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了车窗,立马涌进来一卷刺骨的白雾,打的脸疼,从我的鼻孔里转了个圈,又在我关上车窗的瞬间逃了出去。期间我吐了口痰,打在了旁边的车窗上,啪的一声,想必是已经变成了冰。在这个能够冻裂眼球的东北漠河,我像是一杆哑火的枪,枪口被糊上了厚厚的冰,开枪不开枪都一样,完全穿不透。车内暖气不是很足,不是油的问题,是天实在太冷了。我原地转着方向盘,我怕车轮被冻住,就没法去找她了。
张拉力坐在副驾驶上扭头看着我,嘴里嚼着两粒益达口香糖,他紧张的时候总是会嚼口香糖,一直嚼,一直嚼,这两粒口香糖在他的口腔里大概已经待了七个小时了,一定把每一颗牙齿都操了个遍,用着各种姿势。他说。
“王川。我们是不是不该来。”
“你不是要弄死她吗?”
“我是要弄死她。”有了我的提醒,他嚼的更使劲了,“对,就是要弄死她,妈的!”
他的脸部开始扭曲,抽搐地像一条干枯又扒了皮的树枝,我担心口香糖早就嚼没了,他可能在咀嚼着自己的舌头,人在痛苦和无能为力的时候总是这样,吃自己的肉。我从档把子的空档里拿出那盒益达,递给他,他没要,还在咬着自己的舌头,越来越起劲,仿佛吃着这个令他悲伤的世界。我不忍心打扰,把视线移向了车前。
所有的车子像是被寒气包裹住的废金属,排着队在长到看不清尽头的高速公路上荒置着,原地冒着尾气,咕嘟咕嘟发出孤独孤独的声音。我怕他听了会难受,于是我打开了收音机。
今晨播报,漠河高速公路最新消息,因大雾堵塞,出口暂时关闭,请车辆选择绕行,或者像个傻逼一样等待...
“王川,它说我们是傻逼。”
“什么?”
“收音机,它他妈的说我们是个傻逼!”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听走了音,他打了收音机一拳,不算很用力,因为毕竟是他的车,他舍不得。收音机还是捏住了嗓子,跑出来的音乐曲里拐弯,就那么被他打坏了,他的拳头很神奇,总是就那么打坏东西,不用多,就一拳而已。也可能是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坏,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律吧,还好我没结婚,要不先坏掉的可能就不是他们了。
该死,我后悔打开收音机了,挤出来的那些曲子在车里飘荡着像一首首哀乐,尖锐而又刺耳,他就那么哭了。我开了一夜的车,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了,应该换他在这个操纵铁皮的位置上了,可是他却又哭了,我真是拿他没办法了。我解开安全带,转身从后座掏过了那个黑色的背包,然后摸出那把上好膛的手枪,扔在了他的腿上。我说。
“张拉力,你杀了自己吧。”
“我操!你也看不起我。”
他摸着那把枪,像是摸一个布娃娃,指尖轻盈到能听到指甲掠过枪身金属的支啦声。可能是那把枪太凉了,他反手握住了枪托又像是触了电,立马回弹开来。他不服,抓着枪托把枪口放在了自己的嘴里,很深,我侧着头能看到他像是一口吃了一个乌青的香蕉,只留下了扳机的那点香蕉蒂。我说。
“对,快开枪,别他妈墨迹。”
他大喊起来,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又全部堵在了枪口,像是闷在了一个窒息的水管里,被埋进了炸药,燃着一触即发的引线。但是可能枪口压的太低,舌根口水太多,管它什么引线没一会就灭了,就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哭声,顺着冰冷的手枪传得满车都是,湿漉漉的,弄的哪里都湿漉漉的。
我抢过他嘴里的手枪,在棉衣外套上擦了擦他的口水,还带着一股异味。枪口上粘着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变形的白色口香糖,都发了泡,随便磨了两下就掉了。我把枪又放回了背包里,拿出那个益达口香糖,倒了两粒新的,递给了他。我说。
“你口臭还没好。”
“我其实早该知道的。”
“是不是有什么龋齿了。”
“半年了,她不让我碰她,妈的,她说她怀孕了。”
“看看医生吧。”
“看了!她不让我看结果,说是个惊喜,操!真他妈的惊喜。”
“我说口臭。”
“我操你妈逼!”
他又吼起来,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个小丑,如果现在有个西红柿或者红苹果,我一定会一下子摁到他的鼻子上,让他照照镜子。我按下了副驾驶的车窗,那边的白雾就毫不留情地溜了进来,我说。
“伸出头去。”
“干吗?”
我又按下了驾驶室的车窗,又有一股白雾挤了进来,形成了对流,在我和张拉力的身子间流淌着那些冰冷。我说。
“学我。”我探出头去对着白茫茫的空气大喊,“杨丽,我要杀了你!”
他漠然地看着我,应该就像那些隔壁汽车里的司机和乘客。我缩回了头,关上了两扇玻璃,他不哭了,就那么看着我,咀嚼着嘴里的口香糖,然后挠着自己好像很久没洗的头,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着蔫败的气息。我说。
“你看前面的这些车。”
“怎么了?”
