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站在旅店门口,抬头看着旅店的招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远游,背着厚重的行囊,只身来到这里。并非漫无目的的旅行,而是为了躲避一段分崩离析的感情,才选择了一个远离嘈杂城市的地方。
这是一座十分古老的小镇,知道的人极少,建筑还保留着百年前的风韵。本地的习俗,每户的门上都串着一截铃铛,风中时常飘摇着清脆的回响,一种宁静的回响,似要将人拉进纯粹的梦沼里。
“来来,客人请进。”旅店掌柜见他站在门口,便笑脸相迎:“客人,看你的装束,是从外地来此游历的吧?”
海点点头,一面随掌柜往里进,一面暗暗地观察他,掌柜是个中年男人,身材精瘦,皮肤黝黑,面里透着红光。
这算不上是一家气派的旅店,一切都从“简”而为,布局利索,简虽简,却干净讲究,桌椅板凳都擦拭得纤尘不染,令人耳目一新。
刚踏进店,海闻见某种花香,不淡不浓,一种熟悉的芬芳,但寻其源头,却未能成功。
掌柜看他左顾右盼,好奇地问:“客人在找什么?”
海面带愧色,仿佛深藏心底的秘密被人挖掘了出来:“方才进门闻见了花香,找了许久,却找不到源头。”
“原来是这样啊。”掌柜笑道,“这是梨花香,现在这个时候梨花开得正旺。”
——原来是梨花的香气——海恍然意识到,同时又诧异旅途的劳顿竟削弱了自己的嗅觉,一时间不能分辨这梨花香。
“您的房间在二楼,上楼左转第一间就是。”掌柜朝二楼的方向指了指,同时将串着号牌的钥匙交到海的手中,海恭敬地接过,朝房间走去。
海刚推门进房间,他原以为房间内的景象应当像楼下大堂一样“以简为美”,可这里的陈设却华丽非凡。
房间的东侧摆放着床榻,西侧立着一个屏风,屏上绘着美丽的夏夜图景,图中有一大片茂密的森林,流萤在草木间飞舞,森林周遭山谷层峦叠嶂,在一个石崖上,一只通体洁白的白狐正蹲在崖边,抬头观月,月光沐浴着狐狸,一派祥和静谧的景象,可海总有一种错觉,那只狐狸,正用一种温柔的眼神盯着他看,让他很不自然。屏风后是一个书案,可供读书写作用。他走上前,从行囊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书籍放在书案的一角,案上有一个香炉,内有烧残的檀香。
他想这房内如此干净,势必是刚打扫过,待会儿可以好好地睡一觉。
海刚想脱鞋上榻,正巧楼下伙计上来催促吃饭,便作罢,索性先下楼吃饭。掌柜言道这小镇虽美,但旅客极少,恍若隐于世,来者便是客,到了饭点,大家一同吃饭,客人饭钱可免一半。海听了满心欢喜,斟上一杯酒,起身敬在座的所有人,被敬的人回敬,酒桌之上,觥筹交错,有说有笑,彼此逐渐熟络起来。
吃罢晚饭,海去浴间洗澡,接着回房间就寝,屋内空气闷重,便想拉开木格门来透透气,刚一开门,便见月光撒在阳台上,屋外的风伴着花香潜进屋内,随后一阵清脆的金属相撞的声音响起,他抬头看,阳台的檐下垂挂着三串风铃,从左至右,等间距排列。
他径直走上阳台,凭栏而观,还未到睡觉的时候,家家都还亮着灯,望不到星光,月光也显得黯淡,旅店围墙外正盛开着一棵梨树,枝丫伸进了墙内,在灯火的映衬下倒有几分孩子气。
海将阳台的门推上一半,回到房间,吹熄了灯,仰躺在床上,刚闭上眼,方才洗澡驱散的旅途劳顿霎时间又聚拢到一起,梨花的香气和风铃的交响催人如梦,很快便觉身体如铅重一般,意识游离到九霄之外去了。
二
子夜时分,海从睡梦中醒来。
屋内的灯尽数熄灭,仅剩一道惨白的月光斜照在地板上,风拂过梁上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回响。
在清澈的月光里,一个极其妖娆的女人,不知何时进了房间,身着华丽的装束,胸前绣着一朵殷红的大花,赤裸着白皙的双脚,在昏暗的光线里起舞,他看不清她脸庞,只能看见她的轮廓,在光与影的交织中,柔媚地摇晃着身姿。
“你……是?”海打破此刻的沉寂。
话语已出,对方却并不理睬,仍旧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
“姑娘。”海又喊了一声,仍是没有回应。
“她究竟是什么?莫不是那勾魂索命的鬼怪?”海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怪诞的念头。
片刻后,女人停下了来,背对海而立,继而缓缓转过身来,海看见她脸庞的一瞬,差点惊呼起来!
