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蛮归来,满身血,伤痕累累,浅紫色的衣服被划出一道道口子,血肉模糊,她倒下时气若游丝地念叨着:“我……找到觉主的修灵地了……相信我……”
手向着席晏之的方向探了探,而后重重摔在地上,手腕处的铃铛链子撞在冰冷的青砖上,“哐当”一声。
薄雾绕撩着望生阁,蒙昧的橘黄色灯笼挂在大殿前,倒地的千蛮拢在光晕中,看起来乖巧又温顺,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手腕处链子闪烁着清冷的寒光。
那条手链是席晏之赠与她的入门礼物,每夜子时对之输于真气,足足三百八十天,从一开始的铜青色到泛着白光的银色方算成功,他为之取名:灵蛮。
十四岁的千蛮接过灵蛮,脸上染了红晕,眼睛明亮亮地望着他,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好好修炼,它会成为你最好的武器。”席晏之望着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无奈一笑,低头帮她戴在手上。
“我希望我有一日也能成为你最好的武器。”千蛮目光灼灼。
席晏之心里明白她从不愿轻易示弱,眉峰略略一拢,而后抿唇浅笑道:“武器太过冰冷,不适合你。”那身湖蓝色的背影好似一缕温润的月光,渐渐隐在了黑夜中。
(二)
望生阁不和任何一派或者一界结盟,潇洒于五界中,无地域,无雀巢,隐于山林浓雾中,唯白晨曦间,无意撞入,才能找到它的灵域。
当年的千蛮就是这样闯入的,那年的她十一岁,乱糟糟发臭的头发,破旧不堪的衣服,高烧不退,她脸蛋被烧得通红,迷迷糊糊间,倒在了枯叶堆里,软绵绵的,像儿时娘亲买的棉花糖。
望生阁不讲人情,没有庸人,十二岁那年,千蛮被一只未修炼成形的狐妖伤得卧床不起这件事传遍望生阁,他们没有同情,只有鄙视,厌恶和嘲笑。她卧床一个星期,伤口没有任何的好转,反而微微发脓,隐隐作痛间,被人扯开被子……
“千蛮,你想装到什么时候,望生阁从不养闲人。”前面的少女一袭粉衣,明艳的模样,嚣张地望着她,她是悦尘,毒医,在江湖中几乎无人不知,弹指间,对方七窍流血,而不知为何而死,她视杀人为救人,杀的是无恶不作的人,救的是无辜可怜的百姓。
千蛮不懂,为什么席晏之要救她回来,十岁那年,死在枯叶堆里,已经是她想象中最美好的死法了。
她更加不懂,他为何在言尊面前指定要带她修炼,像娶亲一般海誓山盟的承诺,他粲然一笑,眼眸中波光荡漾:“以后就跟着我吧。”
千蛮激动得说不出话,连忙跪下:“拜见师傅。”席晏之蹲下来,与之平视,悠悠开口道:“按人间岁数算来,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你把我当朋友便是。”
阁中流言四起,凡人之体妄想成为炼妖师,简直痴人说梦,纵使有席晏之相助,那又如何,他根本自身难保,倘若没有一半的仙体,言尊怎会对他如此看重。
渐渐地,千蛮终于明白了年纪尚轻的席晏之,为何总是拼命修炼,即使早已是阁中最好的炼妖师。
千蛮发誓要成为让他骄傲的炼妖师。当她得知炼妖师体内要有充盈的寒冰之气时,她在下着大雪的冬季里泡在冷水中,运气把水结冰,把凡人体内的温度一丝丝挤走。她从小最害怕的就是冬天,露宿街头,身上单薄的衣衫根本不足以抵挡呼呼的寒风,她冷得在灌风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但是如今,她却爱上了冬天,千蛮心想越以赤裸裸的自己去拥抱寒冷,就越离席晏之心目中的炼妖师接近。
如此想来,心房暖得像屋子里的火炉,红颤颤的火苗,摇曳着,映在窗纸上。
望生阁与外界四季颠倒,已是十一月末梢的夜,满塘荷花却仍是粉嫩欲滴,夜风拂过,融融荷花香似一片滚滚而来的云海,一把弯刀利月高高悬空,千蛮手中的木剑犹如千斤重,她运气挥剑,忽而头晕目眩,天地混沌扭曲。
“凡身肉体确是不适合望生阁的,不如,离开这里吧。”念头一闪而过,千蛮晕倒在地。
迷糊间,有人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一股绵延灵气顺着脉搏徐徐而入,凉丝丝的,她打个冷颤,而后又像喝了席晏之酿的酒那般暖和,她睡着了。
那么舒服。像第一次他教她握剑时的那般温柔,像他拉着她的手,轻轻一跃,便飞上屋檐,他笑着说:“是否成为炼妖师,不看你的出身,不看资质,看的是你的毅力。”
她多想相信他,多想相信他是真的待她好。
千蛮从五岁起,便见过太多险恶,她被人骗哄着吃过发霉的包子,被人带去妓院,捆绑了几个月,为了让她屈服,毒打断食,一个老嬷嬷于心不忍,救她出来,后来她听说那位老嬷嬷被生生打死……
在她准备全心全意相信席晏之的时候,悦尘的一扇耳光拍醒了她,“你当真认为席晏之把你当朋友么?他选了最弱的你,不是同情你,是为了向望生阁,向言尊证明他是最强的!”悦尘妖媚一笑,歪歪头,额间的紫红色花钿像渗了毒汁。
悦尘不愧是毒医,一席话便让她彻底死了,只是又救了谁呢?
