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

如果把每一本书当做一道菜来品尝的话，《陆犯焉识》是一盘地道的上海菜，带着浓浓的时代烙印。有着纸醉金迷的上海和满城风雨的上海。

我爱这道菜，如同我爱《三体》。后者让人仰望星空，前者让我回望过去。

我读过杨先生的《干校六记》，也读过季先生的《牛棚杂忆》，这两位都是心思豁达之人，对文革的描述端的是大家的态度，苦难和黑暗都可以在调笑谩骂间讲过。他们不讲以前，也不讲过去，是以当事人的视角，记下那段回忆。《陆犯焉识》与其类似，却又不尽相同。

《陆犯焉识》是作者严歌苓以其祖父为原型创作的，第三人视觉更客观，却也容易失真，艺术总归高于生活。一方面，没有感同身受，语言会更朴实，另外一方面，没有亲身经历，细节与过程难以把握。严歌苓却以她高超的写作技能把每一个细节和场景描述的如身临其境，触目惊心。

陆焉识的一生，只能用跌宕起伏这么俗的成语来描述最为确切。他经历了年轻时的不谙世事的大少爷和大才子的富贵生活，也有过潇洒风流的欧美求学和国内教学的自由生活，接下来是长达20年之久的西北大荒漠改造的牢狱生活，然后是被释放后的局促与不安的尴尬生活，最后严歌苓让这个满身风霜的老人留下一封信不知所踪，是为活着的生活。这可能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局。一个年少成名家境优渥的贵公子老天是不会让他一生顺遂的，而一个跌落淤泥，失去自尊的文人老头老天也要退让几分，怎样的结局都无法让这个人安稳。

文章以回忆的方式叙述，时间线交叉。故事一下明朗又一下模糊。大概作者这样是为了能够更加突出命运的意料之外。

我不讲他的大西北劳改生活，只讲他的感情生活。自认才疏学浅，做不到写文革这么沉重的历史话题，不想流于表面，胡说八道，就只能避而不谈。

在陆焉识的生命里他爱过四个女人，也被四个女人爱过。

年少时，那个哭起来梨花带雨，娇娇怯怯却精明能干的恩娘是陆焉识爱的第一个女人。她是他的继母，他是她的继子。他们的身份关系明明白白，情感关系却稀里糊涂。恩娘甚至是这本回忆录里出现的第一个角色，大概因为她是陆焉识一生中总也不能缺少的一部分。她的一生只有他一个男子，她把一生都给了这个男子。作为一个女人，她需要依靠时，他便是丈夫，她需要延续时，他就是儿子。所以恩娘惯用哭哭啼啼的上海女人的招式向陆焉识争取自己想要的利益，留在陆家或者和冯婉喻争宠，也在生活和操持家务中泼辣果断，麻利市侩。这是一个家道中落一家人吃剩菜也要为他留一块糕点的女人。她也是最了解这个男人的女人。她知道他的满腹才华，也懂他的秉性良善，更知道他的不谙世事。所以支持他去留学，却也要在留学前用一个自己选的傀儡拴住他在远方的脚步，最后成为第一个说出他是个没用的人的女人。讲不清道不明的纠缠缠住了两个人，恩娘的一生最终在不甘遗憾中结束。

望达则是这个男子那并不长久的春风得意的生活中一支盛开的白玫瑰。她开在天边的月亮上，曾经有幸被放在手心，却最终还是要还给月亮。她有着其他女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头衔“初恋”。初恋在男人的心目中永远与众不同，望达对于陆焉识来说同样如此。是这个女子让一个刚刚从封建社会走出来的中国男子尝到了爱情的滋味，自由的恋爱，约会和跳舞。他的初心并不赤诚，不过一个在异国迷失了自己的花花公子，却在失恋后感悟到了爱。这个男子一直在学习，学习爱和活着。望达让他开始直视爱这个字。他们缠绵，如果忽略陆焉识是一个已经成过亲的男子，那么这段恋爱是纯洁而又美好的。帅气又有才的留学男子，青春靓丽的异国女子，多么合适的搭配啊。在那个秩序混乱，思想迸发的年代，留学的文人们大都有这么一位嵌在心头的白玫瑰。这段恋爱终结在陆焉识的责任心上，这点凸显出刻在他身上的中国传统男子的担当本性。他们哪怕在外过着多么合心意的生活，也不能让他抛下家庭的责任，他的家乡有等待他的恩娘和恩娘的婉喻。

