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旖梦楼里不时传出一阵欢声笑语,姑娘们都聚在一处守岁,烛光跳跃,在姜黄色窗纸投下一个个娇俏的倩影。
常安看了很久,直到漆黑的夜空中炸开璀璨的烟花,他才叩响了旖梦楼的大门。
慕四娘打开了朱漆门,笑闹声戛然而止。
门外有不停炸开的焰火,还有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子,一身黑衣,青葱茂盛,矫健爽朗。
这片温柔乡中,红罗帐里,多的是酒色之徒,少见这般劲拔如松的青年公子。
“今夜辞旧迎新,旖梦楼不待客。”慕四娘歉然的开口,“公子,可否改日?”
“我找她。”
慕四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诧,姑娘们也是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无关乎别的,混迹风月场凭的无非三样,惊城绝艳的才,闭月羞花的貌,千帆过尽的功夫手段,除此之外,可望不可即算是锦上添花。
可烟萝,明显跟这些不沾边儿。她生得清汤寡水,性子也是,自16岁开始接客,如今19岁,三年里接的客人怕是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好在慕四娘对姑娘们一向包容,由着她开心。
男人取出一枚足金,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这……”慕四娘率先打破了安静,烟波流转看向角落里唯唯诺诺不起眼的姑娘,眼里满是鼓励,“旖梦楼有旖梦楼的规矩,这事要看烟萝的意思。”
旖旎梦楼人来人往,姑娘们身边出现男人本是寻常事,她们的人生,就是男人循复往来的过程。
世道混乱,民不聊生,人心叵测,身在旖梦楼反而能觅得一分安宁,在这待的久了,也不觉此处肮脏,姐妹们齐心,反而有家的温暖。
烟萝看了他半晌,启唇一笑,踏上了扶梯。
常安大步跟了上去。
烟萝拴上了房门,待回过头,常安早已摇摇欲坠,定定的看着她,“救我”
衣袖的血一滴一滴落下,烟萝放下捂住嘴的手,叹口气。
2
上元节夜,掌灯时分,常安又来了,还是烟萝。
常安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常安,情不自禁,都是些平实不过的言语,烟萝听得欢喜,感觉得到他的宠爱,更重要的是,常安给她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不管是相貌还是气息。
他出手阔绰,将烟萝包了下来,免去她卖笑逢迎之苦。
一夜缠绵,常安如往常一样匆匆离去。
烟萝使劲臭一口尚存着他气息的被褥,那是田野树林和青山的味道,狂野又清爽,都是烟萝所熟悉的孩提时的味道。
第二天,旖梦楼的姐妹聚来一起谈笑,烟萝安静的坐着,将话一字不落的听在耳中。
薛家被洗劫一空,古玩字画,金银首饰,件件不落……单是偷盗也罢了,府邸被一把火烧得几乎片瓦不存。
这些人家大都鱼肉乡里,腌臜事做的一家比一家多,百姓们惊悚后便也拍手称快。
“你们知道吗?薛家的二公子,天明时分被杀死在卧房内,一柄柳叶飞刀直接入喉。”
烟萝心中咯噔一下。
吕二,声色犬马的酒色之徒,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便是强要了烟萝第一次的男人,也是害她委身于人最直接的推手。
烟萝惶惶,靠在常安的怀里,“这世道,怎会乱成这样?”
常安抱紧她笑起来,“世道再乱,与你何干?向来是善恶到头终有报,烟萝,你这般好,此生都会顺和安然。”
“烟萝,你最好了…”
仿佛跟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叠,烟萝泪盈于睫,她身世坎坷,十二岁前的记忆如数忘却,深陷泥沼多年,早已破败不堪,却有这男子视她如宝。
只是,这次之后,整整一个夏天,烟萝再未见常安。
3
常怀初次来访,是深秋的黄昏。
院里那两株木芙蓉,蕊枯瓣落。
烟萝惊喜的起身换他,“常安。”
来人皱了皱眉头,“在下常怀,不识常安此人,姑娘可是认错了人?”