(三)
十二月已至,望生阁似要被埋在漫天飞雪中,扑簌簌的落雪声像成千上万只的蝴蝶扇动着翅膀,红砖青瓦在洁白的雪尘中更显明艳动人。
席晏之素缎长袍立于湖边圆亭内,神色不明,千蛮喃喃道:“每次下雪,看着湖面上腾腾的烟雾,我总会想起庆安的冬天,我和小六儿他们在面包铺旁边蹲着,笼子内的雾气冲我们涌来,又温暖又香,生意好时,老板还会施舍我们几个馒头……”
席晏之眉头聚成一座小山,声音沉沉坠地:“过去了,就不要提起了,千蛮。”
千蛮哑然失笑,湖上的水雾似乎映入眼眶,明净至近乎哀伤:“嗯。”
过去了,便不要再提起。这句话,也是席晏之对自己说的。
他娘亲悟念原是韩湘子古琴中一弦,后修炼成仙灵,自他懂事以来,她便反反复复问他一句话:“小孩,你可知我在等何人?”
悟念因何事被韩湘子夺了记忆,没人告诉过他,后来一日无意中从仙娥口中知道,二百年前娘亲爱上了凡人乐师,不惜耗尽灵力,忍受裂弦之痛,只为脱除仙籍,天帝大怒,欲将之贬入无尽轮回。
韩湘子为了保她,消除了她所有关于人间的记忆。
真相到底是什么,席晏之已经不打算追问下去了,他“扑通”跪在韩湘子面前,清澈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韩湘子在他旁边蹲了下来,叹了口气:“你怎么同你娘亲一样,心心念念着凡间。”
席晏之眉头一皱,迫不及待出声:“她为了情,宁愿牺牲一切,我看不起她,何来相同之说!”
他只是清楚自己不适合仙界。
可是望生阁呢?它何尝不是一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刚去到的前几年,他暗暗想着如果娘亲来带他走,他便原谅她,最后的最后,他终于逼自己承认了早被遗弃的事实,她与夫君同生共死,呵,自己又算什么?
即使九死一生,他也绝不回头了,可心里却想把千蛮好好安放起来,同样的,那么倔强,又那么脆弱的一个人。
那年,病怏怏的千蛮倒在望生阁门口,那么羸弱的一个人儿,似乎随时能被风吹走。
那年,处处被排挤的千蛮藏在花圃后面,双手抱膝,脑袋埋在臂弯间,瘦弱的身子一颤一抖,在月色下,像是隔着窗纸望去的微弱烛光。席晏之立于她跟前,神色间有些黯然,幸而逆着光,她看不见,他微微启口:“若想哭,就大声哭吧,我帮你设了一个结界,旁人听不见的……”
那年,千蛮被安排去降服狸妖,手忙脚乱的她被狸妖一尾巴扫出几十米远,喷出大口鲜血,殷红一片,铺在石头地上。他假装无意经过,拧眉叹息,匆匆救下千蛮,乐瀛一眼看穿,挑眉瞄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你何时对琐事感兴趣了?”
那年,席晏之亲自把她带到自己身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保护她了,曾几何时,他也无比希望有个人能保护自己。
席晏之用近百年把自己磨炼成一把利刃,面对她时,却把剑尖对着自己。
大雪渐止,天边流雾舒云缓缓而过,和煦阳光穿云而下,周遭却无一丝暖意。
席晏之握起千蛮的手腕,她怔了怔,才发现他在看着灵蛮。他用大拇指反复摩擦银铃铛,直到铃铛上显露出一道像麦穗一样的花纹,亮着微弱的紫光,他满意地笑笑,一抬头刚好对上千蛮疑惑地望着他的双眸,他有些慌乱地放下她的手。
“灵蛮被你修炼得很好,戴好它,明日同陆钦白他们出阁,前往居南镇吧。”
七年了,如今终于要出望生阁了吗?
