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街东进村,第一条巷子叫飞龙巷。巷子口窝在里面,只有两户东西斜对门的张姓外来户。飞龙巷往东,大人七步,小孩十三步,便是甜水巷。甜水巷是凤尾坡住户最多、最长的巷子。上街到中街的巷子段里住了十六户人家;中街到后街的巷子段住的少,也有八户之多。凤尾坡的大人物,小故事全出在甜水巷的后半截巷子里。
巷子口右侧,是一睹上了年岁的土坯墙。离地三尺垒着五阶青板砖。聋太奶穿一身蓝布对襟棉袄、蓝布挽腰棉裤,依着墙根坐在摇椅上;双手拢了掏在袖筒里,头一低一抬的打瞌睡。初冬八九点的太阳懒洋洋的抚她的三寸小脚,不多久就爬上她的蓝棉裤、蓝棉袄。等日头蹬鼻子上脸,撩拨她的眉眼时,她抬起头,眯凤眼,堆起哄孩子般的笑脸去瞅那束耀眼的光。看够了,抚着北墙根站起来,朝巷子口一寸寸挪动。午饭一过,大人孩子躺床上大呼噜、小喘气的空挡,她又从家门口挪动到墙根底下,坐稳妥了等那日头娃子从她脸上退到怀里,在怀里撒会儿欢又爬到她膝盖上打瞌睡,日落西山,娃娃耍够了不愿离去,趴她脚上瞅她的三寸小金莲。
二十年后,村里走出来的大官、小爵,一听说凤尾村来的,老家在甜水巷里,便不好意思再挡住门口;敞开大门请老乡进来,拍拍秃顶的脑门子说“记得、记得,聋太奶那会天天坐在巷子口晒太阳,谁都以为她眯着眼睛打瞌睡!你打听个人、问个事、谁一天从巷子口来回走了几趟,她老人家心里跟明镜似的!”手里大包小提留的连连点头说是。坐在巷子口安静的打盹儿的聋太奶,做梦也想不到她作古多年后,从村里走出去的孙子、重孙还可以拿她去敲门,借回忆故乡的口,联络感情,顺便大事小节也办妥了。
聋太奶的院落在巷子口上,北墙根是她三间南倒置房的后墙。三间堂屋与南屋门冲门,窗对窗,一间西厢房做了伙房。巴掌大的天井,一眼苦井。聋太奶家的院子是村里人闲话里的一大出奇:奇不出在老屋上,出在她的门槛上。聋太奶的门台不是一般的高,听老一辈人说:日本鬼子扛着刺刀挨家挨户搜刮,轮着聋太奶院子时,鬼子没进过高门台子,拾不住脚,一个仰不叉便摔到天井里去了!刺刀也甩出去老远!鬼子爬起身捡了刺刀骂骂咧咧的走了,藏在太奶地瓜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便都占了高门台的光。她家的门台不但高,还修的精致。二块见方的大青石砌在门口,一石一尺,是二尺;两扇木门中间,横一条一尺厚、两尺高的榆木挡板,是三尺。迈过横版,同样是三阶台阶,却是三块青板砖铺就。院子被三尺门门台子衬成了湾。
村里人下地累了,往地头上的树荫里一蹲,掐片草叶子含在嘴里,男人、女人扎堆,陈年俗事倒豆子般侃大山,聊大呱。有人说聋太奶可不是个简单女人!她八岁卖到凤尾坡陈家大院当童养媳。当年的陈家是啥般人家?那是七里坡第一大户!连上龙凤镇说吧!都是这个!说话的汉子整整披在身上的破外套,伸出大拇指。
陈家九个儿子、旱田百倾、水田六十倾、牛羊各五十头、长工三个、短工不计数、床底下装银元的瓦罐摞瓦罐!那时候的陈家大院也不是现在这般屁眼大,是个三进三出的大院!院子里更不用说,雕梁画栋,古木生香。老陈家的门槛有多高?七里坡爬过的人一个手巴掌数的过来!为啥?爬之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聋太奶来到陈家,银元没摸过几个,活路却是干不完。亏她激灵,又心细手巧,在公婆面前也没讨多少苦吃。熬到十四岁,跟陈家大儿子拜了天地,想着成了陈家大少奶奶,过一年半载填个大胖小子便享上清福了;当天夜里,她男人被人鼓动闹革命去了,还带走了两个弟弟。婆婆把手指头戳到她的头上骂她丧门星!天生的贱货!她低头走进新房里,脱下红棉裤、红棉袄,一头扎进伙房里去了。陈家儿子像着了迷一样放着现成的少爷不做,一个个的抢着去闹革命。九个去了六个,家里剩下的不是吃奶的,就是穿开裆裤的。
那年头,陈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邮差。穿绿蛙皮的邮差朝门口一站,老太“哞”的一声,一口气吊在嗓子眼里了。儿媳妇、丫头片子呼啦围过来一大群,有掐人中的,有揉胸膛的,一顿折腾,老太太嘘出一口臭气,张开大嘴干嚎起来。门外那信,来一封,她就病一场,儿子便又少一个。加上刚来的这封,掰指头算算,门外头的就只剩大儿子一个了。
