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的时候到了,我站在最后的T字路口旁,一边朝天上,一边去地下。
薛定谔说,每个人的下一秒都一半生存,一半死亡。而在这里,我必须坍塌到一个点上。
不得不说,生物求生的本能让我十分的犹豫,我尽可以拼尽全力去地下的家,那样或许有一线生机;可就我本人来说,我更喜欢靠近天边的“家”,因为那看起来实在是非常不错的墓地。挣扎着来回蹦跶着,我错过了一次绿灯,一层透明石墨烯把我拦在了斑马线前。我很庆幸命运这样善意的安排,它又给了我30秒用来选择。
我所以为家的“家”是一栋名为“听天”的危楼。高达299层的一体浇筑建筑曾经是上个时代的骄傲。而现在它皮肤褶皱,根骨腐烂,在风中来回地摇晃,越来越多的破碎窗户是他的咳嗽和老年斑。人们并不把它推倒,也不给它拐杖,只是作为遗迹让人们瞻仰它日渐走向死亡。作为一个念旧的人,虽然我出生时它就已经被抛弃,可止不住地,一知道它,就喜欢它。就想尽一切办法要靠近它,靠近它然后进入它。几乎每天我都要到最高的A300房间去待会,那是它头顶突出来的天台或者皇冠,站在那里,就像坐在千秋的尾端,又可以抓着雪白色的云。让人误以为世界不过是自己的涂鸦,让人忘却地心的窒息和燥热。
离它最近的居住区——GT-01域成了我的家,具体的位置是GT-01域42区地下81层。作为高级文学从业者,我本可向政府申请更繁华地域的中心地段,没人理解我为什么选择这里,或许也没人愿意或者需要理解。他们只要从我的文字里汲取眼泪或者笑话就够了。只有少数关心历史的人知道这是最早的地穴堡垒之一。200多年兢兢业业的奉献,终于使她在半年前出现地热系统老化。于是便开始拆迁,准备掩埋。为可再生考虑,50年后,这块土地才会被人踏上新的脚印。而我,便是最后的钉子户,毕竟按照合同,我还有1年的使用权,留着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再者,新发现的“X星球”的开发已经接近尾声,每个人都期望移居到那更适宜居住的地方,不存在地球用地紧张的问题。
总之,方圆十里,就我一人了;所以我觉得我不能走,我也不愿走。我只能死在这里。
只是我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早,也这么喜感。
我居然会死于,手机没电。
发现我可能会死是10分钟前的事,死神温柔而慵懒的声音突然在我脑海里回荡:“您的手机只剩1%的电,将启用紧急省电模式,请就近及时充电,保证正常使用。”
那时候,我已经进入了这座空城,唯一工作的电源就只有我地下的家。
我感受着飞行高度慢慢降低,速度也慢慢减缓,最后变成靠着微弱的电磁悬浮向前滑行,直到双脚踩地。
手机关闭了“磁悬浮功能”,顺便关闭了“导航功能”。多让人欣喜的原始体验,我现在只剩我的双腿了。
还好到了这里,我闭着眼睛都认识路,往高楼或者往地底,哪边我都知道怎么走,但我从没走过,所以我不知道是否我能活着走到。
毕竟我也从没有让电量跑到这么低。
整件事得从6天前说起。43区的水藻游泳馆——附近区域唯一的游泳馆,在上周宣布最后一天营业。随着VR体验的趋近成熟,它带来的感触已经远超过真实,没有几个人愿意去真的游泳馆体验消毒水的味道,所以倒闭是迟早的事。所有旧的事物无论真假,总是要被新的取代的。但我舍不得,我自然是要去的。就算除开所有的一切,那也是我和她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是十年前我第一次过来,我腿抽筋溺水,她把我捞起来,并用娴熟的胸部按压技术压折了我的第三根肋骨,于是我感觉我的心一下子被戳破了,或许是被她的手,或许是被从她身上滴下的水珠,或许是被她的眼睛。此后,我就常去那;再后来,变成我和她一起去那;再再后来,又变成我一个人去那。她搬去新城区了,沉舟侧畔千帆过,如此自然而然。
跑题了跑题了,不好意思,氧含量降低就会导致人的思维越发混乱。我就是想说,我在游泳馆的最后一天去那告别它,因为太难过,裸奔了回来。把所有的衣物,证件,还有充电线都留在了那。
等我在家发了三天三夜呆再醒来,一切都找不到啦。我想那就算了吧,再买根充电线吧。我又想不能算呀,我和她那么多的记忆呀。我突然惊醒似得开着“胶囊”——我这部老手机附带的交通工具,我习惯把它塑型为四个轮子的跑车;就开着我的跑车,整个城市地逛,去了我跟她所有常去的地方。电影院或是池塘边,全都不见了呀,建筑不见了,水也干了,新的悬浮路线建了起来,一个个泡泡屋在空中来回碰撞。我难过呀,难过到忘了时间忘了吃饭。
等我想起回家,发现一周都过去啦。手机自带合成养分功能从毛孔维持了我的代谢,却也耗尽了最后的电,变成了现在这种死局。
我记得它中间提醒过我的,10次,100次,或许是1000次。
可很多事情提醒不提醒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了吧。
就像我现在说的话,她大概也不想听了。
绿灯再一次亮了起来,我已经考虑好了,义无反顾地走向危楼,我想再一次站到最高点上,说不定她能看见我呢?