她还记得,刚踏进大殿的那一天,她站在白玉石铺砌的地面上,望着不苟言笑的言尊,低着头,一言不发,言尊从阶上缓步而下,站定在她面前,拍拍她瘦小的肩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近看着,倒也不是那么吓人,言尊微微曲下腰,怅然喟叹一声:“丫头,近几百年来,你可是第一个进入望生阁的凡人,不知是劫难还是福祉。”
当年的千蛮听得一头雾水,望生阁内明明全是人,为何言尊说她是唯一的凡人呢?
后来她才渐渐发现,与她一同修炼驭术的采儿姐姐是莲花精,她有一双看穿人心的眼睛,每次千蛮毫无防备地与她对视时,她都能知道千蛮心之所想。
夜里提灯的垂髻小儿异辰是梦魔,他时而幻化成俊朗的少年,时而化成扎着小辫子的孩童,在望生阁蹦蹦跑跑,没人能抓得住他,像一缕烟。千蛮与他见过一面,异辰拉着她的手,奶声奶气地央求她告诉他席晏之啥时候歇息。千蛮摸摸他的头,正想说她也不知道的时候,他忽然变幻成成熟男子模样,墨发散落着,他勾魂一笑:“可不要随便摸我的头发,不然我晚上会来找你的,对付席晏之难,但对付你这种小凡人,可是易如反掌。”
后来席晏之和她说,眼睛是最会骗人的,宁愿相信最无法拿捏把握的心,也不要信眼前所见。
(四)
月廖灯疏,冬雪簌簌而落。
推开望生阁殿门的那一霎那,一阵风携着炎炎热浪翻涌而来,果然望生阁与外面的四季是颠倒的。千蛮脚踩在门槛上,回头望了一眼里面的冰天雪地,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乌云似乎注了铅,沉甸甸地坠在树杈上。
她没有等来席晏之,却也是意料之内的事,笑着深吸一口气,便跟着其他炼妖师走进了茂密的林子里。
写着“望生阁”三个大字的红色门匾开始消融,像雪化水,云化雨,渐渐的,望生阁消失在被风吹得沙沙响的小竹林里,青葱欲滴,清香扑鼻,它似乎从未出现过。
席晏之同千蛮说,一旦跨出了望生阁的门槛,便不要再回头看,否则你将永远不能离开了。
她信以为真,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在身后望着她的背影,苦涩一笑,却又感到欣慰。
千蛮跟在陆钦白后面,他们越走越快,忽然陆钦白转头一脸肃穆地对她说:“你可知道觉主?”
千蛮点点头。
觉主,正是这次出阁要对付的妖,原身是居南雪山上的狼妖,凶残无情,暴戾恣睢,似人命为儿戏,方圆几百里的百姓对他闻风丧胆,听闻他四处食取人类精血,手段极其残忍,徒手取心,他早已成为望生阁要抓获的妖了。
当年席晏之自动请缨,却被言尊一口驳回,炼妖师靠提炼妖的精元提高修为,言尊说等到他修炼成妖魔之身,再一举拿下,岂不更有助于自身修为的提高吗?
席晏之失魂落魄,他根本不敢相信言尊会说出这种话,妖魔之身?那时的觉主到底已经饮了多少血,挖了多少心,他根本不敢想。
他不再想要觉主的精元了,自愿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其实是害怕自己间接成为了杀害无辜人类的凶手。
忽然间,炼妖师腰间的炼妖石震动了起来,泛着墨绿色的光,陆钦白面色骤然惊变,大呼不妙,立马伸手弹出团蒲扇般大的云彩,和众炼妖师点头会意后,扯她站上那团云彩上,便腾云驾雾向着某个方向去。
她心里不安极了,却一句话不敢问。
顺着炼妖石的指引,他们到达之时,府里已经一片狼藉,地上两人心脏处还“汩汩”往外淌着血,面色青白,瞪大的眼睛充满血丝,一副惊恐不已的模样,陆钦白闭上眼摇摇头,正想转身离开时,死气沉沉中回荡起一阵婴儿响亮急促的哭声。
末弄捏紧骨头,看着腰间仍在发亮的炼妖石,咬牙切齿地说:“好呀,他还没走!”
