这身体还是不易奔波吧。”
我再次跪拜,“保家卫国是男儿的担当,子远不愿病死床上,唯愿征战沙场。”
皇上大笑,“好一个担当,既然如此,便让你历练一番吧。”他给了我一个令牌,让我从塞北军的副将做起。我接过令牌走出宫门,遇见坐着撵驾而来的太子,一身金缕,气质温和,撩起宫帘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我行礼离开。
出身这种东西天差地别,一开始就注定了,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别人努力想要的东西。
到了塞北之后,这里风沙漫天,食物和水都稀缺,很难生存下去。很多人也不服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副将,我吃了很多苦头,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第一次出征便首战告捷,后来一路没有败北过,我们收回了土地,连带收服了多尔族。皇上十分高兴,他没有想到我竟如此拼命,他赏给我了很多东西,我跪在殿堂假心假意,“这多亏皇恩浩荡,福泽众生,臣才如此顺利。”他笑着说,“子远,你现在已经有成为一把剑的觉悟了。”
无疑皇上对我的重用对温国公府来说是一次打击,他们都在惶恐。我这个一跃到权势顶端的人,会怎么报复曾经欺压过我的人。也有很多人上赶着巴结,母亲扬眉吐气,甚至觉得自己在府里不用再低声下气,敢公然和温国公叫板。而我对这一切皆无感,甚至有点厌恶。
邻国来上贡,却被皇上以礼数不周的名义被杀,他们大怒,扬言要讨个公道。皇上站在高高的宫墙上,俯视着京城万物,他回头看我,“子远,你觉得朕做得可对?”我俯身跪下,“这天下本来就该是皇上的。”他大笑起来,“好,这次你回得来,便是万人之上了。”我听懂了他意思。
征伐邻国的途上,军队一路过去,皆是寸草不生,民不聊生,他们恨死了我们,恨不得吃我们肉喝我们血。一次在路上遭遇了偷袭,我命大逃过,被一村庄的姑娘家所救,偷偷地给我采药,守着我醒来。她本着医者良心的原则,救了我。她以为我只是一个迫不得已背井离乡的敌国小兵,却从未想到我是侵占她国家的将领。后来一堆人踏平了村庄来接我的时候,我清晰记得她眼里的绝望。我没杀她,她跳井死了。我给她立了个无字碑,记得她喜欢鸢尾花,我给她采了一朵放在坟头,给她磕了三个头。
不到半年,我收下了邻国的半边土地,他们终于投降。皇上大赦天下,举国同庆。他会是一国明君,在史记中记载。我接受了皇上的赏赐。成为了第一个脱离温国公府的同姓王,封号京南王,有了自己的王府,把母亲也接了出来。与此同时,京城也多了许多谣言,觉得我是皇帝的私生子。世人皆知我在温府不受宠,和他们那边早就决裂了。东宫那边看我的眼神也不太对劲,我知道该收敛点了。
这阵子我都待在自己的王府闭门不出,母亲忙着加入京城贵妇的圈子,无暇顾我,我也懒得理她。
中元灯节,我叫宁歌陪我出门逛逛。在猜灯谜的时候听到有路人在说话,我转过身看到他揽着一风尘女子。“那温国公府嫡女又算什么东西,不过一破落王府。本公子看得上是她的荣幸。”他色眯眯的摸了旁边女子的脸,“你不用怕,她还管不到本公子的头上。”女子娇笑起来,贴得他更紧。
我走过去,把一个灯笼扔他脸上,冷笑道,“温国公府嫡女不够格,那京南王的嫡姐够不够格。”他本欲发火,抬头见到我脸色都白了,瞬间结巴,说不出话。
“我当是谁,原来是太傅家的公子爷,怎么,喝了几两酒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这种德性,也配当我姐夫?”
