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庄周梦了蝶，你是恩赐也是劫。
这不是我的故事，这是我要声明的一点。许多读者都喜欢把故事套在作者身上，这是一个坏习惯，因为即使真的是作者本人的故事，他也会在开头便说：这不是我的故事，这是我要声明的一点。
1·
宾妮喜欢上孟钰时，正是2011年的冬天。这座城市从未下过如此大的一场雪。从排练室出来时，门外，山顶，操场都已经堆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路灯下，积雪闪着淡黄色的光，那般的颜色，居然还有些许温暖的感觉。
演员们相互搀扶着走回宿舍，我和宾妮因为锁门留在了最后，等到大家都离开后，我和她才刚刚踏着雪离开。
路人行人很少，那一天宾妮出奇的话少，几次想要开口却又没有说出来。一直到我送她回到宿舍时，她才犹豫的跟我说道：“社长，孟钰学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还没说完，脸便红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了解，也许是因为经历过。她的话一出口我便明白了，反问道：“你喜欢他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两下头便把头埋在了脖颈里。
最终她的问题我也没有回答她，只是在沉思了许久告诉她：“不要对他太好了。”
那一天后，我把钥匙交给了孟钰，此后最后锁门的便成了他和宾妮。
没多久，他们便走到了一起。
而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告诉宾妮，孟钰一个什么样的人。
2·
孟钰接到了一个电话，这让他很惊慌。
他记得那个女生，宾妮，漂亮，乖巧，会跳好看的舞蹈。每天晚上排练完之后，都是和她一起锁的门，她是他的女主角，他是他的导演。他们已经很熟悉了，熟悉到清楚对方的脾气，喜好，爱吃的食物，不吃的食物。他们呆在一起的每一秒钟都很开心，只是纵然如此，当那句喜欢从她口中说出来时，他还是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惊慌，还有恐惧？
是的，他在恐惧，在茫然，在不知所措。于是他叫来了杜康，他的社长，那个把钥匙交给他的人。他知道，这一切杜康肯定早就知道了。
当杜康走进宿舍时，孟钰已经一字排开了好几瓶红星二锅头。不等杜康坐下，孟钰便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孟钰喝酒很猛，一仰头，咕噜几下，一瓶酒就见底了。但是孟钰最开始酒量很差，但一开始他喝酒就是这么生猛了，要么不喝，要么就一口到底。但这次，他没有到底，因为他不敢喝醉了，他在害怕。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所以你才把钥匙给我，你是在给我制造机会？”
“我是在给她制造机会，制造了解你的机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一天，宾妮问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制造机会让她了解你。”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你帮我解决了单身问题。”
孟钰笑了笑，正准备一仰头把剩下的那半瓶酒也喝下去，却不想手中一空，酒已经被杜康抢了去，一口喝了个干净。
杜康酒量极差，酒一入喉他便眼睛开始泛红了，他笑着对孟钰说道：“你不用谢我，我并不是为了帮你找对象，你知道我最后告诉宾妮什么吗？我告诉她，不要对你太好。但她不听劝，她终有一天会被你伤的刻骨。但我希望我错了，孟钰，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学会去爱一个人。”
那一天，孟钰和宾妮走到了一起，一个月后，杜康毕业，自此离开了这座城市。
3·
宾妮的人生第一次告白，让她心里十分忐忑。
在消息发出后的每一秒，她的心都在煎熬。手机一直攥在手里，但期待的振动并没有传来。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正当她觉得已经没有希望时，那个等待已久电话终于打来了。
轻轻按下了接听键，对面没有说话，她镇了镇心神，开口道：“喂？”
对面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孟钰有些含糊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我是孟钰，接下来我可能要说很长一段的话，请你不要打断我，可以吗？”
“嗯”安妮轻声回应道。
“首先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嗯，你讲，我听着”
“从前有一个老鼠很喜欢吃油，有一天他找到了一缸油，他开始时很高兴，但后来他看着油慢慢喝完了心里很焦虑，但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吃油，就这样在焦虑和煎熬中吃光了所有的油，他站在油缸底下，看着空荡荡的油缸回想着以前满满一缸油的情景，忧郁而死了。我就是这样的一只老鼠，我一直都在寻找，也一直在害怕。我从未拥有过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人。你喜欢我，我很高兴。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你，因为我从未爱过一个人，也从未有人给予我爱。”
长长的一段话讲完，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安静。许久之后安妮开口打破了沉默：“学长，你爱我吗？”
孟钰吃出了一会儿，犹豫着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你，只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可是我爱你啊，这是我确定的事情。”安妮开心的说着，半眯的眼睛里泛着闪亮的神采。“我爱你，不论你爱或是不爱我，我都是爱你的。当你确定不爱我时，告诉我，我会离开的。但是不确定时，就让我爱你吧。”
这是安妮成长以来话语最温柔的一次，温柔的话语，却十分的坚定。话音落下便是安静的等待着回答，像是寄出了一封没有归程的信件后，安静的等待着回信，等待着那句还未收到的话。
“嗯，好啊。”
在大雪覆盖的季节，你可曾见过这样的风景。兀自出现的太阳跳出了灰蒙蒙的云雾。将橘红色的光洒向了大地。大片大片被积雪覆盖的土地，变成了温暖而好看的颜色。
在苍茫的人生中，你可曾遇见这样的人。不顾一切的想要靠近他，靠近他，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是想不顾一切的靠近他。靠近他，不用说话，只是站在一起，便很美好了。
4.