震耳欲聋的狼嚎声炸穿耳膜,千蛮难受得浑身痛得发抖,她狠狠咬着舌头,丝微的痛意才能让她清醒一点。
天地间混黑一片,飞沙走石,一名男子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他们面前,男子一身玄色长袍站在风中,赤红的眸子中几分厌烦,“吵死了。”说完抬手作势,似要杀了怀中婴儿。
“不要!”千蛮大惊失色,慌忙推开站在前面的陆钦白,向前踉跄奔去。
男子抬起头瞥了一眼,嗤笑不语,锋利的爪子变回了白皙修长的手,只是沾满了鲜血,顺着手臂一直流,最后“滴滴答答”落在青砖石上。怀中婴儿已无了气息,若不是嘴角一丝触目蜿蜒的血迹,还让人以为他跌入甜美梦境中。
千蛮万念俱灰。
“觉主!你这个恶魔!”末弄疾首蹙额,眼睛冒着燃燃火焰,拔剑而出,向前的脚步已急不可耐。
“都是妖,你又能干净到哪里去?”觉主猖狂地“哈哈”大笑,猛地张开双手,宽大的衣袖似乎遮住了天,日光成了幻影,屋檐上的黛瓦被狂风掀了起来,像片片被人刮开的鱼鳞。
陆钦白神色一肃,回头对千蛮说:“觉主现今不是我们所能对付得了,你速回望生阁,找席晏之!”
她连连颔首,抿嘴道:“等我!”
转身离开之际,末弄已挥剑上前,觉主变成了一个几米高的狼妖,众炼妖师紧跟着末弄,向他发起进攻,阵阵剑气像漆黑天边划过的一道道流星。
千蛮心惊如鼓,马不停蹄地跑,身后的打斗声,觉主震天的嚎叫,灵力与妖力的碰撞,一声不落地传进她的耳朵,但是路上之人却若无其事地干着原本的事儿,府内生死一线间,府外却是浓浓的烟火气,两不相牵。
千蛮思量着,陆钦白定是设了望生结界,除了望生阁的人,别人再也找不到这个地方了。
她气喘吁吁,跑到了林子,却找不到望生阁的入口,她慌乱之中,瞥见河边有座荒废的小竹屋,墨绿的地锦缠绕着外壁,像死死勒着它的脖子,整个竹屋似成了漂浮着绿藻的池塘,风吹过,起了波澜。
千蛮飞上屋檐,想看清楚点望生阁隐藏地,却被里面的景象惊到了。
院子里,种了一颗紫薇树,一簇簇粉紫的花盛放在枝头,似天边的霞晕般美丽。一个穿着惨绿色衣袍的少年站在树下,墨发以竹簪随意束起,姿态慵懒孤瘦,抬眸望着她,眼中流光像琉璃一样,唇边含着一片笑意,“即使是仙子,也不该私闯民宅吧。”
千蛮连忙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脸蛋滚烫烫的,却假装严肃地说:“你一人住这里,很危险。”
刚说完,她忽而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呼吸不畅,不久,眼前便只瞧见那一片粉紫和那一粒惨绿了。
少年温和笑笑,携起地上的一瓣紫薇花,轻松跃上屋檐,望着倒在一旁的千蛮,把花瓣置于她额间,一缕像雾似的白气萦绕着她,慢慢的,花瓣与她融为一体,成了绽放在她额间的紫薇花钿。
“啧啧,觉主,你竟让个人类逃了出来,真失败。”
少年纵身一跃,跳下屋檐,脚步无声,一转眼,只见一只白猫趴在紫薇树杈上,一下下地舔着毛,眯着眼休息,却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什么。
(五)
“九卿,你过来,别跑!”少女嗔怒蹙眉,指着躲在紫薇树后的少年,奈何跑得就是没有他快,只能气得跺脚。
“哈哈,乖乖站住被你打吗?”九卿挤眉弄眼,堪堪侧身躲过千蛮想要抓住他的手。
千蛮指着自己的脸蛋,赌气站在原地不动,“你把我画成猪头饼的模样,我怎么出去见人?!”
九卿笑得挺不直腰,望着自己的“杰作”,“啧啧”点头赞叹:“估计我能和人间‘画圣’吴道子一比高下”,说着说着,蓦然瞧见千蛮额间的紫薇花钿已愈发浅淡,像一捧清澈的泉水,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他敛起了笑意,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却停在了脸前,后缓缓放下。
“我在你旁边,没人会笑你。”他咧嘴一笑,极不自然。
身后的少女仍不依不饶地闹着,根本没发现他的异常。
这短暂的一个月,若不细细品尝,在对妖而言漫长枯燥、数不尽头的生命中,也不过是一盏茶的瞬间,好似从未发生过。人们口中的“时光似箭”,九卿第一次深有体会。
当年练成紫薇花术的时候,九卿兴奋了许久,虽然这在觉主面前不值一提,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觉主鄙夷的眼神和不屑的语气,好事好物独自欣赏,他早已了然。
紫薇花仍是他最爱的花,即使之前差点因它而死。
几百年前,九卿很喜欢变回原形钻入一家府邸玩耍,那里面有一颗紫薇树,像一把紫红色羽毛制成的扇子,艳美之余,又带娇羞,有一个常爱穿淡紫色衣衫的姑娘,后来才知道她是府中主人唯一的宝贝闺女。
姑娘每天追着九卿跑,他跳上屋顶,她便叫人搬来梯子;他“咻”一声溜进林子里,她便拎起裙子偷偷跟到林子里;他受了伤,她便悉心照顾,放在床上,拿被衾轻轻盖着……
九卿病好了,竖起尾巴,趾高气扬地跑出去,她在后面一边唤着,一边追,没跑一会,便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
一个多月后,等他再回到那儿时,却看到府里布满的天罗地网,九卿没有丝毫防备,被江湖不知名的抓妖师打成重伤,他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等来的却是一个身着白长袍的男子,他悲愤欲绝地破口大骂:“妖物,还我孩儿!!”