“幻中之颜”终于浮出水面,竟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女人的脸庞隐隐地藏在月光后,正是他想拼命想忘掉却怎么也忘不了的面孔。她双手交握,放在腹前,向海邪魅一笑,这种笑,是从未在她脸上浮现过的,带有一种孤傲和嘲弄的意味,进而迈着碎步,缓步向他走来,胸前泛着血色的花俨然一朵盛放的死亡之花,似要将一切富有生机的东西吸纳进去。
在距离他三米的地方,女人停了下来,直直地站定,用那双眸子注视着他。月光照在她的侧脸,看起来很削瘦。
“嫣……嫣?”海问道。
对方不言语。
三
嫣是海的未婚妻,他做梦都不会料到,自己一直深爱并信任着的女人,会背叛自己。
七天后便是他们的婚期,远在外乡的海想提早回家见到自己的未婚妻,谁能想到,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在推开门的一刹那,所有的憧憬都化作了泡影。
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做着污秽不堪的事,就连他也不曾见过的嫣的裸体,此刻却暴露无遗,更让他气愤的是,嫣的脸上,展现一种无可描述的欢愉神色,这是在他在与嫣相处的时光里从未见过的,他不明白这种神色的含义,只到一阵强烈的羞耻感直冲脑门。
起初只是心痛地流泪,可当嫣和那名男子发现海时,欢愉神色一去无踪,只剩下惊慌失措的神情和动作。人在崩溃的边缘的确会做出反常的举动,眼泪仍旧流,海却笑了,也许是嘲讽的笑,他不知是该嘲讽眼前的两个小丑般的动物,还是该嘲讽自己的天真。
“阿海!”嫣惊呼起来。
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嫣的声音,转身离去的海决意不再回来。在此之前,海一直认为,嫣是这个世界上最洁净的女子,和她结婚,一直是让海感到最幸福的事情。
海后来常常回忆和嫣在一起的时光。
和嫣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夏夜的一条溪流边,满天繁星,萤虫四处飞舞,嫣打着一把小团扇,挥舞着成群的萤虫,海将萤虫收罗在一个空的玻璃瓶中送给嫣,嫣接过后凑上前看了看便把盖子打开了,萤虫从瓶口飞了出去。
“哎呀,你怎么把它们放跑啦?好辛苦才抓住的。”
“让它们自由自在地不好吗?”嫣摇了摇空空如也的瓶子说,“这样把它们装在小瓶子里,它们很快就会死去的。”
海觉得受了委屈,在一旁一言不发。
“哎,你看!”嫣用手指了指溪流。
海朝溪流的方向望过去,许多的萤虫徘徊在溪流的上当,尾部发出的光芒倒映在水面上,形成一条幽亮的“光河”。
“光河!”海惊叹道。
“阿海,你觉得那些发光的萤虫美吗?”
“美!”海一口答道,转念又想,“没有嫣儿美!”
嫣的脸上泛起红潮:“哎,你又逗我开心……”
“那你知道为什么溪流上的萤虫要比瓶子里的美吗?”
“不知道。”海天真地睁大眼睛,摇了摇脑袋。
“因为它们获得了自由。”
“哦……是这样啊。”海点点头,他坚定地信任着嫣说的每句话。
“海,你会一直爱我吗?”嫣靠在海的怀中轻声问道。
“会呀,当然会。”
“嗯。”
嫣突然吻了一下海的脸,这毫无防备的一吻,让海头晕目眩,面红耳赤。
四
海心里清楚得很,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容貌和嫣几乎一模一样,但她绝对不是嫣。
“你不是嫣,你是谁?”