聋太奶三十那年,婆婆熬不住一蹬腿,走了。公公跟在婆婆屁股后面也走了。她吐出一口老气,千年的媳妇终是熬成婆了。陈家老太说的对,她就是条贱命!胳膊腿的没等舒展开,一群黄褂子黄裤的人来了。把她家的田找出来分了,牲畜找出来分了,院子也分了,唯一没找出来的是人人惦记的瓦罐。穿黄衣服的人问她,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在陈家做了三十年的牛和马,多亏了你们解救我,我才做回了人。穿黄衣服的可怜她,分给她一个小院。她的三个小叔子被抓了去游街,批斗,陈家大院里里外外掘地三尺,硬是毛也没找到一根。
那年头,穿黄衣服的走了,穿皮靴的来。穿皮靴的走了,束腰带的来。束腰带的走了小毛孩子也出来兴风作浪。聋太奶虽一妇道人家,却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主。等世道太平了。太奶早已是花甲之年,出气多,进气少了。
第一个看见的是城里来的插队青年,叫肖桂林。那天,他向往常一样日上三竿了才朝生产队里赶。他住在沙大爷家,一出门就到了巷子口。他经过聋太奶家门口时,有东西晃了他的眼。聋太奶的门槛高,他踮起脚往里看,一看便傻眼了:不大的天井里晒着满满一地银元!墙角里堆着十来个青瓷瓦罐。他揉搓眼再看,没看错——一院子的白银元!他长到这么大也没看到这么大场面,撒丫子疯跑开了,边跑边喊:聋太奶晒银元了!聋太奶晒银元了!一院子白花花的银元!经他这一喊,大人、孩子、社员、干部全跑了来看;不假——一院子银元在那躺着。新社会新章册,在谁门里的就是谁的,门外的只有眼馋的份,没有伸手的份。
村里炸开了锅,精明人略转一下眼珠子便咂摸出味来了,太奶一生未生养,没开苞也指不定,这把岁数了不是找男人,那便明了了。太奶敞开高门槛,让银元向外淌是假,哄个干儿子养老是真。聋太奶晒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银元,终于有人上钩了。
在农村,领养儿子叫过继。肖桂林过继那天,趴在地上给聋太奶磕了三个响头,喊了三声娘。聋太奶哭的一塌糊涂。她边抹眼泪边招呼门房上主事的本家侄子引燃三盘五百响的大火鞭;来凑热闹的,不分大人孩子,一人一块银元。日晌,十人一桌的宴,摆满了甜水巷傍着后街的小球场。
她事后逢人边说:我心里那个滋呀!都顺眼泪流出来了。比俺公公婆婆死了的时候都滋!比黄军掘地三尺没找到眼皮子底下的白银元也滋!老了得这么个白胖儿子,还是打城里来的娇娃娃!听得人好心提醒她:城里娃莫不是看上你院里的大银元,花光你的银子,拍屁股就走人!聋太奶诡秘一笑,凑近听的人耳朵上小声说:我自有法!井里的飞不到天上!提醒的人问是啥法?她便只笑不搭腔了。问的人便不好再说别的。
村里人说陈家上辈子欠了肖家,陈家九个儿子的福气让肖桂林一人享了去。这话一点不假,聋太奶拿出大把大把的白银哄儿子开心。一时高兴,便忘了祖辈们的俗话—慈母手下多败儿!
等十几个瓦罐里再也摸不出一块大洋来时,肖桂林便现了原形,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聋太奶说:桂林,四个娃娃也拴不住你的心?
肖桂林说:娘,我骗了你。我城里还有爹妈。
聋太奶说:你读了书,咋行书外的事?
肖桂林不说话,趴在聋太奶膝盖上只管哭。眼泪、鼻涕濡湿了她的蓝布棉裤。
聋太奶熬不住,说你走吧。
肖桂林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就往外走。
走到大门口,聋太奶叫住他。
他走回来,聋太奶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掏出十个银元塞到他手里。肖桂林抱住聋太奶嚎啕大哭,哭完扯着嗓子喊了三声亲娘。
聋太奶说:以后你不再是我儿子,我也不再是你娘。
讲故事的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子走了,听故事的人张嘴瞪眼半晌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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