原来她在他离开不久,便染病去世了,病似乎来得莫名其妙,府邸的下人皆传言猫妖吸了她的精气。
九卿无力挣扎,形若槁骸,心若死灰。
他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觉主,觉主是个游戏人间的角儿,日游偶至此处,嗜血杀人,屠府离开,九卿目光涣散,喃喃开口:“怎么会?”
真相是什么?九卿执着了几百年,念了几百年。倘若一个月前他能回到她身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紫薇花术的效时是一个月,他能用一个月让中了妖术的人暂时失去记忆,却不能让自己遗忘半分。
当初看到千蛮跃上屋檐,慌慌张张,面红耳赤的模样,九卿瞬间又想起了她。他甚至想过她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后,会不会又来到他的身边。
可是凭什么呢?
千蛮倒在有些硌人的青竹屋檐上,妖术使她陷入沉沉昏睡之中,九卿想着等她醒来就赶走她,却无意间瞧见她手腕处的灵蛮链子。
“有意思,这黄毛丫头竟是席晏之传说中的凡人弟子。”九卿用手撑着下巴,懒懒一笑。
所有居心叵测的计划全在第二天泡了汤。
晨曦间,千蛮从床铺上一跃而起,迅速掀起被褥,潦草地抓弄一下头发,急急忙忙地下了床,对周围陌生的环境没有丝毫惊慌,反倒是九卿有些迷惑,他微微一皱眉。
千蛮推开挡在门口的他,连个正眼都没给,丢下一句话:“奇怪,我怎么能睡着了呢。”
九卿以为紫薇花术没起作用,思量着若万不得已只能先下手为强,总不能放她回望生阁,杀意已起,他跟在她后面,一言不发,忽然千蛮转身回头,笑得灿烂,撒娇似的说:“看你打扮,且住着深山里,长得这般俊俏,定是仙友吧。”
九卿扶额,敢情她失去记忆后,把自己当神仙了。
千蛮软磨硬泡,什么小女子几百年才能下一次凡,公子就当当好人,带我去见识一番;什么倘若我日后飞升上仙,我定会报答你;什么听说凡间的茶楼可有趣了,一不小心还能邂逅段旷世情缘……
她眼睛泛起了星光,双手合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九卿无奈答应她后,她一个激动把他抱得紧紧的,丝毫没有姑娘的矜持。
而后潇洒转身,豪放挥手,笑着说:“跟上,本仙带你闯江湖。”
九卿无言。偷笑。
(六)
庆安依旧,十多年未见,岁月未曾对其侵蚀半分,可如今的千蛮只把自己当做下凡游历的仙子,前尘往事皆飘到云霄之外。
千蛮像练了隐身术似的,挤入人群中,眨眼间就不见人影。
九卿用灵力呼唤她,却像石沉海底,没点回应,他仰天哀声,招了什么孽,眼中一番神色挣扎,再次在人潮中寻找千蛮。
过了一会,千蛮回来了,毕恭毕敬地微笑着,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她糯糯开口:“银子是什么?能……吃吗?”
终于,九卿顺利地让她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了。
终究是凡人肉体,冲冲撞撞,嬉嬉闹闹,此时早就累得动弹不得,最后还在酒肆里喝了好几坛酒,她两眼慢慢涣散,脸蛋红得像枣,整个人混混沌沌,她忽然拍桌子站起来,手指着屋顶,大声说:“终有一天,我……要成为最厉害的……的……的仙子,我不能让师傅失望。”
说完,趴在石桌上,面带愁容,嘟囔着什么。
“师傅?你师傅……是谁?”九卿大惊,莫非她一直在伪装成失忆的模样?