韩念痕出现在很晚的回忆里。在前边已经大篇幅的写了陆焉识对冯婉喻的爱，甚至为了见她一面逃狱，却最终怎么绕也绕不过这个叫韩念痕的重庆女人。那时陆焉识大概过了三十而立，夹在恩娘与冯婉瑜之间尴尬的过了几年，有了他的三个孩子。在跟随学校搬迁到重庆时，他遇到了这个与他的其他女人完全不同性格的她。她有着重庆女人特有的干脆大气，也有着政府人员的圆滑世故。她是最有本事的一个女人。初遇时，他一头撞进了这个女子盛满风情的心海里，不能自拔。陆焉识一直是个没有用的知识分子，他多情又优柔寡断，傲气却不通人情世故，他是一个合格的文人，所以不是一个优秀的俗人。他爱上了这个女子，但是没有办法给她承诺，为她负责。他们在小旅馆里厮混，耳鬓厮磨，她住进了他的教师宿舍，广而告之。这个女子勇敢又果断。她知道自己爱他，所以愿意为了他费尽心机，哪怕千夫所指。这个女子又清醒理智。因为知道这个男人对家中妻子的牵挂和爱，她在为他筹谋，养他救他之后，远走他乡，绝不拖泥带水。我曾经思考，陆焉识到底先爱上的韩念痕还是冯婉喻，认识韩念痕之前，陆焉识与冯婉喻有那个在风雨交加的小旅馆里的一夜，还有无数次的躲避恩娘两个人的约会，但是认识韩念痕之后，他们也有朝夕相处的生活宛如夫妻。

我用不少的笔墨去写那虽然让陆焉识刻骨铭心却不伤筋动骨的三个女人，轮到他的终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写好。因为冯婉喻这个人物太艺术性，在严歌苓的笔下，她的这个祖母甚至有着比他祖父更为传奇的一生。我不确定这样的女人是否真实存在。她是作为一个去套住丈夫的绳索被她的姑姑安排了一生的。她有着一双解放脚，一手漂亮的字，这些是她进步的特征，却又完全继承了恩娘的生活经验，精打细算，顺从隐忍。她的真正解放是从失智开始，她完全忘记了身边的人和现实世界，所以她拥有了完整的自己。浑身赤裸和随意发怒。这是这个从旧社会走出来的上海女人在有理智的情况下永远不会做的事情。陆焉识这个男人，她在笼子一样的家里等了一辈子，年少时，为他照顾恩娘等他求学归来，青年时，为他照顾孩子等他教学归来，中年时，为他牺牲自己等他劳改归来，终于到了晚年，他归来，她却再也不认识，仍然在死之前问一句，他回来了吗？路远，她没有等到他。毫无疑问，冯婉喻爱陆焉识，她的爱是卑微的，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又是无私的，毫无保留，矢志不渝。而陆焉识对她那？最开始只觉得是绳索，解而不得，后来虽有滋味，却也可有可无，直到他在大荒漠里开始一日又一日枯燥而绝望的生活时，他竟回味出了他这个小妻子的可爱。他深深的爱上了这个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女人，在分开之后。上帝一直是公平的，前几十年他游戏人间，让爱他的人等待，后几十年风水轮流转，他吃尽了想念的苦头。冯婉喻的失忆，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也算是因果报应，终于学会了爱，爱的人永远不会认得他。

年轻的陆焉识是个浪荡公子，他玉树临风，学识过人，不拈花惹草似乎对不起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那个唯唯诺诺的被硬塞给他的妻子，他自然是不喜爱的，这就有了他的一个接一个的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有一些人总是这样，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爱的有恃无恐。陆焉识就是那个有恃无恐的人，他敷衍她，冷落她，背叛她，他无所不用其极的伤害着这个卑微的爱着他的冯婉喻。以至于后来几十年，他无时无刻的不在为他的负心还账。他在大荒漠里，想念他的婉喻，回想她的每个表情，回忆她的每个动作，为她的一颦一笑着迷，疯了一样。成宿成宿的失眠，在心里为她写信。逃狱为了见她一面。照顾失智的她，照顾小孩子一样变成空白的她。陆焉识最后是爱冯婉喻的。

冯婉喻是一个与陆焉识完全不同的人，她真诚，勤劳，卑微。她的陆焉识是天一样的男子，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陆焉识就变成了冯婉喻的唯一，我不说是全部，因为冯婉喻曾经为了孩子们，为了陆焉识的孩子们，放弃了与天一样的丈夫相见的机会。她是世界一直都被压着，开始是恩娘，后来是陆焉识，然后是孩子们。只有对陆焉识的付出是她唯一能决定的事情。

在严歌苓的小说里，陆焉识是主角，他有着传奇的一生，我们跟随他生活，爱与被爱。看着一个有着一米八的身高，穿整齐的西装，带欧米茄手表，会好几国语言，出口成章，过目不忘，游戏人间的知识分子，变成一个被便秘折磨，说话结巴，身躯佝偻，毫无自尊，无数次与死神擦身而过的劳改犯老头。只能感叹一句，命也。

而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中，冯婉喻变成了主角。电影总不能拍尽这整个人生，挑一个角度也无可厚非。巩皇在剧中赚足了观众的眼泪，对得起这个称呼和这个角色。冯婉喻这个人，未哭出的泪，我大概替她哭尽了。

看完说一句俗话，珍惜眼前人。所有的人相遇总有其定数，老天太公平，我们辜负的，总会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