常怀,面目如玉,青衣素冠,再素净不过的装扮,衬着同样素净的颜面,眼眉,神情。
不,这不是常安。
他外貌虽然生的于常安一样,到底气韵不同,若常安是一股子草莽英雄气,那常怀即便再平和不过的举手投足,流露的,也是逼人的贵气。
这男子,必来历不凡。
与常安沉浸于烟萝的身体不同,他无半句轻薄之语,只小口小口慢慢地啜茶,听她弹曲,将这处,与外面的声色犬马隔成了两个世界。
常安半年未至的阴郁,就这么慢慢消淡。
烟萝的心,就在自己的琴音里那么一点点欢愉起来。
她常常盯着常怀发愣,不明白自己的心情起承转合,是知音得觅的欣喜,或许更多的是由于常怀于常安一模一样的相貌,睹物思人,烟萝早已经分不清身边人和远方客。
城里依旧乱纷纷,江洋大盗依旧不见踪迹,连官府衙门也风声鹤唳。
隆冬时节,常安终于出现了,依旧猝不及防地来,不舍又匆忙地离开,而常怀,有凭空消失了,仿佛没有出现过。
这次,他不再不告而别,日日都来,这夜,烟萝看见常安渗出衣服的血迹,慌了神要看,常安不妥协,烟萝终是无法,只能叮嘱他,外面乱,需保重。
烟萝有些不安,像是预知到了欲来的山雨。
4
常怀终于来了,也是黄昏,一身青衣,一壶茶,几样点心,但烟萝感觉出来了,常怀有些走神。
他极少那样,眉头微蹙,似乎心事重重。
走得也比平日早些。
走时,犹豫一下,常怀从衣襟内摘下一个比巴掌大小、雕着精致花纹的小巧铜牌,
“日后若有什么事端,比如有人上门找麻烦,拿出这枚铜牌,可保安全。”
末了,补充一句,至少在此,可出入平安。
烟萝想到什么,没有推拒,将东西收了下来,定定看常怀片刻,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鼻端,烟萝稳了稳心神,没吭声,将欲中的话压在心底。
常安,常怀,同样的身量,相同的长相,对她相同的好。
烟萝做了一个梦,梦是官与贼的一场博弈,而她成了楚河汉界边上的一颗棋。
她哭着醒来,再也无法入眠,常安与常怀,对烟萝来说,都是生命中的难得的光暖,都是她割舍不下的。
她连夜跑到杨柳巷,扣响了余婆子的大门,“何人?里面传来衣料摩挲的沙沙声,和着余婆子沙哑粗砾的嗓音。
“余婆婆您好,我是旖梦楼的烟萝,抱歉这么晚打扰您,实在是有急事,请您行个方便。”
古朴的大门应声而开,余婆子的眼珠咕噜一转,看了烟萝几眼,怪异的笑了起来,“进来吧。”
烟萝霎时松了一口气,这余婆子怪异不讲理,人人皆知,这下便是答应了。
“我知道你此番求的什么,”余婆子一边说着话,一手从虚空中抓一把,手中赫然出现一根没有尽头的红丝线,两手虚虚挽了几下,便出现一枚同心结,“好自为之。”
烟萝忙将同心结接了,道谢。
余婆子再不应她,往里间去了,烟萝见此恭顺的掩门离开,低头,之间上面赫然写着。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此时,余婆子的声音自里面悠悠传来,“剧中的人却生了看客的心。”
一念般若,差与不差,一念之间。
5
烟萝回到旖梦楼打开房门,被吓了一跳,常安并未着平日里的一身黑衣,反而穿着常怀独爱的青衣,等在那里,见她来了,张开手臂,唤她过去。
待烟萝扑进他的怀里,常安突然抱住了她,紧紧的,像是要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她仰起头,“我都知道了,常安,你就是世人口中的江洋大盗吧。”
他不做声,只低低的亲她的额头。
“拿着,凭此可以出城。”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铜牌,使劲塞在他的手里,他诧异的看着她。外面的嘈杂声也是在这一刻响起来,烟萝的房门被打开。
她匆匆看一眼,在他们进来之前,打开毗邻后街的窗户,用力把他推了下去。
烟萝抬头,大敞的门边是兵甲在身的一队人马,站在中间的……青鸾身子微微一颤。
来者一身官服威严冷峻,却不是想象中的常怀。
“常怀呢,饶你一命。”
烟萝心中大震,常怀,怎么会是常怀?
不应该是常安吗?
“常怀不是来此办案的钦差大臣吗?”
“呵,”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罪臣常怀,包藏祸心,阳奉阴违,表面上明辨是非,惩恶扬善,背地里却干着杀人盗窃的勾当,作恶多端。”
周遭安静下来。
烟萝难以置信,常怀,常安,原来如此。
根本就没有什么常安,常安只是常怀想象出来的一个人,他就是常怀从身体里剥离出来的阴暗面,嚣张恣意,跋扈飞扬。
“快把常怀交出来。”
“走了,你来晚了,他已经离开了。”
对方狐疑的看着她,道,“纵然你此刻不交岀人,他也插翅难逃,整个镇子已封成铁桶。”
烟萝想到什么,跌坐在地。
很快,便有消息传来,纵横江湖多日的江洋大盗被捕,他在东门自投罗网,欲大摇大摆出去,被当场抓住,随后伏法。
事情的真相也被公之于众,常怀面上是朝廷重臣,背地里却做着江洋大盗,众人唏嘘不已,只是所杀所倒皆是罪有应得之人,倒是没有遭到唾骂。
午后,常怀的首级被悬挂于城门之上。
烟萝听了,身体晃了晃,木木地,在门边站立良久。
她想起了余婆那句话,万般皆虚妄,剧中人终究生了看客的心。
烟萝至终也不会明白,常安于她有情,热烈浓郁,刻骨铭心,常怀亦对她有意,小心呵护,知情解意,不过是他撕裂的两个人格按各自的性情,和自以为最好的方式在爱她。
安怀十年寒窗,修文治武功,所为不过除暴安良,定国兴邦,可举世皆浊,官官相互,满腔热血尽数被打压。
抱负与现实的撕扯使得他精神出现了分裂,就此在常安与常怀之间转换,他是嫉恶如仇的江湖大盗,烧杀抢掠不仁之人,也是温润如玉的朝臣,谦恭有礼,滴水不漏,追逐着那杀人放火的贼人。
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世人也不清楚,毕竟没人会想到自己抓捕自己。
只是,纸总包不住火,常怀渐渐意识到他出现的地方,那个贼人便会出现,染血的衣服,疲累的身体还有层出不穷的伤口,未处理掉的金银……
常怀终于意识到了常安的存在,除暴安良本无罪,但自己触犯了律法,他挣扎之下,悄悄将罪证交给了朝中正直的同僚。
放任自己跑到余晖镇上度过自己最后的时光。
那夜,穿一身青衣的常安,便是赴死前两个自己的第一次相遇,也是最后一次。
烟萝遇见了他们,许了,便是一生一世。
哭罢。
此后,她依旧是风尘里的烟萝,
只是,她再也不会心悦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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