“太白金星!”她傻兮兮地笑着,好似特别骄傲。
九卿松了口气,也趴在桌子上,脸压在双臂上,安安静静地望着她,看着看着,竟笑出了声。
千蛮就这样留了下来。她每日随九卿到一个黑漆漆的山洞,伸手不见五指,九卿要修炼,她就在山上玩耍,她手脚并用爬上树用一根木棍打落黄灿灿的柿子,她用长长的裙子做兜,藏几个在怀里,等九卿出来了,便蹦蹦跳跳地上前。
晚上在庆安最繁华的酒楼里夜夜笙歌,千蛮曾狼狈地爬上用竹子架成的舞台,用一叶白兰树片吹奏曲子,赢得台下洪雷掌声,九卿摸着她的脑袋,问她好玩吗?千蛮大口吃肉,含糊不清地说:“乐不思蜀。”九卿顿时没了笑容。
乐不思蜀,却总归要归蜀。
会不会她本就是仙子,从前的是一场梦,而紫薇花术是解封了她沉睡的记忆呢?九卿苦笑。
他能携着千蛮从城西飞跃到城东,看着薄暮酡红的余晖温柔地洒在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看着似银纱织出的雾般朦胧的月光笼罩整个庆安,一盏盏橙黄的纸灯笼似星光点点,美不胜收,他心如止水,身旁的她惊叹得说不出话;
他能只因她瞬间眼眶的湿润,用妖术救下“漫春楼”里被逼着卖身的姑娘,姑娘哭着说以身相许,他望了望千蛮后,连忙扶起跪下的姑娘,轻轻摇摇头;
他能没皮没脸地跟在千蛮后面,因为她斗气地说:“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他能忍受觉主注入他体内的狼毒的折磨,在洞穴里变成狰狞的猫妖,咬牙切断尾巴,才能让致命的狼毒暂时被封住,尾巴被切断,又迅速生长,周而复始,九卿脸色苍白似霜雪,薄汗淋漓,笑着对洞穴外的千蛮说:“不要进来。”
时光如刍狗,九卿已想不出还能给她什么,不过,他也没机会再给她什么了。
夜风凉凉,拂过脸上,她绽开笑颜。
好似回到当初,千蛮躺在竹楼的屋檐上,她指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的给九卿念着,无忧无虑的样子让人好生憧憬,九卿忽然打断她,“千蛮,以后,你会念着凡间吗?”
千蛮坐起来,双手撑在背后,很感慨地说:“我曾听别人说,人间最美的并非山明水秀,亦非华灯璀璨,而是凡人的七情六欲。”
九卿晃了晃手中的酒,轻轻抿上一口,望向她。
“我发现我还挺不想回去的,想和你下溪抓鱼,上树摘果子,和你教训地痞流氓,和你看整个庆安的日渐繁荣,很舒服,很快乐,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担惊受怕,但是我怕什么呢,从前的我,在怕什么呢?”
“我发现,我挺喜欢你的。”说完,千蛮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壶,乐呵呵地灌上一大口。
真好。她喃喃自语。
九卿眼眶里似含了一泓秋水,他脉脉一笑,一滴泪顺着眼睫毛滑落在地上。
(七)
茶楼里,人头攒动,三两乐人丝竹伴奏,一生一旦两伶人眼光胶着缠绵,让人沉迷于中,一同进入戏中。
千蛮看得入神,举至嘴边的茶水已经变凉,她还舍不得低头喝一口,九卿拿过她杯子,想帮她添上热茶,忽然看见从门口进来的一位男子,男子打扮清冷,一袭蓝衣让他看起来孤傲难近,遥远得似谪仙,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这公子,俊得很呐。”
男子在寻着什么,寒光扫过,众人收起看他的目光。
九卿眉梢残留的笑意失了色,席晏之,果然还是寻来了。还差几日,千蛮额间的紫薇花钿才会彻底消失,那时的她会想起一切,却会慢慢忘了他。
千蛮与席晏之相距不远,只要他再往前几步,定能发现千蛮。
解掉紫薇花术,需要消耗大量内力,九卿唤了一声千蛮,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脖子慢慢扭动,最后看着他,嫣然一笑:“怎么了?”
“千蛮,九土之内,莫及卿心。”九卿不敢看她疑惑的眼神,轻轻吻了她的额头,蜻蜓点水般,紫薇花钿瞬间消融。
只一吻,这一吻,送她离开,自己肺腑俱伤。
望生阁,觉主与众弟子的一战,席晏之说以后跟着我,悦尘说你何德何能,她说要成为师傅的武器……
一切一切,渐渐清晰起来。
而他呢,模糊得像站在雪地上,轻轻哈气,几缕雾逃逸出来,看得见,却抓不住了。
席晏之看见千蛮后,怔了怔,眸中劈了两道闪电,挥出一缕仙绳把她捆得动弹不得,千蛮疼得眼泪直飙,他眸中有刹那柔波泛过,瞬间被怒火遮盖。
“师傅。”
“我说了,不要喊我师傅。”席晏之冷冷道。
那条仙绳是墨延上神赐予席晏之制妖所用,千蛮明了,却从未问过他是否和别人一样,认为她被妖邪化了。
离开之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她好像也忘记他长什么模样了,只是还记得他说的那句:九土之内,莫及卿心。
回到望生阁,之前的一切犹如黄粱一梦,庄周梦蝶,虚实不分。
原来,那一战,望生阁弟子皆惨死在觉主爪牙下,陆钦白临死前用元神传音给席晏之,只四个字:千已叛变。
席晏之拳头被捏得“咯咯”作响,凛冽剑气似无数条细长水蛇攀沿在剑尖,剑离千蛮脖颈处,只有一寸,他凌厉一望,咬牙吐出几字:“你-就-是-这-样-报答我?”言毕,他手猛地一挥,银剑像一道闪电狠狠劈进身后的榕树。
“我……我……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千蛮口中喃喃,席晏之的话似当头一棒,迷糊未回魂,面色苍白颓然,泪水不自不觉就溢满眼眶了。
众人七嘴八舌,把千蛮包围起来,插翅难飞。
“不将她千刀万剐,何以祭奠死去的他们!”