我这样念旧的人,在所有旧的东西都渐渐消失的地方,活着也很痛苦啦。
我是真的很念旧的,不仅是对她,对这栋楼,对游泳馆。
我去中间城镇的时候,看见那些像上了发条的人。他们的胶囊往往就是透明的笼子,每个人时速都开到最大,突破音障风风火火地赶路,顺便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空气大哭大笑大声说话,没人知道在他们的眼里,他们到底在干嘛。
我是做不到这样的。我如果打电话,我是说在我还有人可以打电话的时候,我会把手机拟型成一个大哥大,最古老的手机。然后调节重力模式,让它在手上有沉颠颠的感觉。
我如果看电视,就用全息投影在前面造一个电视,它有时是液晶的,有时是黑白的。不想看的时候,我会在上面画漂亮的雪的六边形晶体,画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古人们说的没信号时会出现的雪花。
我喜欢收集水分放到杯子里再喝下去,而不是用毛孔吸收最大效率。
我喜欢一个人就这样待着直到死去,而不是去找一个美到虚假的“完美伴侣”。
我或许不是念旧只是喜欢真实吧,我也不知道。
氧气越来越稀薄了,手机的过滤净化系统已经微乎其微,最后干脆关闭了。酸臭的气息直接烧灼着肺,竟有一种意外让人迷醉的辛辣。
最后连防护罩也消失了,一切荒芜和丑陋都暴露在了眼前。尽管我已经从网络上知道,蓝天彩云和绿草,一切都是投影出来的虚假。可真看到天空和地面都是弥漫的黄沙,真实残破不堪坑坑洼洼,有一种难受无法表达。
还好就在这恰当的时候,像泥石流一样雨哗啦地下,皮肤的每一寸都在痛,这就是最好的互动。
我终于还是走到了危楼底下,就躺在它的大厅里一动不动。并不是多冷的天,我却感觉一点一点失去体温,那是死神的镰刀已经到了我的脖子上。
然而我忽略了一个很简单的现实,手机早就没多少电了,它已经没办法送我到300层了。我只能到这了。
真惨啊,这种功亏一篑的感觉,像是被小草绊倒的马,突然不知道该干嘛。
手机连最后最基本的变形功能也没了,变成最初的贴着我手掌滚动的液态金属的模样。
它现在只有唯一的功能了——打电话。
打电话,我的心狠狠触动了一下。我恰好有一个人的量子纠缠码,我只有一个人的。可她愿意接么?
可我手已经按下了。
“嘟~嘟~嘟~”
“喂。”她真的接了,并且说话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说些什么。我突然又感觉燥热了,甚至有力气站了起来来回地走。
“我,我是……”,我是个球啊我是,怎么办怎么办。
“我知道。”她的声音客气而冷静。
“我没,没想到你真的会接电话,我是说,我……”
“你还是这样,没什么事我挂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有事的,有事的。”
“你说。”
“你先告诉我,告诉我……现在过得怎么样?”
“过得还行吧,我订购了一个‘完美伴侣’,一年了快有。顺便申请了第一批移民,可能过两个月就会离开地球了吧。”
“哦,那,那挺好的。”
“就只有这件事么?”
“恩,基本上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那我挂了?”
“好……等一下!再等一下!那个,如果,我死了,你会有一点点难过么。”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
“哈哈,我开玩笑的啦。没事啦,没事啦。我也过得挺好的,最近作品越卖越火,我可能会成为名人哦。那就先这样啦,我挂啦。”
“会。”
“啊?你说什么?”
“我说……”
我没听清楚她最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是手机彻底没电了,还是我已经失去了听力。
就这样吧,我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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