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围绕在我心头最难以忘记的，就是我和他的那段时光。
我好像好久都没有到他家附近的那个咖啡厅喝咖啡了，我曾经最喜欢那家咖啡厅的拉花，因为那里面有一个故事，是只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故事。
我是个对饮食很挑剔的人，讨厌咖啡、甜品，却偏爱矿泉水。汤远说我这种人是不喜欢喧闹的，也不喜欢大起大落，甘于孤独，或许是我最大的优点。我不知道通过饮食透析的性格是否准确，可是我当时就是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在那个洒满阳光、蝉鸣如歌的晴天，我答应试试，看看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是个艺术生，并不理性，有时候我觉得他比我还要感性，但是这份感性，却总能深深地吸引我。我喜欢重感情的男生，喜欢看他从服务生手中接过咖啡为我拉花的侧脸，我盯着他看着，末了，他抬起头，就撞上了我的眼神。我玩笑道，我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咖啡上那漂亮的图案。他也不和我争辩，他知道，我这种明显的小谎话，是不需要拆穿的，我们都需要这种微小的甜蜜，不是吗？
在他的影响下，我开始习惯咖啡的味道，并且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咖啡厅的老板都跑过来向他请教，问他是怎么在咖啡上勾勒出一双如此唯美的心形图案的。起初他并不愿意教给她，因为他希望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喝到这种咖啡。后来我说，万一哪一段时间你忙不开，没有时间陪我来这里，我希望我还能喝到这份温存，他就痛快地点头答应了。
可是事实上，自从我和他分手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我甚至不敢从那家咖啡厅旁边走过，因为我的泪腺现在太敏感，随时都有让泪水泛滥的可能。
我们的分手很简单，没有争吵，没有哭闹。毕业之后，他说他要去上海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我问他，那你还回来吗？他沉默不语。我摇了摇头，看着天上的云，一片一片，连成漫天的悲伤。我又贪婪地注视着他的侧脸好久好久，最终，泪腺还是比声带快了一步，我在自己说出分手之前就哽咽了。他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伏在他的耳边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会有这一天，那你为什么还要招惹我？
我知道异地恋有多么辛苦，我不想用这样的辛苦缠住满心梦想的他，于是我放他走了，让他在自己向往的世界里肆意游荡。我不知道他离开我之后，会不会在不经意间想到我，可是好像那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我继续攻读博士，愈发感到寂寞，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每天麻痹在书籍和论文之中，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和导师一起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每天我都要读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直到深夜。早上我在闹铃的追赶下继续昨天的一切，机械到好像丧失了所有人类本该拥有的情感。
那天导师带着我们三个学生出去聚餐，说是为了拯救一下我们日日夜夜疲乏的神经。我跟在他们的身后，来到了一家日式火锅店。一进门，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没抬头，只是礼貌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我快步走上前去，站在他的对面，认真地看着他那张有点失意的脸。他好像注意到有一个人在看他，抬头的瞬间，我觉得我们好像回到了那家咖啡厅，只可惜他的眼里再也没有当时的朝气蓬勃。他很尴尬，手局促不安地捏紧了菜单。我本想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可是我知道，他此时一定不想回答我的这句话。于是我笑了，伸出手说道，好久不见。
他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嘴角几乎是在抽搐地完成了那句“好久不见”。
这次聚餐我心不在焉，一直在偷眼观看他的身影。导师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没有听进去，我只是假笑着应和着，心里五味杂陈。
聚餐结束，我们准备打出租车一起回到学校。正在我要上车的时候，他追了出来，我看着满脸焦急的他，那一刻，我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可是我不能那样做。我对导师和同学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我和他一起回到了火锅店，他说，我请客，你刚才一定没有吃饱吧？我笑了，你怎么就这么了解我？他的眼低垂着，睫毛颤动着，我拿着汤匙的手开始颤抖，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接下来的对话。这时啤酒上桌了，他帮我满上了一杯，说道，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喝过酒，是吧？说着，他自己也满上了一杯，一饮而尽。
我还以为这一辈子都只能在梦里见到你了呢，一杯酒入肚，我就变得大胆起来。
他摇头，再摇头，然后我看见他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眼泪。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流泪的那种人，如果哭，也一定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罢，洗好脸，再换一套衣服，依旧光鲜地走出来。
他说，我家公司破产了，我爸他付不起我的学费了，于是我就回来了。上海的消费水平太高了，我活不起，真的活不起。
我的眉头不由得打了结，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很凉，很粗糙，和我以前拉住的那双手完全不同。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我把他的手拉过来，仔细地看着，每一个骨节都是红红的，大拇指和食指上都长了茧。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我哭着亲吻他的手指，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傻丫头，哭什么啊，这就是生活啊。
我说你为什么回来都不告诉我，你是不是特别不想见到我啊？我用满含热泪的眼睛看着对面模糊的身影，他咬了咬嘴唇，皱眉，紧接着把手伸到衣兜里翻了个遍，最后拿着一张50元钱纸币放在我面前，勉强说出了那句话，我只有这些，我拿什么去爱你？
我看着桌子上这张皱皱巴巴的人民币，我把它握在手心，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我说，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因为你身家多少而爱你。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两行眼泪滴到桌布上。他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接受不了自己这样不堪地回到你的身边。
那天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哭着在他的耳边呢喃，在这世界上，我从来都不会觉得汤远不堪。