五月是凤凰最好的季节，缠绵的细雨和明丽的太阳交相更替。青灰色的瓦房，与黛绿色的山水相互映衬，在车马远去的年代，便更显得寂静。
当孟钰带着安妮下了汽车，凤凰古城迎面站在他面前时，他依旧感到不真实。也许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会有一天不跟父母说一声，便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但当右手握着安妮的手时，一切又都那么真实。凤凰下着雨，可晴朗的天气，就在安妮的笑颜里。
撑伞走过青石板路，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度过了五天。这五天，孟钰关掉了手机。他将整个人都交给了安妮，陪她逛街，划船，拍照，坐在桥上看风景。
凤凰的酒吧很多，安妮选了离住处最近的一个。酒吧里的就很多，孟钰选了最烈的一个。最伏特加加了冰块之后，入口的刺骨一转便是烈火一样的灼热，安妮点了一杯鸡尾酒，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喝。
喝酒时的孟钰比平时话多，他絮絮叨叨的讲了很久，却总是围绕着他的父母，家庭和中学生活。安妮知道，此刻这个男人对她是完全敞开的。那些精心编制的遮掩都已经消失了。也许只有在烈酒的帮助下，孟钰才有勇气去敞开心扉。安妮静静地听着孟钰讲述着他父亲创业时的艰难，他的强势和执着。中学时的家道中落，被人欺辱的压抑和愤恨。孟钰讲着讲着，眼泪突然便上涌了出来，安妮伸手按在了孟钰的嘴唇上，不让他再讲了。
凤凰的最后一晚，孟钰枕在安妮的腿上睡了一夜，而安妮就一直歪着头温柔的眼神看着孟钰，眼神里全是安静的气息，细腻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脸，瘦削的脸庞，硬朗的下颌，青葱的胡茬。一遍又一遍，像母亲一般的带给他一种踏实的感觉。
这一夜，孟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的一场大雪将他掩埋，气息一点点从胸腔中被挤了出来，他涨得通红，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一口气也吸不进来，他感觉自己要死了时，一只秀气的手将头顶的积雪扒开，一张秀气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却将一把匕首插进了她的胸膛。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安妮一夜没睡，疲惫不堪的冲他笑了笑。今天是回去的日子，打开手机一堆未接来电和短信蜂拥进来，他给他父亲回了一条信息，不一会儿，父亲的电话便打来了。话语简单，却又不容置疑的力量。
“回来”。
孟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抬头时却发现，安妮已经靠在床上睡得安稳。头发散落着遮在脸上，他伸出手想要为她梳理一下，却在即将触碰的时候收了回来。
他会想起杜康所说的话，他不是不会爱，而是不敢去爱。
明知结果是辜负，又何必去把故事打开。
但有时，总有一个人，会让你明知前途是大海，却依旧他坚决地走下去，走下去不为别的，只因为有一个人，值得去爱，即使受尽伤害。
5.
