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宴

【重逢】
城外十里，长亭。
夕阳西下，卖茶老人正晃悠悠收拾自己的摊子，旁边留了一张桌子，两把凳子，桌上放了一壶茶，但只有一个杯子。
远处走来一青衣公子，手里拿着一把伞。
“公子来了，老位子，您坐，茶已备好。”
“多谢老丈”
老人摇摇头，轻叹一声，这位公子真是好生奇怪，说是等人，月余也不见所等之人，仍天天来等，风雨无阻。而且每天傍晚之后才来，晚上赶路之人都要打尖住店，谁还会赶往这十里长亭来呢。
“公子，今晚家中有事，要早些回去，便不陪公子了，祝公子今天得偿所愿，能等到你要等的人。”因为长亭送别者多，常常吟诗作对，熏陶得卖茶老人也有了几分风雅。
“如此多谢老丈了”男子微微抱拳，而后自斟自饮，眼中尽是落寞。
夜色越来越深，男子仍在，只是不再喝茶，而是看茶，慢慢茶的最后一丝热气悠悠旋转离去，彻底凉透。
亭中美人靠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女子，无声无息，突然冒出来似的，她只是淡淡的坐着，右手的玉笛轻点栏杆，好像周边的人和事与她隔离开，她独自在她的世界。
男子像感应到什么，转过头来，眼帘中闯入这名女子，便满眼只有她了。轻唤出声：“阿兮，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未见之前的笃定，见到之后的不敢置信。
女子眼神迷惘：“公子叫我？”
男子温柔一笑，点头：“阿兮，我等了你一生。”
“你知道我叫阿兮，你认识我，你知道我会来？可是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有个声音告诉我，有人在这里等我，我如约前来便能知道我是谁。”
“你叫阿兮，是我的妻子，你只是和我走散了，我们约定不管谁走丢了都到长亭相见。”男子目不转睛，生怕一转眼眼前人便只是一场梦。
“我要如何相信？”女子有些迟疑，但男子眼中深情，让她莫名相信她与他曾经相遇过。
“玉笛可否一借？”
一曲笛音起，一段红尘落。一人一笛，竟似前世今生，陌上人如玉也不过如此。
女子轻念：“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为何这曲这诗与我梦里一样...”女子喃喃细语，如坠梦中。
“玉笛之上有我们两个的名字，云兮，是我给我妻子的信物。”男子抬手递伞，满眼疼惜。
“此刻并未下雨，为何要给我伞。”
“因为你初来此处，不知这里的阳光很烈，会让你身散魂裂。这把伞骨用伏羲木制成，能护你精魂，免受侵扰。”
“哦，多谢。我应该叫你什么？”
“我叫云坼，你应叫我相公。”
“我们为何走散了？”
“世间故事大致相似，你我之间也并无不同，但好在我们现在找到彼此了，以后会有很长的时间，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细雨初起，卖茶老人忘记带回卖剩的茶叶，带着小孙子折回，只见男子女子相携离去，女子撑一把伞，身形飘忽，似鬼似魅。老人喃喃自语“唉，天生万物，唯情难消。”
“爷爷，那个笛子上的玉坠真好看。”
“稚子眼明，那可是个仙物，可聚魂。伞自然也是把好伞，可护魂。”

【既相遇，便起相思。】
她原是洞庭湖中一只自由自在的河豚，以叶片及藻类为食。洞庭湖，别名云梦泽，层波万顷，水月逶迤，易聚灵气，故多有鲤鱼成精，鱼跃龙门。她卵生伊始具灵气，又不以鱼虾为食，历300年成精，900年成灵，从此不必为了避冬产卵而来回于江海之间。
她喜听诗歌，岳阳楼的听腻了，就捻个诀，便幻化成风去长江俯身船底，“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山随平野尽，江如大荒流。”“谁见汀洲上，相思愁白苹。”“愿子淹桂舟，时同千里路。”诗词听多了，她也沾染上了一些烟火气，会生气会苦恼会想相思是什么。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次无意溜到江湖交界，有人在湖边念诗，她便寻声游过去，原来是一群士子们正在吟诗作对，其中有一青衣公子，眼神清明，她正想一个什么词来形容他时，只听岸上一阵聒噪：“看，那个圆鼓鼓的是什么怪物？”
她从思绪中醒过来，发现他们所说的怪物是自己，当她陷入思考的时候，会把身体鼓起来，背上的棘便会竖起，有点像水中刺猬，好吧，她其实也觉得河豚很丑，鼓起的河豚更丑，正想收腹抬头挺胸昂然甩尾离开时，突然一个清淡的声音响起：“不过是只小河豚罢了，这个季节，正是河豚逆江而上产卵之时，她鼓起身体，可能是听到各位的话有些生气吧。”
“云兄，想不到对水中鱼类也如此了解，真乃博才。听说河豚肉质鲜美，既然我们遇上，何不钓上来添个菜。”
“有毒不易食，且我斋戒食素。回吧。”
先说怪物，后要以她为食，念个诀儿，一人滑倒，踩了二的衣摆，二拖三，三拉四，四推五，就这样，一二三四五，噗通噗通噗通滑下了水，小惩为诫，只是姓云的公子无端被连累。
回到洞庭湖，悠悠的，向来无梦的她竟然做起了梦，梦见清明眼睛，梦见清淡声音，她想难道这就是相思么。

【既起相思，便相思。】
除了听诗，她自此又多了一件事，梦见他，她想如果梦境中的他能说一些话，讲一讲他的事，她便愿常驻不复醒。可是梦只是梦，她都不知道他名谁，家住何方，家中有何人，喜欢什么，梦里的他只是用清冷的声音说“可能她在生气吧。”犹如一颗石子水中溅起，惊扰她一梦千年，从此有了旖旎，有了烟火滋味。