“像不像一条长虫。”我按动了几下雨刮,把前挡玻璃上的小雾珠都扫了下去,接着说,“就这么冻在大地上,肚子里都是我们这些憋屈的人,把自己闷起来,发着牢骚。”
“我可没发牢骚。”
我瞥了他一眼,把背包扔到了后座上,连同那把枪。我说。
“杨丽也许是对的。”
“什么?”
“你是挺没种的。”
“我操你妈逼!”
“别骂了。”我熄了火,歪头看着他,“知道她在哪吗?”
“漠河哈宾旅馆。”
“我替你杀了她。”我顿了一下,“李治要不要死?”
他咽了一口吐沫,喉结一上一下的,不知道在怕什么,抱起了自己的胳膊,像只蜷缩的刺猬,只是一根像样的刺也没有。他说。
“那李治也杀了吧。”
“好。”
“等等,那他们一起死。”他眨着眼睛看着我,“是不是太浪漫了。”
“是的。”
“哎,我们以前也挺浪漫。之前在海边,杨丽看着大海说,我们要不一起死了吧。我没答应她,她不吃盐的,吃多了会老,大海里全是盐,全是啊。”
“过去了,别提了。都是恨不是吗?”
“对,他妈的都是恨!”他又挠起了头皮,那些皮屑飞起来落到了棉衣上,方向盘上,收音机上,哪里都是。“我打开门,她俩抱在一起,抱着!”
“还没穿衣服,你说了一晚上了。”
“我操,我没想到他俩会来这里,东北?冬天她都不出门的,她怕冷啊。”
“现在不是有新棉袄了。”
“都杀了吧!操!”
张拉力的嘴是真的臭,每次说脏话的时候都会张的很大,我都听烦了。汽车开始缓慢地移动了,我打着了火,也跟着踩着油门。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在这个陌生的满是白雾的高速公路上,我觉得自己不是在开一辆小型的大众polo轿车,好像是坐在云里,又好像是在长虫的肚子里,和那些粘稠的消化物在一起,紧紧地冻在寒气里,等着往前蠕动着身子,也等着开裂,崩出什么热乎乎的子弹或者液体。
雾并没有减弱,不知道高速公路的出口开了没,也不知道杨丽和李治在哈宾旅馆起床了没,他们也许刚刚完成了几次逃离的欢愉,还在缠绵,或者就没睡,就那么盯着对方,好好看了一个晚上,就和张拉力红肿着眼盯了我一个晚上一样。
车子还在缓慢地开着,谁也不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空气变得死一般寂静。张拉力调试着收音机,它却怎么也不出声了,像是故意压低了气氛,让死亡来的更为逼真。
突然前面的车子停了,都停了。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听着前面已经下车的人在嘟嘟囔囔着什么。我沿着几辆车侧身挪了过去,看到一辆轿车撞上了一辆卡车,完全变形的轿车驾驶室被挤成了一个满是孔的筛子,从里面冒着那些碎玻璃渣,皮垫,不太安全的气囊,人腿和头。因为天气太冷了,我总感觉这些东西在一起凑成了一件易碎的艺术品,瑟瑟发抖,那些流得满地的红色都已经结成了冰,滑走了那些不堪的灵魂。
张拉力拍了拍我,看了一眼就吐了。我不知道他昨天吃了什么,反正很臭,他接着把我拉回了车里,像个孩子一样问我。
“那人是不是死了。”
“头都长到脚底板上了,你说呢。”
他沉默了,又扭过头说,“杨丽也会这么死吗?”
“我开完枪,你想让她怎么死,就怎么死。”
“你真他妈的狠!”他看着窗外开过去的警车和急救车,“你当初是为什么进去的?”
“杀人。”
“我不信,那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想理他,没再回话。车道一会就通了,那些碎渣子和捡不起来的人肉都被推到了应急车道,还盖上了一层白布,这就是长虫破了肚子吧,我感觉一阵反胃,开了过去。
高速公路的出口开了,要把我们这些滞留在尾巴的铁皮金属放出去,所有的车像是排便一样,全都拥挤在了收费站。张拉力浑身有些发抖,打开手机找着哈宾旅馆的位置,我瞥了一眼,他其实找到了,但是又不断返回着,再搜索,再搜索。他可能不相信,这个旅馆就在出口不远处,也就是十分钟的距离。他看了看窗外说。
“这里还挺美的。”
“什么?”
“我们去看个冰雕?”
“哈宾旅馆?”
“挺远的。”
我笑了,他看上去平静了很多,我不知道是这个城市还是这个鬼天气有这样神奇的魔力,他真的看上去平静了很多。我继续开着车,沿着滨海大道,前面五分钟就能看到哈宾旅馆。我说。
“其实你挺没种的。”
他没再骂我,仰在座椅上说,“我知道。”
我拍了拍他的大腿,他按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往外看着,沿着他看过去的视线,路边就是哈宾旅馆的红色招牌。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车子就这么掠过去了,同样灌进来的风却不算太冷了。他说。
“我们这不算是在长虫肚子里了吧。”
我看着空荡的马路,说,“不算。”
我扭过身又把后座的背包拽了过来,从烟盒里掏出了两根烟,给他递了一根。他把烟夹在嘴唇上,找着火机,我说。
“不用找了,我这有火。”
我拿出那把手枪,对着他嘴上的烟扣动了扳机,枪口立马冒出一束指甲大小的火苗,点燃了他的烟,他看着我,说。
“我操你妈逼。”
我笑了,他骂完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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