“我是嫣。”
“不,你不是。”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我不是呢?我明明和她一样的吧?”女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嘴巴。
“因为我了解她。”海说道,“她是这世上最纯洁的女孩,而你的身上,充满了诡谲妖媚的气息。”
“呵……”女人冷冷的一笑,“这么说,你很了解她喽?”
“我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你……真的了解她吗?”
“我……”海的心里有些松动,声音也弱下去,像一个做贼心虚的人被当面拆穿时那般软弱无力。
“你说她是这世上最纯洁无暇的女子,恐怕并非如此吧?”女人的嘴脸微微上扬。
海想反驳回去,可是未婚妻和另一个男人的污浊画面映现在他的脑海,让他哑口无言,原本他再熟悉不过的嫣的脸庞,也慢慢变得陌生起来。
女人又走近了一些,似乎另有所图,她步步紧逼,海感到有些畏缩。
“你……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女人不再搭话,而是直接解开了胸前的丝带,盛装似丝绸般从身体滑落,她的裸体在海面前暴露无遗。
这样的举动让海大吃一惊,若是放在往常,他肯定会回避这样的场面,可是现在,他的身体却是屹立不动,眼睛一刻也无法离开她的裸体。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嫣”的裸体,却一次也没有真正见过,那是他对“美”的幻想,可惜如今已经支离破碎。
女人肤如凝脂,形体匀称,像一块温婉的碧玉,月光晕染着她晶莹剔透的身体,使得眼前的一切显得如梦似幻。
“这不正是你所期盼的么?”海看到女人被月光勾勒出的半张脸,冷笑着。
“不不……”当海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自己的未婚妻时,立刻转过了身去。
然而就在此刻,从他的背后,延伸过来一个毛茸茸的异物,他抬手一摸,竟是一条蓬松的狐狸尾巴,像迸发出蓬勃生命力的藤蔓那样盘住他的脖子,他顿时全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并非人类,而是一个幻化成嫣的模样的狐妖。
海知晓实情后,反倒丝毫不畏惧了,他轻松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回过身正对着狐妖,凝视着狐妖的瞳仁。
“你是狐妖?”
“不错。”
“那你为何要伪装成嫣的模样?”
“为了魅惑你。”
“魅惑我?然后汲取我的生命?”
“非也。”狐妖说,“若是真的要汲取你的生命,根本无需这样大费周折。”
“那是什么原因?”
“为了得到一个人的陪伴。”狐妖走到海的身边坐了下来,“我已孤独了百世。”
海望着狐妖,她的眼中充满了哀愁。
“承认吧,你爱的人已经不干净了,何不跟我走呢?”狐妖将手臂朝西侧的屏风一挥,那屏风上的景象竟奇迹般地动起来了,森林,萤虫,夜云,都有了各自的生命。
“千年前我在人间作恶,被一得道之人囚禁在这画中反省悔悟。”狐妖在一旁垂泪,“可是……谁又能知晓我是多么的孤独。”
海望着身旁嘤嘤啜泣的狐妖,她有着和嫣相同的容貌,只觉得心中一阵隐痛。
“你……为什么会选中我?”
“是你选择了我。”狐妖说,“一个落魄之人,最需要的,就是陪伴,所以我出现了,一个和嫣有着同样容貌的妖。”
海的内心似乎有了一丝松动,女妖将手掌放在海的脸庞上,海没有拒绝,而是感到异常的温暖。
女妖又亲吻了一下海,海感到浑身的气力渐渐失掉,也放松了警惕。
“海,你看一看我的眼睛呀。”狐妖在海的耳边轻声说。
海注视着狐妖的眼睛,那是一双火红的瞳仁,他在狐妖的眼中看到了嫣的身影,一颦一笑都让他魂牵梦绕,他叫着嫣的名字,像入了魔,神智涣散,四周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不清,身体也倾倒下去。
……
海从冰冷的地板上回过神来,坐起身便看见窗边站了一个少女,一只手搭在窗沿上,独自一人观赏远空的月,背影显得无比寂寥,头发上绑着一条淡蓝色的丝带,他认得这条丝带,那是他在嫣十七岁那年送给她的礼物。
“嫣?”