自凤凰回来后，孟钰消失了两天。当他再次出现在安妮面前时，只是笑了笑。孟钰没有说，但安妮知道，这两天他与他的父亲爆发了怎样的战争。
他的父亲不喜欢她，安妮知道。他的父亲有太多的合作伙伴，他们中很多人都有一个正好年纪的女儿，他的父亲本来已经规划好了一切，而孟钰本来也打算接受这种安排，但这一切都被安妮打破了。
当王子喜欢上灰姑娘时，没有人会送来一双水晶鞋，而是会将王子的王冠拿掉。这才是童话本来的样子。
这一天过后，孟钰一下子变得很拮据。从前的阔绰一下子消失了，每天的花费都在精打细算，而他也一直都没有再回家。
一个月后孟钰开始实习了，他没有选择进一家公司，而是去了一家超市，从实习生做起，因为提供住宿。
整个暑假，孟钰被分配到最辛苦的水果日配部门，卸下整车的水果、跟大妈们为几毛钱斤斤计较、早上醒来都在担心着今天的天气，如果下雨业绩又会很差。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高挑的个子格外醒目。安妮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等待着他下班。看着他一身西装的样子与环境是那么格格不入，他本是那样的一个少年，却这样一幅老成的模样，好多次安妮都忍不住想开口，但孟钰没有松口，她又怎能下这样的决定。
整整一个夏天，孟钰瘦了十斤。瘦削的脸庞变得更加的立体，白皙的皮肤也被晒得黝黑了。他不曾动摇吗？不，他每时每分都在犹豫，但是总有一个身影支持着他挺下去。他一直以为他和他的父亲完全不一样，但是其实他们都很像，至少都不服输。
好几次安妮都想开口，但孟钰都摇了摇头。这姑娘不知道自己从未反抗过自己的父亲，这是头一次，这一次，很爽。
这一年的冬天，孟钰被调去了生鲜。每日清晨收菜，制价，为客户打称。每一天生活都在重复，简单，乏味。每一天，一上班他便计算着下班的时间，这样的日子，他还不知道要过多久。但他知道，再存一些钱，就足够支撑他找到下一份工作了。
他本以为一切都会按照计划的那样推进，直到他的母亲站在了他的面前。当妈妈说到父亲晕倒在家被送进医院时，孟钰才想起从前父亲每晚深夜回来时的酒气。才想起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才想起自己已经半年没有回过家。
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他们都知道作为儿子他应该去做什么。但是他的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即使是病房也不能改变他的想法。他要的结果，孟钰知道，但是做不到。
这一天，安妮没有等到孟钰。她站在超市的门口，看着人群渐渐散去，楼层的灯一盏盏熄灭，她心里的光也一层层的灭了。当超市工作人员告诉她，孟钰跟着妈妈回家后，她知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安妮没有再联系孟钰，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安妮没有哭，她笑的很开心，不仅在笑，她还在唱歌，唱着开心的歌，伤心的歌，中文的歌，英文的歌。一场大雪又降临到了这座城市，街道变得寂静，人群渐渐消失。她给杜康打了一个电话，当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安妮的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她站在雪地里大声的哭泣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大声的哭着。杜康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安静的听着。
许久后，安妮抽泣着跟杜康说道：“学长，这里又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杜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安妮抬头看着灯光下雪花一朵朵砸向了大地，喃喃道：“好大的雪啊，这种天气，真的很适合分手呢。”
安妮独自一个人在广场上跳着舞，跳着那段第一次遇见时跳的舞。
这一夜后，安妮和孟钰再也没有联系。安妮删掉了孟钰的联系方式，甚至双方的共同好友，包括杜康全都删掉了。此后经年，他们再也未曾相见。
6.
杜康再次收到安妮的消息，已经是四五年之后了。
通过好友后，熟悉的头像又跳出在眼前。安妮只发来了一句话：“学长，请告诉他，我结婚了。”没有寒暄，没有问候，没有诉说这些年的经历，只有这一句话，简单的一句请转告他，我要结婚了。
杜康将这个消息告诉孟钰后，孟钰也只回了一句话：
“终是庄周梦了蝶，你是恩赐也是劫。”
孟钰发来这段字之后，便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你是入我梦中的蝶，也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是繁花盛开的季节里，蝴蝶扑向花朵的不顾一切，是心头落下的淋漓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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