从那以后，我除了写论文，又多了一件可做的事情，那就是陪着他一起在那家火锅店打工。我虽然从来都没有做过这些零活，也会在看到顾客走后留下的一片狼藉时觉得难以忍受，但是一想到这是能和他在一起最长时间的工作，我就又充满了斗志。中午，我陪着他一起吃那廉价到不行的工作餐，有时甚至会从那里吃到小虫子。可是我不想抱怨，也不会抱怨，我觉得很满足，真的很满足。
他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说你走吧，你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吃这份苦，你这是何必呢？你这双手是写论文的、是做研究的，根本不是收拾剩饭剩菜的，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委屈，我真的很开心，汤远，我想和你在一起，你知道吗？
他看着我，我此时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那百种欲言又止的温柔。他伸手把我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他说，你走吧，你和老板辞职吧，这里不需要你。
那天我顺从了他的意思，离开了那家火锅店。我知道，他是个需要强烈自尊的人，我不能破坏他那与生俱来的骄傲，或许我在这家火锅店和他一起受苦，在他看来，是莫大的折磨。
我们每天晚上还是会通电话，会聊到深夜。我们谁都不想先挂断电话，总是重复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你呢”，这种无聊的对白，可是我却能从手机听筒中嗅到爱情的味道。
很快，我拿到了我的博士学位。那天他来到我的学校陪我一起庆祝，酒罢，他醉了。他靠在我的身上，模糊不清地说道，我配不上你，真的配不上你，可是我还不想让别人成为你的新郎，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双手捧起他的脸，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迷惘、彷徨和无助。我说没有，你不自私，如果一定要说自私的话，也是我太自私，是我一直赖着你。
之后的日子里，我开始努力为他找工作。他热爱艺术，心里有自己的艺术追求，不想自己的作品成为他人挣钱的手段，所以他拒绝了很多希望他去做枪手的人。我说，那你现在这样，每天过得多辛苦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妥协一下呢？他第一次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他说你不懂，那是我的梦想，就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完成了，我也不能让它被那些商人践踏。
时间一年又一年地流逝着，我开始发现，自己每次过生日的时候都不再高兴，反而充满了担忧。我已经到了以“三”开头的年纪，我看着镜子里已经不再天真可爱的自己，我看着皮肤越来越糟糕的自己，我很惶恐。我不知道我还能等他多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到那个时候，他会嫌我又老又丑，甚至抛弃我。
32岁生日那天，我吹灭了蜡烛之后睁开眼看着他，他微笑着问我，亲爱的，你这次许的是什么愿啊？我有点犹豫，又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汤远，我想结婚了，你能给我一个家吗？
他愣了一下，接着低声问道，你要想好，你真的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吗？
我说我愿意，不然我也不会陪你这么多年，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的。
可是……他说到这里停下了。我盯着他的眼睛，我问他，可是什么？
他拉住我的手，说道，可是我心里觉得亏欠你。
那天很意外地，他竟然提出了分手。那是我记忆中最糟糕的一个生日，他走了之后，我拿着刀把蛋糕切了个粉碎，奶油沾满了桌子。我最后拿着刀蜷缩在墙角嚎啕大哭，我觉得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过青春，而从此以后，我也只能拥有苍老。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他的婚礼上。这时的我已经是一个小男孩的妈妈了，我和我的老公坐在宴席上，看着他领着一个很普通但不失端庄的女人到处敬酒。他走到我面前时，大概是喝多了，竟然对他身边的女人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看到的这个女人，就是我永远都忘不了的那个女人。
我被这句话着实吓了一跳，本以为她会生气，甚至有摔掉酒杯的可能。可是她没有，她敬了我一杯酒，说道，你就是孟涵吧？
我尴尬地点点头，她说，我经常听他提到你，我听说，你很优秀。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并不好。
我的老公看着我们，并没有说什么。我很感谢他和这位新娘一样，选择了宽容。其实面对此生注定爱而不得的人，如此言说，只不过是想抓住过往的尾巴，稍稍苟延残喘一下，仅仅一下。
他搂着她，问我，这是你老公吗？我点了点头。
真好，他很大幅度地点着头，一个劲儿地眨眼睛，怕泪水涌出来，可还是被我发现了。他说，真的很好，至少比我好那么多，他一定可以让你很幸福的。
他笑着，脸上的肌肉却是僵硬的。我在这一刻忽然只想大哭一场。
那天的婚礼进行曲好像真的成了我们爱情的片尾曲，我们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对方，最后他看着我，亲吻着她。我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还是哭了，我才知道，原来我直到今天，都还那么在意他。
走出教堂的时候，他追了上来，我的脑海一下子就浮现出那次他在火锅店门口留住我时的样子。他说，听说你们一家要移居新加坡了。
我点了点头。
那我们真的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吧？他苦笑道。
那天的风很大，他西服上的红色新郎标识随着风来回翻转着。我伸手把它抚平，说道，你看，我们都找到幸福了，就这样吧，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他说，其实我从来都不想离开你，这是我的真心话，可是我的骄傲始终不允许我留在你身边，
我说，我知道啊，没关系的，我并不恨你。
那天老公开车载我回家，一路上，我又看到了那久违的日式火锅店，也看到了那风光不再的咖啡厅。我和他你侬我侬的那些过往一下子缀连成一部电影，在我脑海里自动循环播放，我用意念关不掉它，只能任它一直放映、一直放映。我被动地咀嚼着那些剧情，似乎除了结尾，一直很暖很暖，大概这就足够了吧。
我想，也许我们口中说着不将就，最后也只能将就。所谓将就，并不是失败了，而是我们知道，如果固执下去，会更加痛苦。
很多年之后，我的儿子也恋爱了。那天，他从学校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问我，妈，她和我说分手了，她说爱而不得也是一种美好。我就是不明白，爱上一个人为什么要放手啊？妈，你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是爱而不得吗？
这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汤远的侧脸，我摸了摸他的头说，傻孩子，爱而不得，其实有时候是一种心甘情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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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京：95后作者，爱写作，爱电影，天秤座女生，完美主义者，第三届超级明星文学新人选拔赛全国16强。新浪微博：@黄子京h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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