“你醒啦?睡了好久了。”少女转过身来,竟是十七岁模样的嫣。
“这怎么会……”海吃惊地望着她。
“阿海,我们走吧。”她伸出纤细的手唤道。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嫣走到发光的屏风前,扭过脖子,带着笑颜,冲海顽皮地吐了吐舌。
“走啦。”
她向前迈步,走进那声色繁华的屏风之中。
“嫣!嫣!”
海起身追随嫣的身影,也踏入了屏风之中。
五
屏风内,暗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奇异世界。
和从屏风外看到的景致几乎没有差别,他们已身处一个坡道上,坡道的顶端是断崖,断崖下是大片的竹林,萤虫出没,月光舒缓地倾泻下来,大地被镀上一层银色,整个夜空氤氲着温柔的气氛。
此刻,风动,林动……
嫣在前引路,海跟随在后,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风吹得他睁不开眼,只是依稀跟着嫣模糊的背影走着。坡道上的萤虫乘着风,一只接一只从他的身边飞过,速度极快,在他的眼中形成一条条发光的线条,虚幻而又缥缈。
“嫣……”他迎着风,口中喊着未婚妻的名字,可话语刚一出口,便仿佛被风撕碎似得,被带到了其他的什么地方,一句也传不到他的耳中。
嫣走到断崖的边缘,停了下来,转过身,优雅地站定,抽去绑在头发上的丝带,头发倏地散乱开去,随着风摆动不定。
很快,海也来到了这断崖边。
“这是哪里呀?风都吹得我睁不开眼。”海揉着眼睛说。
“嘘。”嫣将立放在唇前,示意不要出声。
这时,这画中的世界如同被施了魔咒一般,一切都止息了,风,云,山,林,顷刻间由动入静,没有一丝声响。
“这是哪里,嫣。”
“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地方。”
“这地方好荒凉,我们还是回去吧。”
“阿海,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怎么……怎么会呢?”
“阿海,你相信我吗?”
“啊……相信,当然相信。”
“我真的……回不去了。”
嫣低声地说着,尽管如此,海还是听见嫣的声音中带着颤抖的抽泣,他一眼望去,一串晶莹的泪珠正缓缓地从她的两颊滑落,月光将她的头发染成了银色。
“嗯。”海应和道。
“阿海,留下来吧,留下来陪我。”
“嗯,留下来。”
“你真的愿意?”
“嗯,愿意。”
“和我在一起,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就像那瓶中的萤虫,活不久的。”狐妖说道,“即便如此,你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
“嗯。”
“谢谢你,阿海。”
嫣伸出手来,手背朝天,在月光的润泽下显得白皙动人,海领会了嫣的意图,仿佛神的旨意,从从容容地走到嫣的面前,躬下身子,在嫣的手背上庄重地一吻,滚烫的泪终于像洪流一般从眼眶中倾泻而下……
六
“掌柜的,那位客人,不见了。”伙计慌慌张张地找到掌柜。
“什么?不见了?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昨晚他洗完澡就回房间休息了,一早就不见了。”
“你且随我去一看。”掌柜的脸色骤变。
推开门,从户外带进风,风铃又响起来,房间里的陈设如故,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
“会不会客人起得早,到哪里玩去了?”
“不会呀,鞋还在这儿呢。”伙计指了指放在门口的摆得整整齐齐的鞋子。
“那就怪了!”
“要不报官吧。”
“万万不可,这会严重影响店里的生意的。”掌柜的神情出乎意料地镇静,“渊儿,你将这里打扫一下,将行李处理掉,他是外乡人,又是昨日下榻在此,就算失踪也不会有人察觉。”
“这……恐怕不好吧。”伙计犹豫不决道。
“快去!”掌柜面露愠色,厉声喝道。
“是是……”
伙计先出了房间,掌柜却似乎心知肚明似的,朝屏风上的画瞥了一眼,然后缓缓退出了房间。
清晰可见,那画着山林的图景中,又多了一名男子的轮廓,他正弓着身子,亲吻白狐的脚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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