“都说一个凡人做不了什么,你偏要收为弟子。现在好了!”
“席晏之,你的炼妖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就亲手取她精元,让我们瞧瞧她到底是不是被妖化了!”
千蛮百口莫辩,只能一边摇着头,一边哭泣。
席晏之嗤笑一声,似悔似恨,似怨似悲,他双目一闭,发丝纷飞,待再睁开时,锐目望着众人,“我会亲手杀了觉主为他们报仇,至于你……”
席晏之神情一顿,扫了一眼千蛮,“从此高山远水,永不相见。”这话语像冰渣子一样刺入她的心脏。
他扭头转身,蓝绢衣袂飘飘,不远处那把扎在树上的剑,天色灰蒙蒙,周遭一切让她喘不过气。
高山远水,永不相见。
千蛮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八)
深山野林,群狼嚎叫,漆黑的夜里一双双亮白的眼睛犹如幽冥之火,骇人得很。
她轻而易举就找到觉主的修灵地,无别的,正是觉主等她入局,棋盘已至,正等着棋子入袋。
九卿怎么也没想到,觉主会把自己洞穴暴露给别人,更没想到千蛮居然独自前往赴死,她就那么想证明自己与妖没有关系吗?
等九卿赶到时,地上躺了许多匹狼的尸体,觉主身上有几道浅浅的伤痕,千蛮被他死死掐着脖子,举着慢慢离地,已命如悬丝,已经昏厥了,九卿急红了眼,“飕”地变成一只凶神恶煞的猫妖撞向觉主,兽穷则啮,九卿向他咬去。
觉主吃痛,猛地放开了千蛮。
他轻轻摸了一下流着血的伤口,阴森一笑:“当初你为了她,宁愿注入狼毒,也不肯告诉我她所处之地,如今她却自投罗网,滋味如何?”
九卿龇牙咧嘴,尖尖的牙齿在月光下如剑刃一般锋利。
“啧啧,如果让她看到你这般模样,你说她会做何感想?”觉主淡定自若,似在想象着,哈哈大笑起来。
九卿变回少年模样,咬牙切齿:“你想怎样!”
“望生阁的席晏之,想必你听过吧……”觉主脸色暗沉。
就像望生阁痛恨邪妖一样,觉主这等妖族也深深憎恨着炼妖师。
觉主势要与他一战,不论生死,而九卿是不惹事的性子,倘若不出此计,他是绝不会帮他一起对抗席晏之的。
九卿一边帮奄奄一息的千蛮输着灵气,点头答应了下来。
天已大白,迷糊间醒来的千蛮浑身骨裂般疼痛,却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是熟悉的茶香,是席晏之的床铺!
采儿姐姐守在一旁打瞌睡,千蛮脑瓜子生疼,记忆成了碎片,隐约记得自己艰难爬回望生阁,至于是怎么从觉主手里逃脱的,她已忘记了,记得异辰大叫:“千蛮,你怎么了!来人呀!”,记得那人孤冷的身影站在远处,模模糊糊,她看不清……
采儿姐姐揉揉眼睛,笑着说:“你睡了好久,总算醒了。”
千蛮急问:“他……原谅我了吗?”
“他?哦……你说席晏之吗?”
“席晏之不亏是望生阁最好的炼妖师,他携了几人,直捣觉主洞穴,杀对方个片甲不留,听说他这次还拿出了韩湘子上仙赐的银意剑呢,不过席晏之也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还在言尊的冰室里疗伤呢,恐怕要修养很久。诶,对了,这次多亏你探到觉主的修灵地,你晕倒以后,他用‘追影镜’看了你的记忆……”采儿越说越激动,似要给她重现席晏之威风凛凛的大战现场。
千蛮听不下去了,只觉得心头一阵绞痛,头晕目眩,可是再也睡不着了,她拢着一件披风,向冰室走去。
冰室与外界只有一堵冰墙之隔,听说这堵冰墙是居南山顶千年不化的雪制成的。千蛮把手放在墙上,刺骨的冷意触电般传至全身,她还未开口,里面的人毫无情绪起伏地说:“你怎么来了?”