他被我嘲讽着,冷汗直下,却也一句话都不敢说。旁边围的人多了,对他指指点点。
我笑起来,“本王的姐姐,配得上更好的,我会和父亲说一说的。”
宁歌在旁边看着我,想阻止我,“你这么努力得想脱离他们,又何必和他们扯上关系,有一就有三,怕是他们要借你的名义爬上去。”
我拿着那小兔子灯笼,递给了她,“以前她偷偷给我了一块糖,是一只小兔子,白白胖胖挺可爱的,那块糖我没舍得吃,后来融化了,不过我还是很开心。”
宁歌知道我说的是谁,她只是叹了一口气,“我要离开一阵子,这阵子你好好保重。”我知道这几年她从我身上吸取的力量越来越少,她要去其他地方来维持,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少,她却说,因为你慢慢不再对一切抱有希望,你在试图脱离这个世界。
我还是不懂。
第二天,温国公府和太傅家退婚。我那个姐姐想来见我一面,被我拒绝了。她来过几次,送了我很多她亲手做的糕点,我一次也没有收过。我回了她一封信,“你们想要的我会给,和我联络感情这种无聊事就别做了。”
深夜皇上突然来传我进宫,他把一堆信甩在我脸上,龙颜大怒 “好一个温国公府。”我低头看到的是温世子和外族联络,在边境偷偷地搜刮民脂民膏,心沉下去。他盯着我,问我有什么话讲。我跪在书房,“臣敢保证温国公应该不知道此事,他一生胆小怕事,这应是世子一人所为。”他冷静下来,“朕当然了解他的为人,只是你当如何做。”
“臣会处理好他,请皇上饶过他一命吧。”
皇上气的发笑,“你凭什么要求朕饶他一命,这种死罪,整个温府陪葬也不为过。”
我俯身磕头,再没起来过,“皇上。所有后果皆由我一人承担。”
他看了我很久,最后挥挥手让我起身,“你走吧。”他躺在椅子上,有点疲惫,突然说道,“要是朕也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就好了。”那时候皇子之间的厮杀斗争很激烈,而我至今未表示立场。明显皇上对兄弟相残也无能为力。
我不肯起身,抬起头看着他,“皇上,我还有一个请求。”
“若我战死沙场上,可否为我母亲求一个浩命,给她一个县主之位。日后若我不在,也有一保障。”
他笑起来,“子远,你真是个好孩子,为所有人都打算好,怎么就不为自己做下打算呢。”
“罢了罢了,朕允了你,此次边境那暴动你去处理吧。”
我叩首谢过皇恩,转身离开。
第二天我收拾出发的时候,母亲去赴了长公主的宴会,没来送我一程,我本来也不期望她会来送我。边境那边多暴乱,多风沙,其实我更愿意去打战,暴民打不得,也杀不得,且不听劝,才是最难处理的。我一心求死,皇上也知道我的想法,索性成全我。
在我离开后,皇上把温国公叫到了殿里,给他看了世子的种种。他冷汗直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会一遍遍的叫着饶命。皇上冷笑,“你不必惶恐。子远早已为你们求了情,所有后果他一人承担,你还是好好管教你的世子吧。”
“子远也是你的儿子啊,你怎么就如此狠心。”皇上叹了一口气,“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温国公愣住了,他不知所措起来,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皇上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可笑,“你没去送过他对吧。”
“不过也不用你送,以后他不会再回来了。”
温国公猛地抬起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他会死在暴乱之中。”
“这不可能。”温国公大声叫了起来,他有点魔怔。他的子远自出征以来从无败仗,怎么可能就死于一场简单的暴乱。
皇上从龙椅上一步步的走下来,俯身看着温国公,“三天前传来的消息,子远早已消失在暴乱之中,你现在赶过去,没准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招了招身边的人,“来人,传朕命令,京南王一生为国劳心劳力,鞠躬尽瘁,下葬之礼按亲王的排场来,谥号为南,他母亲便封为京南县主吧。”
他恶毒得看着温国公,“这下你们都满意了吧。”
“你们逼得他如此下场,他一生本可荣华富贵,却因你们,连活着都不愿。”
“也许他是恨你们的,要你们坐享荣华富贵却又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也许他是不恨的,才会毫无留恋。”
她的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从北国回来的时候,在边境找到了温诚的尸体,明明是万箭穿心,却笑得十分开心,我把她火化了,骨灰寄给了他们。据说她的父亲和母亲,一路哭着跑去找她,疯疯癫癫得找了她很久,但终究只找到了她的发带。两人在边境一遍又遍得喊着他们的孩子,但入耳的只有漫天风沙声。我只是觉得可悲。为什么你活着时候想要的爱,直到死后他们才吝啬得施舍一下呢。为什么他们从未温柔待过你,你却拼了命得付出。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幸福圆满,你却马革裹尸,再也回不来了。为什么世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会懂得珍惜。
可惜这漫长的时光,无人爱她,无人护她。她一生都是被用来做一个工具,从未为自己活过。到最后,这也算是解脱吧。
我去忘川路上找到了她,她看见我的时候挥了挥手,第一次轻柔的笑着,像云霁初开那般明亮,笑起来原来有两个小虎牙,“宁歌,你来啦。可惜我要走了,下辈子有缘的话再来找我吧。”
我迟疑了一下,递给了她一个玉佩,“这是我去北国给你求来的,下辈子做个有人疼的姑娘家吧。”
她接过玉佩,应了一声谢谢,“我想去找那个姑娘了,我对不起她。”
“你总是记得对你好的人。希望这次别再被辜负了。”
我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走入轮回,身影越来越远。
半城烟沙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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