她又见到了他，她以为是梦境，于是幻化为人，跟着他，他回头，她对他笑：“我叫阿兮。”他以为谁家女子问路，一揖还礼：“在下云坼，请问姑娘要去往何处？”
“去你所去之处。”她爽快答道。
云坼当她存心戏弄，便要甩袖离开。她急忙上去拉住袖子，她摸了摸袖口布料，刺绣的钝感让她瞬间梦醒，原来，原来这是真实的她和他，她一时无措，喃喃说：“我是想说公子衣服很好看，我想给我兄长也买一件。”
云拆见她低着头，便说：“这件衣服乃家母所缝...”
阿兮微微抬头，打断他：“那就不用劳烦她老人家了。”
“家母已过世，想是也劳烦不着。”云坼苦笑不得。
“对不起，提到公子伤心事了。”阿兮想下次说话要慢一点。
“无妨，已过三年，逝者已矣，我已释怀。天色将晚，姑娘孤身一人，不知家住何方，可需在下送一程。”云坼礼貌问询，想来人家也不会要陌生男子陪同吧。
“好呀，正有此意，多谢云公子。”阿兮初来人间，并不懂人间客套。
于是并肩同行，一路闲话，阿兮从未觉得洞庭月色这么美，就连青石板路也变得缠绵起来。
行至岳阳楼，阿兮才想起自己住在水里，便讪讪笑道：“多谢云公子相送一路，我家已不远，就此别过。”
云坼只以为陌生男子陪同归家，家中人见到多有不便，不疑有他便拱手告辞而去。
自别后，阿兮便经常流连人间，希望又能遇见他，但一次也没有。
人若犯相思，便衣带渐宽，鱼若犯相思呢？便觉得清水平添了些苦味，又杂着一丝丝甜。仙湖之女少见河豚有灵，对她甚为喜爱，不忍见她为情烦忧，“要不我捏个忘诀。”阿兮展鳍便要游开：“不要，水清无味，相思方知酸甜苦咸，你不懂。”
再遇见，是云坼丁忧期满，回京任职之时了。那日岳阳楼人甚多，筹光交错，推杯换盏，人人都祝他鹏程万里，前程锦绣，只有她见他眼神坚定而清冷，她信他不是为前程，只是为了守护他心中所爱：朱门酒肉臭，何时燕回寻常家。
她转身离去，想如何找个理由，才让她与他能跨过淇水，同行千里路。
不想，他一转眸，便看见了她，正侧身离开，腮帮子鼓鼓的，清清淡淡的，与这个喧嚣热闹的世界隔离开来，好像她只有在他身边才开始热闹有生气。
他突然想穿过这鹏程万里，这前程锦绣，拉起她的手离开。心念一动，手中有酒洒落，冰凉透心，人便清醒过来，旧衣尚在，母亲余温尚在，对了，他是要往京城去，只有在那里才能完成心中那份海晏河清的信仰。
楼阁之上，江水淼淼，风景甚好，他沏了两杯茶，一人独坐， 似等人，非等人，他想她也许会来，只是等来之后说什么，惆怅难度，与笛诉。
“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独坐幽篁。”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好诗，我独爱王维之意境...”他噙着笑听她侃侃而谈。
她一番讲完，他端杯送茶，犹如相识百年的默契。
“你家中何人？”
“嗯？”
“我想如果提亲的话，理应拜见对方的父母才好。”

【两情相悦时，便要朝朝暮暮。】
拜见父母对于阿兮来说再简单不过，捏个诀儿，便有了何府，她叫何阿兮。
但何母说：“阿兮出生时有道士言，命中缺水，京城路远，又无河湖，于阿兮有性命之忧，这门亲事便做罢。”
云坼怅然若失，竟不能再言，叩首，转身离去。阿兮急急从屏风后走出，追至门外，“你，何时可回？”
“三年五载吧”
“那我等你。”
“此笛上之玉坠乃我先祖所留，予你为信，我定回来娶你。”
阿兮拿着玉笛，倚门忍不住的傻笑，何母飘忽而至，竟是仙湖女神所幻化，“人间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定终身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
“终身是我和他二人的，与世人有何相干？”阿兮不明。
“唉，你好自为之，最后一言，切莫踏足京城，那是你的死地，命星从不妄言。”

三年，他政绩卓然，她殷殷期盼，往来雁书几沓。五载，他官至御史中丞，监百官，一时海晏河清，偿夙愿。不料一卷圣旨，却定了他为驸马, 他跪诉家中已有妻，王说那便休妻，他说不愿，只愿与妻同罪共死。
公主与说闻河豚肉质鲜美，食之方知仙味，如云中丞能亲手备一桌河豚宴以表心意，愿自请王上改换驸马。
世人皆知河豚携毒，非手法高明不能煮食也。后据说有一只河豚竟自跌入中丞大人厨房，内脏全无，眼珠也摘除了，无毒。
“你看，你的曲子我会吹了。”
“其实肉身于我来说只是栖身之地，死一死也没什么，一点也不痛，你不用伤心。”
“我不喜京城，这里无水，于我有性命之忧，你看，多灵验。”
“好了，其实我只是不愿你娶她人为妻，我是妖，一只小气的河豚妖。”
“如有来世，你要在长亭等我，那里有别离也有重逢，重要的是吟诗者多，我欢喜。”

其实他知道她是妖，只是不知她原是河豚妖，是了，她生气时爱鼓腮帮子，家住在岳阳楼边，命中不能无水，听过很多诗。
他知道她只是担心他不会取河豚毒，毒死公主，诛灭九族，让他背负灭族之名，又不忍用自己族类喂食人欲，便只能把自己送来，送来这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