千蛮组织着语言,憋了很久才说出一句:“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是吗?”
“没什么可冤枉的,结果便是你没有完成任务,害得他们死无全尸。事实如此,不是么?”
席晏之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千蛮满眶的泪水倔强地没有滴下来,她低着头,失了神色:“是的,感谢师傅当年救下我,感谢师傅抵着众人的压力收我为徒,弟子……弟子再不碍您的眼了。”
说完,重重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九)
千蛮离开望生阁那天,荷花败谢,采儿依依不舍地抱着她,哭着说着很多,最后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歪着头问:“千蛮,九卿是谁?”
千蛮才反应过来,刚刚采儿在读她心,可是,九卿是谁呢?她真想见一见那个一直出现在她梦里的少年,她飞身上屋檐,少年和煦一笑,那个场景她怎么也忘不了。
阁外,下起了鹅毛大雪,她打了个哆嗦,跨过望生阁门槛的那一瞬,她好想回头看一看,曾给她无限希望,又带给她最悲恸的绝望的席晏之,会不会对她有一丝不舍呢?
恐怕不会吧。她害他失了一直以来的好名声,他恨她都来不及吧。千蛮自嘲地摇摇头,便走进了大雪中。
冬天的林子被大雪覆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行走,风声鹤唳,她竟觉得无处可去。
雪越下越大,她着急找一间屋子来避雪,柳暗花明,前方出现了一间小竹楼,似曾相识,她不可思议地笑笑,莫不是梦里常常出现那个吧。
她飞身上屋檐,里面一石桌石椅,一颗被雪厚厚压着的树,竹子架成的屋子已经摇摇欲坠,似好久没人住过,千蛮莫名鼻子酸酸的,有种美梦刹那破碎的感觉。
但是她还是在那里居住下来了。像怀着一份最美的念想。
春去秋来,后来她才知道那颗是紫薇花树。
春去秋来,竹楼曾在暴风雨中倒塌过一次,曾被雷电劈中过两次,她一个人把它慢慢重新支架起来。
春去秋来,她容颜仍未变,只是生了几根华发。
春去秋来,采儿几次出阁来探望她,她曾哀伤地说:“千蛮,我已经不能从你眼中读出些什么了。太过平静,不是件好事。”
一日,千蛮变幻出一叶白玉兰树片,神差鬼使地吹奏起曲子,吹着吹着,泪流满脸,她慌忙地用手背擦掉,却越流越多,她干脆蹲在地上大哭。
忽然听到一道爽朗的少年音传来:“你干嘛把我家门给封了。”
千蛮抬头,眼前的少年站在屋檐上,整个人像发着光。
“你叫什么?”
“九卿。”
“九土之内,莫及卿心的那个吗?”
“嗯。”他跳下来,紧紧抱着千蛮,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你等的那个。”
番外:勿念
多年以后,当年大战留下的重伤忽然再度发作,席晏之躺着床上,皱眉生忍,他不能告诉别人,谁会相信炼妖师反而被妖毒折磨了那么久呢?
他裹着厚厚的衣衫行走在望生阁里,左右踱步,分散注意力,让疼痛减缓一些。
当年杀了觉主以后,他见到了那个他在追影镜里看到的同千蛮生活了一个月的少年,原身是一只猫妖,被迫跟着觉主已有几百年,千蛮与他有了关联,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自然是相信千蛮的,可是那又如何?
席晏之看着追影镜里的千蛮,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孩,可以任性,可以撒娇,可以无理取闹,可以放声大笑,那么多美好的一面,他从未见过,也没有能力见到。
从那一刻,他就决定要放了九卿。
乐瀛气得破口大骂,失了分寸:“席晏之,你不是善人,更不是情圣,你是炼妖师!!”
“好,那我就取他四百年修为,让他从头修炼。”
四百年修为,看起来是重罚,其实对九卿来说是解脱,取走修为的同时,藏在身上的狼毒也可以一并拿走,他再不用受它折磨。
这些,席晏之何尝不知。
在冰室修养了十年,席晏之不愈反倒更加严重。
乐瀛曾问过他,想留住千蛮,直接用幻音消除她记忆不就好了吗?让她忘了一切,如此你们都还是对方的唯一。
席晏之望着荷花,唇白似霜,“如果有一天,她问我,她在等着谁,我又该怎么回答?”
悟念。娘亲的名字大概是让我勿念吧。
勿念凡尘。
勿念那个唯一。
(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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