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樱花

一

随着我的双脚，从一个被人们称之为“家”的地方踏出，我便成了世人口中的游子。

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充满了离家之人疲惫的身影，他们的脚步向前走，从未停止，身后却连着一根透明的线，深深地蔓延到远方。

我在路口支起一个茶铺，为远行之人端出一碗茶汤，听着从他们口中说出的故事，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从你离开家的那一天起，你的人生就已经开始了四处奔波，我们也不可避免的会陷入这样一个怪圈——

在家的时候向往远方，在远方的时候思念故乡。

正如我此时，身体坐在大学的课堂里，听着老师给我们讲纳兰先生的诗词；

心却早已翻越了千山万水，思念着自己的故乡。

提到我的家乡，实在是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让我慢慢回忆。

在无数个异乡的夜里，我都是在如此情怀下，用月光下酒，独饮独酌。

这样静默的夜晚……

我会想起后院含苞待放的桃花，露水点缀在粉红的花瓣上，像一颗颗刚从水中打捞出来的珍珠；

我会想起用大理石制成的碓窝，父亲站在碓窝前，用木捣一下一下的砸着里面的洋芋糍粑；

我也会想起故乡的云，故乡的水，故乡的小路，故乡的四季。

但此时此刻，我心中全部的念想，只有绽放在故乡的一树粉红樱花。

那一团团，一簇簇，绽放的群芳，像是在绿叶丛中，堆满了无数朵粉红色的云霞。

一阵风吹过，花瓣开始零落。

这些随风飘散的花瓣啊，仿佛变成了一个个突然破碎的梦，散落在游子思乡的心田……

二

我对樱花最早的记忆，来自于小学三年级，那时候学校操场的四周，种着好几颗很大的樱花树。

因为海拔高，每年的五月份，我们学校的樱花才会开放，比县城晚了一个月，比市中心晚了两个月。

我曾与现在的友人笑谈:

“若是提到故乡的樱花，最大的特点，便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学堂樱花始盛开’了。”

故乡的樱花，好似在冬天打了个长盹，二月春雷哄哄，却没能叫醒这嗜睡的人儿；

她在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的时节沉睡着，静默着，让自己独处于一个僻静的角落；

非要等人间走到了五月，万花都已然销声匿迹，也没人愿意争芳斗艳了，她才睡眼朦胧的睁开眼，伸展伸展腰肢，静悄悄的开出一朵花来。

不过，这倒给了那些喜爱樱花之人天大的快意，他们早早的在大城市里赏完了春花，还能驱车万里，来我们这小小的村庄赏一次晚花。

像是一年之中，度过了两个初春。

三

我其实始终不明白，孩童时期的懵懂，究竟是幸亦或是不幸。

小时候眼中看到樱花，便只是樱花。

春去秋来，花开花败，岁月静静流淌，我也在慢慢长大……

但那时的我，往往自身经历着四季的循环往复，却又不知道自己正经历着四季的循环往复。

我能看见，能听到，却感觉不到。

雨后的黄昏，我踩在一片叶上，只会淡然的走过，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会为一片被雨水打伤的落叶伤怀。

但我知道的是，这种感知上的不自觉，仅属于那个年代的我；

仅属于那个还会在夜里做着美梦，面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懵懂无知的少年。

当我慢慢长大，离开了那座小村庄里的小学校，我以后人生中看到的所有樱花，依旧是樱花，却又再也不单单是樱花了。

四

等到我去县城上中学时，街道两旁，更是种满了樱花树，让人一眼望不到边际。

樱花烂漫时，路人从树下经过，抬头便可看见一树的花团锦簇；

偶然微风吹过，一两片花瓣落在姑娘的头上，肩上。

姑娘不但不会觉得厌烦，反而会把花瓣捻在手心，痴痴一笑，只觉得这花瓣落肩的意境，实在是雅致极了。

而那时候的我，也慢慢学会了感知樱花之美，而不仅仅局限于观其表面之美。

每当花瓣飘落的季节，我从树下经过，总是会忍不住遐想:

对于我们这些闲散之人，花自飘零水自流，自是世间难得的意境；

但对于那些每日忙碌，清扫花瓣的环卫工人而言，他们眼中又能否和我们一样，看到的也是樱花之美么？

我想，他们大多数时候或许只会站在樱花树下默默祈祷:

夜里，千万不要下雨；

清晨，最好晴空万里；

清扫花瓣的时候，也请老天爷赏脸，莫要刮上一场凌乱的大风。

其实我们大多数人心中都明白，一切只要不是纯天然，而是与人相关的美；

伴随着一部分人的赏心悦目，都是需要另一部分人为之付出很多相应的代价来创造和维护。

所以，我愿诸君在赏景之时，心中能思虑多些，除了欣赏眼前之景，也能对站在景后之人怀有一份小小的感恩。

这是我的心里话，也请诸君原谅我的些许唐突。

五

上大学之后，在学校倒也看见过几株和故乡颇为相似的粉红樱花树。

但不知是水土不服，又或者是年限不够，这里看到的樱花总是显得娇气，而不像老家那边开的那么热烈和大方。

远在家乡的樱花树，大概是因为在冬天经历过比成都更刺骨的冰寒，被大雪覆盖，被寒风吹拂。

所以才会在晚春时节，仿佛憋着一口气般的，绽放出朵朵饱满圆润的花簇。

而成都这边的樱花，终究是生长的太过顺遂了，春风一开始就为她送来了和煦的春意，春雨也早早落下滋润她的枝叶。

这样生长下来，便如那久居深闺的女子，纤细娇弱，自是不比山野中长大的姑娘富有生气。

想到这里，我倒越发思念和仰慕故乡那些恣意生长的樱花了。

前段时间回到老家，发现村中道路两旁也被种上了樱花。

只是刚种上不久，光秃秃的树枝上，只能看见几朵瘦弱的小花。

不知怎滴，我总觉得樱花被种到这里，才算是寻到了一处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从此花开花败，花瓣又落在何处，再也无人指手画脚，全凭她个人心意。

六

故乡，樱花，我曾在很多个夜里，试图找到它们之间存在的内在联系。

我究竟是因为故乡才想到樱花，还是因为樱花才想到故乡。

直到有一天，一位同样在成都上学的友人，突然给我发消息说:

“我们学校的樱花开了，我突然有点想家了。”

我才突然惊醒，原来，故乡和樱花，从来不需要找什么内在联系，它们本就是一体。

而在我们每一位游子的心中，其实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一棵“樱花树”。

就在樱花树的旁边，一条狭长的小路静静地绵延到远方，路的尽头炊烟袅袅，传来一阵鸡鸣。

妈妈站在那里，望着我们归来的身影，轻声说了一句:

“回来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